主题：【原创】凝固的音乐 -- 晨枫

米斯是德国人，但除了巴塞罗那博览会德国馆和图根哈特住宅外，主要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和门徒都是在美国，说他为美国最有影响的建筑师并不为过。但美国人就是美国人，不找出一个土生土长的牛人，是不甘心的。恰好美国也有这么一个牛人，这就是莱特（Frank Lloyd Wright）。莱特出生在威斯康星的农村，大学没有读完就开始工作（成名后，Wisconsin-Madison大学反过来追着莱特，给了他一个名誉博士的称号）。在Louis Sullivan的事务所工作时，莱特很快包揽了所有住宅设计的活儿。不久，Sullivan发现莱特私下接活，一怒之下把他开除了，莱特也正好自立门户。

早期的莱特主要从事住宅设计，和其他建筑师一起，创建了所谓草原学派的住宅设计风格，这是因为草原学派的建筑大多在芝加哥地区，和周围的草原地貌十分相配。这是一个土生土长于美国的建筑风格，在哲学思想上和当时盛行的Arts and Crafs运动相近，注重采用天然材料和精细手工，但废除了繁琐的细节和雕琢。草原风格的住宅通常是单层（bungalow），采用平缓舒展、线条简单的低矮大坡顶，突出水平线条，清水砖木结构或木条墙板（siding），具有平和、沉稳、朴实的效果，这和欧洲盛行多层、垂直线条和戏剧化的装饰恰成对照。草原风格的建筑在设计时也将建筑、家具和灯具作为一体考虑，经常具有和建筑主体统一的特意设计的玻璃、家具、灯具和其他装饰，装饰的艺术风格以Art and Crafts和Art Nouveaus为主。但草原风格住宅最主要的贡献首创了开放的自由空间，室内不再被很多房间所分隔，而是一个很大的流通空间，通过家具、地面、天花处理来暗示功能的分隔，但不影响空间的流通和畅通，给人以空间很大的感觉。这种开放的平面至今在北美依然流行。这不光是一个款式上的革新，也顺应了时代的潮流。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是一个中产阶级勃兴的时代，自由、平等的思想盛行，雇用佣人的代价也开始高昂，很多家庭开始不用佣人，由主妇自己打理家务、照看孩子、烹调洗涮，这就要求主妇能一面做家务，一面能看到孩子和家中的一切事情，所以开放空间也具有实用的一方面。草原风格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在水平方向上连续的门窗，所以室内相当明亮、通透。莱特设计的芝加哥大学校园内的Robie住宅是草原风格建筑的一个典范，清水砖木结构，低矮的大坡顶，尽管单层，但建筑常常坐落在高台上，建筑、平台、台阶高低错落，外挑很大的屋檐形成很强的光影效果。草原风格的崭新的设计思想在流传到欧洲后，得到正在兴起的现代主义的极大赞赏，对现代主义建筑原则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

但草原学派在本质上并不是现代主义的。事实上，莱特一生最憎恨的就是和现代主义相提并论。他坚信他的一切原则都是和现代主义反其道而行之。这不排除意气用事的因素，因为40年代之后，现代主义明显占据了建筑界的主流地位，但莱特还是有一点道理的。如果说现代主义为建筑带来理性的话，那赖特为建筑留存了一点感性，其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他的“有机建筑”理论。没有人说得清楚有机建筑到底是什么东西，莱特自己对此也是语焉不详，反而抱怨人们对他不理解。一般认为，有机建筑的要点在于强调建筑和环境的有机统一，包括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换句话说，建筑应该像生长在环境中的一样，而不是外来的、强加的。赖特经常使用当地材料作为主要建材，在森林地带就用本地的木材，在草原地带就用本地的砖，在山岩较多的地方用本地石材，在沙漠中就用砂石。另外，莱特强调建筑的风格要和业主的文化、品味、喜好相匹配。宾夕法尼亚Bear Run（意为熊跑）的流水山庄（Fallingwater）是莱特最著名的有机建筑的例子。这是业主的夏季避暑别墅，业主在这里买下了一大片树林，林中有潺潺小溪和跌落的瀑布。业主提供了林中很多地点供莱特选择，莱特叫人作了一个全面的勘察，连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要查明。但莱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选址没有在瀑布的对面，而是直接在瀑布的上面，悬空建造一座别墅。莱特还是随了俗，采用现代主义的基本建筑词汇，如简单几何形状和大面积的玻璃，而不是早先的草原学派的建筑词汇。但莱特创造性地用钢筋混凝土作为所有水平的建筑元素的材料，而用当地的片石作为所有垂直建筑元素的材料。两种不同材料的质感更加突出了水平和垂直方向上的构图，形成对比。最后的结果是一座像土生土长但悬浮在瀑布上的精致现代建筑。和Le Corbusier的Villa Savoye相比，两者同为里程碑式的建筑，但Villa Savoye对周围的环境嗤之以鼻，沉浸于孤芳自赏之中；而流水山庄则是有机地结合进了环境，两者互为归属。从另一个角度来说，Villa Savoye可以建造在世界任何地方，而流水山庄只能建造在宾州的Bear Run。流水山庄的悬挑的阳台在工程上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负责施工的工程师认为莱特的原设计对结构强度考虑不够，必须加强。莱特认为强度足够，为了保持轻灵的体型，拒绝加强。最后施工的时候，偷偷地增加了钢结构，但后来的专家们这些增加的钢结构的作用有争议。有人认为，没有这些增强结构，流水山庄的著名的阳台早就坍塌了；也有人认为，这些加强结构用得不是地方，没有起到加强的作用，反而徒增结构重量，作用适得其反。事实上，流水山庄从建成起，就有地基下沉和结构开裂的问题。90年代时，人们对原结构作了仔细分析，抽出了一些结构，对剩下的结构作了特别加强，算是对这笔官司作了了结。

但莱特不是总是遵守自己的有机建筑理论的。莱特晚年最著名的作品是纽约的Guggenheim博物馆。这是一个倒立的圆台体，或者说是一个上大下小的“圆桶”。这个通体洁白的几何体在在中央公园边上林立的高楼中特立独行，一点也不有机。但Guggenheim的戏剧性效果是不容置疑的。莱特将整个内部设计成言周边攀援而上的连续的缓坡，所以参观者不再需要在各个展厅和楼层之间走动，而是像看一个连续的幻灯展一样，一气呵成地从头到底欣赏作品。螺旋形坡道的中央是通天的带玻璃顶盖的天井（官名叫中厅），为室内带来充足的自然光线。但莱特的设想实际上和博物馆的功能并不符合，螺旋形坡道很难做到很宽，这样观众需要退后欣赏就有困难。所有作品只能沿墙布置，对欣赏雕刻就带来困难。倾斜的坡道也是大型展品的布置很尴尬，没有多少艺术品是位倾斜的地面而创作的。长时间在倾斜的地面上站立，也会给观众带来不适。当业主对莱特抱怨的时候，莱特回答了一句：“他们到我的博物馆里来是为了欣赏我的建筑的”。

这是很典型的莱特。这是一个恃才傲物、自以为是的人，从他胆大妄为在Sullivan的事务所里工作的时候就私下拦活开始，莱特的一生不乏戏剧性的事情。他另立门户后不久，和一个富家女儿结婚，为事业的开张提供了很多方便。但在十年后为一个业主设计住宅的时候，和业主的妻子好上了。莱特的妻子和业主都拒绝离婚，莱特不管不顾，带上情人一气私奔到欧洲去了。就是在欧洲，莱特出版了自己在美国时候的建筑设计作品，受到欧洲新兴的现代主义人士的赏识。莱特的私奔差点摧毁了他在美国的前程，谁会愿意聘请可能和自己老婆私奔的建筑师呢？还好，莱特最终还是回到了美国，在他母亲的地产上，建造了Taliesin。这是一个集学校、住宅、建筑事务所于一身的综合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莱特的一个佣人发起狂，杀害了莱特的情人和她的孩子，和其他几个人，并纵火要烧掉Taliesin。莱特躲过了这一劫，Taliesin也被救了下来。但莱特在这之后又两次结婚，最后一次又是人家的老婆，还惹上了官司。

莱特的个性使他成为建筑界中的一个孤狼，在这一点上，莱特和Le Corbusier有点相似。在草原学派时期，莱特的开放空间是一个创举。但成名后，莱特在建筑理论上除了含糊不清的有机建筑以外，并没有对世界范围内的建筑起到像米斯、Le Corbusier那样大的影响。莱特无疑是一位大师，但即使在美国，莱特的影响也主要在名气，而不是实际。难怪莱特对现代主义忿忿不平。

莱特为自己设计的住宅，这成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莱特住宅设计的样板

莱特早期的作品基本上都集中在伊利诺斯的芝加哥附近，Winslow住宅就是其中一个。这已经是草原学派的风格了，水平，舒展，朴实

但是门洞还是有一点典雅的装饰

室内是流通的大空间

年轻的莱特还浪漫了一下，设计了这个罗密欧-朱丽叶双塔

Willits住宅是另一个例子，采用莱特爱用的米色和褐色，工整、连排的窗，和水平展开的线条

Darwin Martin住宅则是莱特为纽约州布法罗的一个富商设计的

芝加哥大学校园内的Robie住宅是莱特最著名的草原风格建筑

整个建筑水平展开，但错落有致，像一个清水砖木的千层饼

强烈的水平线条增强了构图的稳定性，错落的层次则增强了构图的生动

外挑很大的屋檐造成强烈的光影，进一步增强了构图的视觉效果

清水砖木构造使人感到亲和，而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莱特也设计了玻璃门上的图案，在样样都是手工制作的1910年代，这是很正常的。今天什么都是到专卖店去买，这样定做的手工就没有了

餐厅的家具也是莱特设计的

这种木条的高背椅成为莱特家具的经典

还有这种所谓“捅椅”，也是莱特家具的经典

密集木条的主题也用在这Taliesin桌上，同样是莱特所设计

室内空间高度流通，而不是用墙人为地隔成一个一个的房间

起居室的木梁成为天花上的装饰，左侧的连排玻璃窗使室内十分明亮

右侧的连排玻璃门可以直接走上通长的阳台

这期间，莱特还设计了联合教堂（Unity Temple）

教堂的灯具很有东方风味

在风格上，这介于Arts and Crafts和Art Deco之间

花饰玻璃天窗使室内明亮而富于神秘气氛

Hillside Home School本来是莱特的两个姨妈办的地方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