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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骑兵故事(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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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骑兵团(七)

黎城整军期间,骑兵团按马匹的毛色重新调整了战马,一连全是黑马,称为“黑马连”,二连是“红马连”,三连是“白马连”,其余的杂色马匹归四连,四连因此也被叫做“花马连”。骑兵们从太行山下来,一溜黑一溜白、一溜红一溜花,怪好看的。

斥候队的战马没有调整,大刘继续骑着他的“公鸡”。

过了涉县就接近平汉铁路了,部队改为白天宿营夜间行军。有一天拂晓的时候,忽然听见前面喊“敬礼!”、“敬礼!”,排长班长们都把手放到帽檐上,刘春雷赶紧瞪大眼睛张望,看见黎明的曙光下、黄团长和廖政委陪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高个子军人站在路边土坡上,这位年轻的首长就是肖永智(43年牺牲)。

肖永智当时是新上任的“八路军先遣纵队”政委,正准备前往鲁西北开辟抗日根据地,129师骑兵团奉命接受他的指挥。

鲁西北的形势原本是不错的,抗战伊始,国民党山东六区专员范筑先就组织起一支抗日武装,和共产党紧密配合守土抗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了局面的安定。可问题是,范司令的部下成分很复杂,而他对组织纪律又不够重视,只是靠个人威望行使指挥权。38年11月范筑先在聊城战败自杀,局势就急转直下,部队散了伙,少部分跟着共产党、大部分跟了国民党,“摩擦专家”沈鸿烈再掺和进来挑动内讧,共产党领导的“筑先游击纵队”被打得七零八落,连抗日县长都被杀害了。

到了39年夏天,情况越来越恶化,不仅鲁西北的城镇相继丢失,冀南的枣强、威县、南宫、肥乡等县城也被日军占领了。129师首长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决定调整充实“八路军先遣纵队”,由李聚奎(开国上将)任司令员,派肖永智担任政委,重新开辟鲁西北抗日根据地。

先遣纵队是旅级编制,下辖三个团,一团是卫河支队改编的(团长于笑虹),二团是范筑先的旧部(团长荆维德,39年牺牲),三团是县大队扩编的(团长赵晓舟),虽然号称正规军,其实是支游击队。两千多号人马只有三四百条枪,战士们手里不是丈八长矛就是大砍刀,行军的时候红缨飘扬、刀光闪亮,煞是好看。

好看归好看,可带着这样的队伍去跟鬼子开仗恐怕有点玄。肖永智就向129师刘邓首长提出:是不是派一支主力部队到鲁西北支援一下?正好,骑兵团的整军刚结束,于是就交给肖政委,带到山东聊城去了。

在刘春雷的印象中,肖永智当时也就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笑嘻嘻的待人挺和气。

骑兵夜晚行军,白天的时候就在村子里睡大觉。有一天,杜金波不知从哪里弄了些驴肉,煮了一大锅,请南宫县的同乡们会餐。刘春雷听说有好东西吃,骑上马就跑去了,可到了四连,既是同乡又是排长的胡彦明却不许大家搞聚会,还说同乡之间吃吃喝喝是流氓习气。正闹着,肖永智政委进来了。

“驴肉是从哪来的?”政委问。

“买的……”大伙有点紧张:“这毛驴的腿摔断了”。

“买肉的钱是哪来的?”

“是自己的,从家里带来的”

“有没有强买强卖?老乡愿意么?”

“没有强迫,老乡们高兴着呢”

“那就好。在鲁西北,老百姓把驴肉叫做鬼子肉,既然是吃鬼子的肉,我也参加一份,行不行?”

当然行,大家热烈欢迎。

前些日子,骑兵小伙子们成天开会学习,都快被政委和特派员给教育傻了,现在猛地见到个性格开朗的旅政委,心里真是舒服。

肖政委和战士们的关系很好,对群众纪律也十分重视,骑兵团的“满缸运动”、“清扫运动”都是由他倡导发起的。

骑兵的排场大,别说是宿营,就连路过村庄休息一下,都要松肚带卸马鞍、饮马喂料的弄出好大动静。以前,部队不管打扫卫生,歇息完毕说声“开拔”就上马,可现在不行了,要帮助群众挑水、扫院子,把草屑、泥土、马粪清理干净才能出发,政治处还要派人来检查,发现有谁偷懒有谁欺负老乡就要受处分。

刘春雷说,有一首歌是肖永智政委教给大家的,他一直都记得:

十八集团军,表现真是好,八项注意都做到,组织纪律好;

吃的是窝头,铺的是干草,穿的衣服谈不上,冷热就一套;

没有钱发饷,枪炮是土造,先苦后甜慢慢熬,大家辛苦了;

咱们先遭罪,幸福将来到,先苦后甜慢慢熬,同志努力了……

从太行山前往鲁西北,要穿越被敌人严密控制的铁路线和公路线,斥候骑兵不但要进行越前搜索,还要向左右两翼放出游动警戒,特别忙。那段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经常发生斥候兵失踪事件(这一般就算是阵亡了),过南宫县的时候接连有两个斥候没回来,团部着急了,就规定斥候骑兵再不许单独行动,每次出任务都要以小组为单位。

徐青山特派员不大相信失踪的战士都是牺牲了,亲自到斥候队来调查情况,还专门跟着刘春雷他们这个组,大刘知道,特派员这是对自己有些信不过。

傍晚,斥候小组照例向侧翼游动,大刘他们发现公路上有四五个日本兵正嘻嘻哈哈地吆喝着两头猪,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按以往的规矩,斥候兵发现情况之后不必打仗、回去报告就行了,可徐特派员却非要打不可,还说八路军就是“要游要击”、“游是手段、击是目的”。骑兵们怕被当作“右倾”,只好散开队形迎了上去。

打了不一会,从旁边的村子里突然冲出好几十个鬼子,原来,这周围有日军的一个中队,刚才在公路上的只是他们的尖兵。骑兵们见势不妙、边打边撤。

徐青山以前只在大山里打过游击,没在平原上打过仗,不知道往青纱帐里跑、却绕着一棵大槐树转来转去地打枪,结果座骑跑掉了、警卫员也被打死了。不过特派员还真是勇敢,子弹打光了就掏出手榴弹,高喊:“为革命献身的时候到了!”

斥候兵们心说:“献什么身呀。旁边就是青纱帐,趁还没被鬼子包围,赶紧开溜吧!”,几个人拉着他就跑。

刘春雷把战马让给特派员,自己徒步走,他是当地人、地形熟悉办法多,要是徐青山刘金魁他们落了单,两眼一抹黑,再加上湖北口音四川口音,那可就麻烦了。

大刘跳进道沟、一边跑一边打枪,战友们走远了敌人也快围上来了,他连忙脱了军服、丢掉步枪,跑进高粱地和避难的老百姓混在一起。当时正是夏天,刘春雷穿着小褂光着脚,谁也认不出他是个八路,鬼子过来验看每个人手掌上的老茧——用这方法搜查步兵还可以、对大刘却没用,当骑兵的成天握着铡刀铡草料,手上的茧子和农民一模一样。

大刘在外面转悠了两天,总算追上了队伍。按道理,步枪丢了应该算是个事故,可这一回谁也没批评他。过了些天再讨论入党的事,徐青山特派员明确表示支持:刘春雷同志在家门口和部队失散,能够克服困难坚决归队,这说明他的革命意志是坚定的,是个好同志!

1939年9月,129师骑兵团穿越敌人的层层封锁到达山东聊城地区。骑兵们配合先遣纵队和鲁西八路军各部,利用快速、突然的战术特长打得日伪军措手不及,有力地支持了抗日民主政权的建设。

12月,骑兵团挺进山东荏平县,配合鲁西七团进攻伪军李连祥部的两个围寨(注:八路军在鲁西先后有两个“七团”,教三旅的七团被称为“老七团”,团长是刘正,42年在山东鄄城县牺牲;现在说的这个七团是“新七团”,即后来的新八旅二十四团,团长徐宝山,42年在山西姚门口牺牲)。在这次战斗中,骑兵团消灭了伪军一个营,缴获了三百多条枪,抓了两百多俘虏。

照往常的惯例,抓到伪军俘虏不过是开个会、训几句话就放人了,可这次,肖永智政委却要求把俘虏带回去,他说这伙人是范筑先司令的旧部,有的曾经打过日本,要动员他们反正抗战;有的曾经搞摩擦杀过共产党人,要进行甄别审查。

12月29日,骑兵团抬着伤员、押着俘虏,从荏平返回聊城的七集镇休整。中午,部队正准备穿越聊城至东阿的公路,担任越前搜索的斥候兵回来报告:“路面上有汽车的新轮胎印”。

黄团长举手示意部队停止前进,吆喝一声:“看看怎么回事?”,刘春雷他们立刻开始干活,七八匹马分成两路、向左右两翼搜索侦察。

顺着公路往西跑,不远处有个村庄叫王小楼村。刘春雷在那里遇到个老头,老人家胡子花白腰弯背驼可精神挺不错,一看见八路军就主动上来搭话:“小伙子,你们是想问鬼子的事吧,这事不用问别人,我知道。”

“早上,有辆汽车,绿色的,从聊城开过来,说是到东阿去,晌午过后还要回来。车上有二十多个鬼子,有个翻译官、还有个什么宣抚官,他们路过这里的时候下车在村子里走了一趟,说了些好些混帐话,还叫我们在墙上写‘中日亲善’的标语,你说,我们能写那玩意么……”

大刘觉得老大爷挺明白事理的,干脆把他带回来见团长。

这老头是个话痨,见人就说日军汽车的事,骑兵们一听都嚷嚷起来“鬼子真是太横了,二三十个人就敢在平原地上乱跑……”。就在这时,另一路侦察的斥候跑过来报告说:“有辆卡车从东边开过来了”。

肖永智政委也在队伍里,黄团长、廖政委和领导商量了一下,决定打这一仗。

命令传达下来:三连在路南护卫伤员、看守俘虏,四连在路北“守马桩”,一连和二连在公路两侧设伏。刘春雷本来想把王小楼村的那个老大爷送回家去,可老头死活不肯走,非要亲眼看着八路打鬼子,大刘只好陪他蹲在路边上。

接下来一阵忙乱,战马刚牵走,二连正在找东西设路障(当时的“路障”就是找一些钉耙子、铁齿朝上摆在路面——这些农具要临时去借),伏击阵地还没弄好,汽车就到了跟前。参谋长徐国夫急了,带着一连的两挺机枪往公路上跑,直接把机枪架在路面上。那些鬼子也没想到会有八路在这里等着他们,毫无戒备地径直开过来,徐参谋长趴在公路上迎头射击,卡车一下子就冲到路沟里,翻了。战士们高兴得欢呼起来。

一连二连的战士都顺着公路往前跑,想去抓俘虏。鬼子从车上跳下来,有的躲在汽车周围,有的跑向公路边的乱坟堆,一个日本军官挥舞着军刀咿哩哇啦地直叫唤,指挥部下拼命还击。结果,敌人一开火,公路上的八路军接连被打倒了好些个,队伍就有点乱了。

徐国夫参谋长赶紧喊:“不要乱,一连的卧倒,火力掩护!”,政治部主任况玉纯也喊着:“二连的离开公路,到路沟这边来!”。

八路军的火力再度压制过去,敌人的机枪被打哑了,那个大喊大叫的鬼子宣抚官也被打死了。

二连的老连长王永元,这时候既不是官也不是兵、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可他的威望还在,跳起来喊一声“党员跟我来!”就冲了上去,二连一排长王元力(45年牺牲)吼叫着“拼马刀!拼马刀!”跑在最前头,八路军立刻就把鬼子的汽车给围住了。

说起来,日本鬼子还真是有点武士道精神,他们愣是背靠着背和一大群八路军拼刺刀,不死不歇气。汽车边上趴着个日本军曹,被翻倒的车门压住不能动了,王元力跑到跟前想看一眼,小鬼子突然拉响了手雷,崩起的弹片把老王的脸上划了个大口子,害得他从此破了相……可是,鬼子再凶悍也抵不过咱们人多,四班副马德元腿部中弹、带伤砍了两个鬼子,其他战士你一刀我一枪,很快把敌人消灭了。

几个鬼子兵躲在乱坟岗背后顽抗,小战士李茂林拎着短枪从后面绕过去,打死了鬼子的机枪射手,剩下的鬼子抱着个掷弹筒转身就跑,被八路军一阵排子枪撂倒了。

这场战斗,刘春雷从头到尾没放枪,一直陪着那个老头看热闹。仗打完了,他跑到汽车跟前瞧一眼,却看见二连排长王元力脸上缠着绷带、坐在地上不言语,警卫班的李茂林拎着一挺歪把子机枪、站在他旁边一个劲地抹眼泪。大刘觉得真是怪了:人家王元力受了伤都没有哭,小李子这么伤心是为了啥?

李茂林是政治处况玉纯主任的警卫员,当时况主任还没有马刀、警卫员当然就更没有了。战斗一开始,小李就盯上了鬼子宣抚官的军刀、心里稀罕得要命,可惜动作慢了点,日本刀落在了王元力的手里。王排长嘴巴被弹片划开了、说不出话,可就是抓着军刀不肯撒手,把小李子急得直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唠叨:“凭什么你们能有马刀,凭什么况主任和我一把刀也没有……我拿机枪和你换马刀还不行么……”。

最后,王排长被这小家伙闹得怪没意思,只好把刀让给他了——那军刀还真不错,刀把上镶着三颗星,是日军大尉的佩刀。

半个多小时的战斗,全歼日军二十六人,缴获掷弹筒一具、机枪两挺、三八步枪二十支。但骑兵团的损失也不小,包括王永元在内的8名干部受伤,而牺牲的战士中,竟然有7名红军骨干。总结下来,这次作战的不足之处是准备不够充分,伏击战打成了遭遇战。

这场战斗在鲁西北的影响很大。因为,自从范筑先战败自戕以后,当地的各路武装就没有谁敢直接和日军交战,鬼子在聊城一带耀武扬威、肆无忌惮,把人民群众压迫得喘不过气来。骑兵团刚来不久就消灭日军一个小队,再次掀起了对日作战的新局面,老百姓激动得奔走相告,八路军的威望也因此迅速提高。

“一九三七年,鬼子进了中原。先占了芦沟桥啊,又占了山海关……鬼子就开大炮啊,八路军就拉大栓,瞄了一个准啊,打死个日本官……”

当天,骑兵团在小冯村安葬牺牲的战友,王小楼村的那个老头和当地群众一道参加了葬礼。老大爷见人就说八路军的英勇,把骑兵团的伤员都接待下来,住上房、吃水果、精心照顾,还让女婿赶着大车去济南为伤员买药。老百姓的热情让八路军伤员感动得流眼泪,那些伪军俘虏在一旁看着也惭愧地哭了起来,当即有人表示:“如果八路不嫌弃,我愿意跟着你们打日本”。

第二天,日军出动二十五辆卡车到公路上兜了一圈,除了为同伙收尸,一无所获。从此以后,敌人再也不敢让小部队单独行动,小股日军下乡袭扰百姓的现象也很少见到了,广阔的乡村又重新成为骑兵团驰骋的战场。

关键词(Tags): #骑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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