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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别了,华家阿婆! -- 知之后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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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别了,华家阿婆!

别了,华家阿婆!

今天难得回家一次,居然听到了隔壁阿婆的死讯。

心下很是有些伤感的,童年记忆里的人物又少了一个。

老屋已久不去了,上次在那出现还是2月前,那次阿婆看见我,还亲热的打招呼,说:“XXX,老长辰光没回来了啊,胖了老多啊。”然后转过身去和她的家人说:“XXX有出息的,现在攒大钞票了。”我是当不起阿婆的称赞的,毕业几年来,说不上有什么建树,自觉混的很不出彩,很有点愧对故人。想来在阿婆的印象里我还是那个小时侯聪明伶俐顽皮捣蛋的孩子,自然而然的认为我现在会有出息。阿婆的子女们倒是无一例外的有出息,子辈们无论天资如何,遭遇如何,无不自强自立,闯出了一番天地;而孙辈们也个个争光,全部进了复旦。前年降生的重孙更是活泼可爱,调皮捣蛋的能力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切应该都归功于阿婆成功的家庭教育。

阿婆一家搬来我家对面的时候是在文革里,本来那间屋子是我们家的,当时抄家后被占,然后分给了他们。这样的邻里关系似乎应该很尴尬,但是实际上,从我记事起,两家人一直和和睦睦的。这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家本来就是十分豁达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阿婆的为人颇为地道,所以后来落实政策,要归还我们房产时,我们选择了另外一套不相连的房间而不是坚持要回原房,虽然面积上是有损失的。这件事,我小时两家人从未有人提起,也是多年后才无意中从其他邻居口中听来的,可见两家对此事都毫无芥蒂。

我的幼年最亲密的玩伴就是她的几个孙儿,那个时代由于大家住房都不宽裕,加上升学竞争没有现在这么疯狂,所以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大多是放羊一样的放在弄堂里野的。只到吃饭睡觉了才由家长一个个叫回家去,每天一到黄昏,弄堂里就开始此起彼伏的响起各家妈妈的喊声:“XXX,吃饭了,快点死回来。”间或有留恋往返乐不思蜀的孩子被妈妈拧着耳朵拖走。最后总是只剩下我和她的两个孙子,然后一般是我妈先出现把我们叫回去。一吃完饭我们又开始在两家的房间里窜来窜去,我们的玩具都是共享的,因为我当时是儿童领袖,所以大半的玩具都放在我的屋里,总是到睡觉了,阿婆才来把孙子捉回家,第二天一起床他们又齐刷刷的到我的房间来集合了。现在想来,那段时期正是阿婆的艰难岁月,几个插队到外地的儿女刚刚返回上海,一时生活无着,带者孙儿全部寄居在本来就很不宽敞的家里,我记得那时他们家的阁楼上都睡了4个人,当然在顽童的心里,是不觉得困苦的,我们反而还十分开心。但阿婆当时的心中却不知是怎样的发愁呢,要知道那时她已是60出头的年纪,放在20年前算是颇大的岁数了,在这个岁数重新担起生活的重担,接受命运的挑战,不知几人有这勇气。但即使在这样的困境下,也未看到阿婆有任何的愁苦的样子,那种这些年来,无数次看到的被生活的重担所压跨的人们,在不同场合所露出的那种无助压抑的表情从未出现在阿婆脸上,她是好强的,要面子的,她是强者,这样的弱者表情永远不会出现在她脸上,虽然她遇到的困难可能还超过他们。

有怎样的母亲才有怎样的儿女。不过几年,到我开始上小学时,我的玩伴们都纷纷离开我了,因为他们的父母都脱离了困境,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当然有些失落,但是阿婆应该是松了口气了。阿婆的家教是极严的,虽然日后她的子女大多成了“某长”,“某经理”但是回到老屋,回到母亲面前都是必恭必敬,不感有丝毫怠慢。她对待子女极为公平,无论男女长幼贫富一视同仁。她说过,作父母的最重要就要“一碗水端平”。儿女有困难时,她毫无怨言的担当下来;儿女有人开始发达了,她督促他们帮助还处境困难的兄弟姐妹一起发展;最后,当所有儿女都出人头地了,她却出人意料的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倔强的留在老屋独自生活,阿婆是清醒而理智的,她说:“儿女出去了,就是儿女自己的家了。父母去住在一起,时间久了反而彼此不开心。现在这样蛮好,有兴致就去住两天,他们也周末来看看我们,彼此落得自在。”

阿婆应该读书不多,一生做的家庭妇女,但是却能有这样的见识。比之大多数人,实在是高明很多。我们楼上的另一位邻居老太,相形之下,就高下立见。那位老太是官宦之女,鼎鼎大名的燕京大学毕业,嫁了老公是国民党的中将,前半生风光无限。她丈夫与我爷爷交好,所以我的父辈与她的子女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当时对待子女的差别之大,都颇有微词,我姑姑儿时甚至为了气不过她对待自己女儿的方式和她有过正面冲突。老太太极端重男轻女,对唯一的儿子极端溺爱,对自己的两个女儿弃若敝履,以至二女儿长期压抑,在青春期时略受刺激,竟然患上了精神病。我姑姑每次谈到这个她童年时最贴心的乖巧玩伴的不幸,都忍不住对她母亲咬牙切齿。这样的结果换来的只是,她最宠爱的儿子对她的不屑一顾,她的儿子被她的溺爱教育成一个极端自我中心自私自利的人,一个大家鄙视的孤家寡人。她的后半生被儿子赶到了亭子间居住,在她的恶媳掌掴她的时候,她的儿子袖手旁观,她自己甚至被儿子推搡在地,磕破过头。我儿时总看到她哆嗦着拿者个小铝锅颤颤巍巍的自己煮稀饭吃,嘴里还老是念叨着:“阿拉小胡子啊(她儿子的乳名)”样子十分的可怜,老太太并没有傻掉,偶尔言谈中还能露出些当年的风采,那时并不知道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只是鄙视她儿子的不孝,后来才知前因后果,觉得可悲复可恨。这位老太几年前去世,陪伴她到最后的,是她一直歧视的大女儿(她的二女儿之前一年死于精神病院,身世实在可叹)。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感觉居然是“她终于解脱了”,“须知今日果,全由当日因。”有不肖儿女的父母们,该反省一下,自己当年给了孩子怎样的教育。

话题重新回到阿婆,在我出生的时候,阿婆已经是60多岁的老人家了,年轻时的风采不得而知。我认识的阿婆是个精干的老人,个子矮小,但是浑身透出精明自信,有一点不怒自威的味道。早年的阿婆似乎很少面带笑容,可能是生活压力所致吧。阿婆的丈夫是个憨厚沉默的人,见人总是腼腆的笑而不说话,阿婆的4个儿子都和她一样精明能干的样子,倒是唯一的女儿颇有其父“沉默是金”的气质,看来”儿子肖母,女儿肖父“真不虚也。阿婆说话不疾不缓,条理分明,几十年来,住在她家对门,却从未听到过她有大声训斥过谁,但是她那些在外面颇为桀骜的子孙们,在她面前却始终服服帖帖,从未见过顶嘴的。我大伯极少称赞人,但是提起阿婆的持家教子之道,还是翘起大拇指,称赞其:”一家十几口人摆的刹刹平的。“

阿婆走的很匆忙,以她的体质虽然已经年届八旬,仍然是箭步如飞,2月前我最后见她时,她依然神采熠熠,看上去最多60出头。那是一个事故,阿婆忽然在她走了半辈子的弄堂里跌倒了,有说是不小心绊倒的,也有说是因为她三岁大的顽皮重孙的推搡,总之,阿婆倒在了地上,撞伤了头。她的孙儿赶来开车送她去了最近的四院,当时阿婆还颇为清醒上下楼都自己步行,一直说:”没什么事,就是磕破了头。“医生坚持要做CT,结果在脑部发现有黄豆大的淤血,因为四院没有脑外科,所以建议转一院。于是飞车赶到一院,阿婆仍然能自己步行上楼,CT结果表明,淤血已经比先前扩大10倍,需要马上手术。但是当时一医正在进行脑外科手术,于是孙子找到了相熟的医生,火速转院到新医院准备手术,但是此时的CT显示,淤血已扩大到无法手术了。。。只能进行保守疗法。阿婆此时仍清醒,她最后的话是:”我老困的,头好痛,你们没事先回去吧,不要陪我了。“一辈子要强的阿婆在生命的最后时间内,还在维持她的尊严。此后病情急转直下,阿婆再也没醒来,直到医生宣布脑死,享年84。民谚道:”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生命力强韧如阿婆,竟然也未能跨过这道坎。

时光倒退20年,1985年也是在夏天,年幼的我从幼儿园回到家,打开房门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原来始终病卧在床的,始终带着好吃的冰糖等待我的,始终留着温暖的被窝给我钻的,我的慈祥的爷爷不见了。虽然我幼小的脑子里还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莫大的恐惧已经包围了我,我感觉到什么重大的变故第一次出现在我的人生里了。我坐在地上开始压抑的抽泣,我感到孤独无助,我害怕即将到来的黑夜。身后的门被轻声推开了,是阿婆。那天的阿婆看上去格外的慈祥,之前虽然阿婆对我一直很友善,但是由于她身上那不怒自威的气质,总是让我觉得不太可亲,甚至有一点害怕。而这天的阿婆却是这么的可亲,散发着母性的光芒。她抱起我,告诉我”爷爷生病了,家里人都去医院了。没事的,晚上他们就会回来的。“然后一边安慰我,一边抱着我走向她家。发现我还没吃饭后,她就开始下面,然后煎了两个香喷喷的荷包蛋给我。我狼吞虎咽的和着咸咸的泪水,吃着面。她在边上用爱怜的目光注视着我,口中叨叨着:”作孽啊,好了好了,爷爷会得回来哦,表哭了,表哭了。“这是唯一一次我和华家阿婆有了近距离的接触,我接触到了那强健外表下柔软的心。以后的日子里,我再没见过那天的华家阿婆,她始终是那么精明强干,那么不怒自威,直到最后的日子。

走好,华家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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