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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一九八四,我的战争回忆---寂寞苍狼 -- 赛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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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一九八四,我的战争回忆(4)

一九八四,我的战争回忆

第三章

7.12打掉了越军数个王牌团,我一线步兵经受住了抗美援朝以来最大规模的炮战及阵地守防战,越方久久末能缓过劲来,老山战事由此转入了漫长而艰苦的防御作战时期。

经受了4.28/7.12如此惨烈的攻防战后,我军一线部队的战力已经明显下降,各连队均有不同程度的减员,特别是基层班排指挥员损失严重,战场提升几乎成了当时一线部队的时髦名词,随着这次浪潮,我也被列入提升名单,并最终荣任本连基准班班长,用前线流行的话形容:给了我一个先死的官。

 7月15日,接连指命令,我高地留下一个战斗班担任防御,其余人员回连归建,加强662.6主阵地防御,作为一名新高升的班长,我自然成了留守的最佳人选。

 借着黄昏最后一缕阳光,我目送着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高地消失在林线里,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挥手,谁都明白:走的人,留的人,最终面对的都是新一轮的死亡,新一轮的痛苦。夜幕迅速占领了整个空间,我,还有身边的七个汗子将与脚下这片浸透战友鲜血的高地共存亡,随着夜间值班火炮轰然的炸响,漫长的守防日子终于开始了。

 作为班长,也就是这个高地的最高指挥官,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已真正应该作些什么,一九岁的年纪,担起这一片国土的确有些免为其难的感觉。南疆的夜静秘而燥动,阵地前沿时而传来闻所末闻的声响,虽然轻微但是却令人心惊胆战;我将全班分为四个小组,三个小组负责三个方向的警戒,一组则做为机动组担负支援任务。

 7月16日,我决定将阵地收缩到高地主峰地带,依靠前后二道战壕重新构筑了防御工事,并利用主屯兵坑道加深加挖了一条副坑道和若干个猫耳洞作为防御的最后凭障。中午,连指又来电,要求重新确定火力诸元,以便炮火可以准确及时地提供支援,并称,午后将有军工前送给养与弹药;我要求,军工前送时多送防步兵定向雷,我将重新设置雷场,并封锁废弃交通壕。连指同意请求,并再次要求加强警戒防止越军趁夜偷袭。下午三时许,我军工由侧后摸上高地,被哨兵误认为越军偷袭,险些酿成惨祸。四时左右,越军清水方向炮阵地向我662.6高地实施炮火急袭,营指要求各阵地作好战斗准备。五时许,我组织高地人员在前沿重新布设两个雷场,并用定向雷与炸药包重点封锁废弃交通壕,六时二十分左右撤回阵地。当夜无战事,午夜,我军炮火对当面501高地及清水一线越军干扰射击十分钟,并以重炮覆盖501高地表面阵地,越军炮兵零星反击三十多分钟,我高地落弹数枚,末造成损失。

 7月17日至18日中午,战区相对平静,高地当面无特殊敌情,哨兵方小所发现501高地越军三人沿山脊线向我高地前沿摸索前进,我呼唤营属炮火拦阻射击二次并对501高地炮火急袭一分钟,越军一死二伤窜回该高地,尸体丢在结合部附近,我向连指汇报,连指指示:密切注意越军动向,做好围尸打援准备。

 午后14时左右,越军对我高地开始炮火准备,并有重炮对我高地主峰实施覆盖射击,与此同时,前沿观察哨发现越军一人沿501高地左侧雨沟向结合部运动,判断越军企图夺回死尸,我高地组织轻重火力对该越军实施覆盖射击,将其击毙于结合部中线位置。越军炮火随即加大密度,越军阵地一挺重机枪对我高地展开压制射击,为了避免伤亡,除留下观察员一人外,我高地其余人员撤入坑道防炮,我呼唤连指机枪火力控制高地结合部,以防越军再次抢尸。

 14时50分左右,662。6高地枪炮响,我指挥班组战斗员进入战壕备战,此时,越军约一个班的兵力已经越过中线向我高地侧翼迁回过来,越军炮火开始延伸并对邻近的我军其它阵地进行压制射击。我判断越军仍为抢尸而来,即命令一二战斗小组原地控制结合部,第三战斗小组加强一挺轻机枪监视越军动向,并向连指请示:要求上级炮火压制越军阵地及炮兵阵地,我军相邻阵地为我高地提供火力支援。连指同意请求。

15时,我军重炮群开始对越军当面各阵地以及纵深炮阵地实行压制射击,已进入我高地前沿的越军除留下几人对我高地监视射击外,其余人员迅速向结合部靠拢,再次抢尸。我命令一二战斗小组对其进行拦阻射击,第三组除机枪对越军监视人员展开压制外,其余人员加入一二组重点打击越军抢尸士兵,同时,662。6主阵地两挺轻机枪也加入了战斗。战斗持续半个小时左右,越军在付出两死三伤的代价后被迫撤回其阵地,至此,越军总共在高地结合部位置遗留下死尸四具,重伤员一人。

越军抢尸不成,随即对我高地实行更为猛烈的火力打击,营指判断越军会有更大规模的报复动作,命令各阵地加强防御随时准备越军反击。

下午16时30分左右,越军炮火减弱,观察员报告:越军高地无特殊迹象,越军死尸仍在原位置。

高地在经受了一个下午的炮火打击后,已经变的面目全非了,第一道战壕被炮火摧垮几乎无法辩认,左侧机枪掩体被重炮掀翻了个,阵地上一片狼籍,所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看来我这班长确实不好当,越军的顽抗意识并没有因为惨败而丝毫减弱相反却因为不断伤亡而变的更加疯狂了。山风吹散了凝聚的硝烟,不远处越军的尸体在草丛中玩味的时隐时现着,我无法分清他们的样子和年龄,看惯了死亡,任何生命的终结都显的有些不真实了,在意念里打死一个对手就和打死一头野兽没有多大分别;“头,还有活着的!”透过望远镜我也看清了那个活着的人,与我们一样年青的脸庞,一样的肤色, 一样的头发,如果换上便装,那么就和国人没什么两样了,只有他的军服标识着他的身份,几发子弹穿透了他的躯干,或许已经击碎了脏器,他的喉节仍在有节奏的蠕动着,一股股暗黑色的血从微张的嘴里溢出来,他的死亡几乎就是马上的事情,但他的手仍然挣扎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要不要给他补上一梭子!”方小所激动的嚷着,我没有回答,望远镜继续巡梭着这个越军伤兵,终于我看到了他的手指向的终点,那是一个不大的皮匣子,所不同的是上面标着大大的红十字,与我军卫生员背的一样,他是来救这些人的!他为了救这些死者而死的!虽然是敌人,我的心里仍然泛起了一丝潮意,他与我们一样也是忠勇的军人,战争把我们推到了一起并做着残酷的杀戮,这是我们都无法选择的。“给他一枪吧,利索一点!”

安静,枪响,安静。

望远镜里的人停止了一切动作,子弹结束了他的痛苦,可我们的痛苦呢?

入夜,越军的炮火突然猛烈起来, 弹着点基本集中在我纵深地域,连指来电话:越军严密封锁了我军后勤供应路线,叫我高地做好反冲击准备。

夜八时,照明弹起来了,前沿如同白昼一般, 结合部里越军尸体仍然横陈在哪里,来自越军阵地的枪弹不时覆盖着周围的大地, 我知道,越军也在防止我们出来抢尸。我军100迫击炮对着阵地前五百米距离进行着标定的射击, 炮弹有规律的由东往西自下而上敲击着山体,早已习惯了炮声的士兵们依旧做着各自的事情。

我蹲在坑道里写阵地日志, 忽明忽暗的烛火随着炮声有节奏的颤动着,伍麻子依在弹药箱上拧手榴弹盖:拧开一枚,拔出拉火环;再拧开一枚,拔出拉火环;满洞着游走着他那低沉尖酸的声音:一枚,二枚,三枚------方小所趴在我身边睡着了,这年青的家伙今天下午一口气打了六个机枪弹链,看他咧着的嘴,一定是梦到啥好东西了;左侧猫耳洞里也传出了隐忍的呼噜声,间或有一两声低迷的梦厣。洞外,炮击仍在继续,并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我想此刻对面的越军也一定做着与我们一样的事情,一天的激战,一天的疲惫,人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

“轰!”近距离的爆炸,一股劲风夹杂着浓烟忽然涌进了坑道,紧接着外边传来了激烈的枪声,以及惊恐的吼叫声。“起来,越军偷袭!”话间末落,我已经连滚带爬的窜出了坑道,刚才的爆炸是越军投过来的炸药包所致的,爆炸仍在继续,越军已经爬到了战壕边缘,随着弹道划过的光亮,首先印入我眼中的是一个刚刚翻过警戒哨的越军,他是那样的矮,矮的让人不敢相信他是人!来不及开枪了,我一头撞进那团正在慢慢站真身子的黑影,旁边传来更大声的吼叫,终于听清了,那声音是我派出来的警戒哨兵,他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帮我?身子低下的人好有劲啊,我几首按不住他,他的手想干什么?为什么一直努力往腰部摸?枪声,更激烈的枪声;手榴弹,更猛烈的爆炸声;一切都是近距离的,我无法注意思想,被我扑住的人挣扎的越发历害了,我不停的捶击着他的头他的脸,手上粘乎乎的,是血么?耳朵里捕捉到的尽是枪是爆炸声还有边上哨兵的吼叫声,人呢?战友们呢?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我的枪早摔到了一边,我想起了胸前的光荣弹,我快没有力气了,可低下那人却仍然显得如此有力量,一瞬间,我想到了死,与被我扑住的人同归于尽!为什么他一直不发出声音,或者他也如我一样想到了死,他一直用劲往下移的手一定也是在找那枚可以结束彼此生命的炸弹---忽然,我看到了一双手,不,是两双手,两双手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按住了被我扑住的人,又有一双手,这双手上来就掐住了低下那人的脖子,反抗还在继续,只是再也感受不到刚才的力量与压力了,枪声停了,爆炸停了,边上的哨兵吼叫声停了,“战俘!”我的脑海里猛然冒出一个近似离奇的概念,“滚开!滚开!”我发疯似的推开仍掐着对手脖子的人,那人被我推倒了,听声音该是方小所,我没理他,此时我更想知道对手的死活。

这是一个高大的人,在身材普遍瘦小的越南人中是不多见的,脖子上的淤痕触目惊心,让人相信只要再稍微用点力就能结束他的生命,他的身份是不用置疑的,不同的是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褂子服,特工!我再次肯定了自已的判断,兵们似乎对战俘比扫战场更有兴趣,一群人围着他耍猴子似的逗弄着他,他一定是极度绝望的,不然他的身体为什么一直抖个不停。“班长,怎么处置,崩了算了!”几个兵威胁似的拉着枪栓,每一次拉动都能引起被俘者更大的抖动,人总是怕死的,特别是被对手俘虏的时候,总会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相信对手会用最原始最残酷的手法泡制自已。“带回洞里去,去两看守,活着总比死了更有用!”我知道兵们在恫吓他,看着两个兵抻着他慢慢地钻入坑道,这时我才有时间注意刚才的战况:越军几乎是没有声息地接近了我们阵地,甚至爬到了警戒哨边上也没有暴露目标,如果不是越军如此急于投出炸药包的话,今晚真有可能全被包圆了。战壕外边横陈着两具尸体,同样的黑衣,同样的身材,身边还散落着大量的炸药包,看来越军对我们的确是恨之入骨,非除之而后快了。他们的到来如此的悄无声息,没有引爆一颗地雷,特工的偷袭确时不同于越军正规部队。连指急切的询问战况,当听说偷袭的是特工而不是越军正规部队,电话那端传来一片吵吵声,我没听清吵什么;当听到还俘虏了一个的时候,电话那头更是喧杂不堪,连长要求马上后送,指导员要求等军工上来往下送,最后还是党指挥了行政,我们只能在不安中守着俘虏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军工了。

越军迟迟没有向我高地进行报复炮击,仿佛根本没有发生刚才的战事。我趴在战壕里估摸着是不是该下去个人重新设置定向雷,可是浓重的夜幕似乎还隐藏着无尽的杀机,鬼知道是不是还有残余的特工正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等待着我们呢,想到刚才特工尽乎完美的偷袭我的心不由的一阵阵揪动着,接下来的日子该怎样度过,老天还会如此倦顾我们吗,想到遥遥无期的战事,我几乎开始绝望了。

19日晨三时左右,军工终于上来了,还有几个团警卫连的家伙,他们运来了弹药补给也带走了俘虏,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我忽然觉得,这个不幸的家伙其实是最幸运的人,至少他可以远离战火远离恐惧了。

 复仇是所有生物的特性,人类更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方文明的古训;“宁死不作俘虏!”亚州军队的传统!十八日的失败对于越军不仅是几个简单的伤亡数字,俘虏的出现更使军队的士气受到了前所末有的打击,从19日晨六时开始,越军纵深炮群就开始对我前沿一线阵地进行不间断炮火袭击了,炮声时紧时密,炸点时远时近,整个662.6高地地区陷入无停顿的炮火封锁之中。

早七时五十分,营指通播电话:要求各阵地加强工事修整,特别是屯兵坑道的加强,做好长期封锁准备。

早八时十五分,连指来电:今我高地派出三人协助主阵地重新在缓冲区内设置雷场。我指派第一组携带防步兵地雷三箱执行布雷任务,布雷期间,越军对我实施炮火急袭一次,炸点偏离阵地数十米,判断越军可能利用重炮毁坏我雷场。九时三十分,我布雷小组安全撤回阵地。

 十时,连指再次来电:指示今晚越军特工可能再次偷袭,要求我高地对前沿进行标识区分,重新确认炮火射击诸元,并通报,师炮群将从晚18时许对我高地及周边我军阵地实识前沿火力封锁,以防越军再次偷袭,令我人员作好防炮工作。

 十时三十分,越军501高地及169高地分别以两挺机枪对我表面阵地进行压制射击,其间至少有一名以上的越军狙击手对我方防御地区实施精确监视射击,与此同时越军突然加大了炮击密度,并将封锁区域向我纵深地带延伸,我高地五分钟落弹八十余发,一个堆放弹药的储藏洞被掀翻。

 十时五十分,我军炮群开始压制射击,炮战持续了整整三十多分钟,直至中午十二时左右越军炮火才明显减弱,压制我高地的越军机枪火力也不复存在了。我军的团属炮兵仍然在对当面的越军阵地实施猛烈地覆盖射击,爆炸依然惊天动地,躲在坑道里,我与弟兄们埋头抽着烟,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看谁,狭小的空间使得人们不由自主地紧贴在一起,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颤抖,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展露的一丝无助与恐惧;我想说点什么,可惜不争气的嘴最终还是没有吐出一句沁人肺腑的豪言状语。

 过了十二时三十分,敌我双方的炮火突然骤停了,仿佛两家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死寂马上笼罩了整个世界, 也迅速爬上了人们的心头,我从心底里泛出某种不祥的预感,我得出去,我得到阵地上去,也许越军已经越过了雷区;也许越军已经爬上了战壕;也许越军已经封锁了坑道口!太多的也许了,每一个也许都令人毛骨耷然!但每一个也许也迫使着我们必须冲出去,这是一个士兵的职责!黑的坑道白的天地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鼓足了最后一口勇气猛地窜出了坑道口,我不怀疑背后会有一把两把甚至更多的枪在等着我,也不怀疑迎头就会撞上子弹或者炸弹,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迎接我的仍然是一片冷然的死寂,接下来的一分钟我是孤独的,被炮火打成秃瓢的高地只有我是唯一醒目的标志物了;“敌人!”仿佛一枚手榴弹在我的大脑中爆炸,我的思绪“翁”的一下全乱了,501高地上的越军火力点突然全打响了,子弹疾风暴雨似的向我们倾泄过来,高地结合部人影闪烁,一个加强排的敌人已经展开攻击队形了!

 近了,更近了,我的心在抽泣,我的心在滴血;紧握枪柄的手早已被汗溻湿了:眼睛,标尺,准星,头;枪响,鲜血,死亡;第一个被击毙的越军象块烂木桩翻滚下山坡,途中还引暴了数枚地雷。敌人的攻击队形乱了,整个高地上下一片枪声以及手榴弹的爆炸声,我的眼里一片迷蒙,手里的冲锋枪机械地向着目标射击着,我不知道自已的射击打倒了几个对手,激烈的战斗,枪声宣告的不仅是死亡的开始,更是一种精神与勇气的动力保证,没有子弹,没有枪声,生命就会显得如此的苍白与无力;我不愿死亡,所以我创造死亡!整整十五分钟过去了,越军的进攻非但没有停止的迹象相反越发凌历了,甚至有几次敌人的尖兵都冲到战壕里来了,弹雨激起的烟尘在高地上形成了大片的烟障,我看不见我的战友,也看不见敌人,只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枪声告诉着我战斗仍然激烈。

 人影,那是一个敌人;火舌,那是一长串子弹;硝烟中被打死的人倒下只是瞬间的事,可是他的身后还是有人影,人影后边还是人影,我感觉到了前所末有的压力,撞针不断敲击子弹,子弹不断鞭击人体,当枪膛里最后一发子弹消失在硝烟中的时候,眼前浓烈的硝烟猛然被撞碎了,三个越军,三个同样不畏生死的人,他们瞪着血红的双眼径直冲我奔过来了---还是人影,来自于我的身后,同样没有枪声,同样没有嘶吼,眨眼间,四个人就在我的眼前轧成了一团;我想到了胸前的光荣弹,我开始举起枪托向着一个剧烈挣扎的越军狠狠地砸下去,枪托并没有找到那个该死的头颅,倒是一只大力踹击的脚将我狠狠踢飞出去!爆炸声,沉闷而短暂,在落地的那一刻,翻滚的人浪不再蠕动,滨死的喘息归于沉寂,我不顾一切地爬起来扑过去,眼前肢离破碎的肉堆不再有人体的模样,我终于无法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我没有勇气从肉堆里翻回自已的弟兄,我的勇气,我的坚忍在此刻不复存在了;我象个孩子似的蜷缩在战壕里不可节制地抽泣着.战斗仍然在继续,不时有手榴弹在近旁爆炸,掀起的尘土雨点似的砸在头上/身上,我颤抖着再次站起来,又一枚手榴弹在身边轰然炸开,我的热血刹那间沸腾到了顶点,心房完全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堵住了;方小所不知何时站到了掩体的顶端,正抱着那挺轻机枪疯狂的扫射着,他的钢盔不知丢到那里去了,零碎的军服再也无法遮挡住古铜色的肌肤;他在喊什么呢?我想抱住他,我要听见他的喊话!我不顾一切的向他挣扎过去,数不清的子弹远远近近的阻碍着我,甚至差点将我逼到必死的绝境;“轰!”火箭弹!烟火仿佛是从方小所身上冒出来的,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来的令人惊心动魄了!爆炸几乎是从他的腰间开始的,方小所在一瞬间被四分五裂,无数的残肢碎块辟头盖脑地冲我砸过来 ,现实真的让人无法接受,我不愿接受!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会有如此惨烈的死亡?方小所和与越军同归于尽的那个弟兄一样,他们的壮举都是为了要在属于自已的最后战斗中英勇赴死:并不是为了胜利,也不是为了某句豪言壮语,而仅仅是在最后一次履行自已的军人职责,是在为战友做最后一次努力!我这是怎么了,相对于英雄的康概赴死,我却如女人似的在死亡面前痛哭流涕,战争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了人类的忠诚/勇敢和高大,同时也发现了人性中的自私/怯懦和渺小,而后者恰恰是同我生命中的自尊/骄傲相悖逆的,我真的无法忍受自已在高压下表现出来的懦弱,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犹如一头狂怒的狮子,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我仅将自已整个置于越军的火力之下,甚至还冲到了废弃的交通壕边,我想杀人,只想杀人!并且又杀了两个人,鲜血不再让我感到恐惧,相反让我体会到了血腥的快感,真的有些变态了!

 我想我是幸运的,死亡是战场最普通最平常的事,但死亡似乎总是在与我开一种黑色的玩笑,多少次子弹将我逼到了绝境,多少次炮弹将我掀翻再掩埋,但死亡始终无法带走我,最大限度只是与死亡来了几次亲密接触。

 越军的进攻就象一次12级的台风,但是他们碰到了最坚固的礁岸,尽管有着滔天的巨浪,可是水与岩石的撞击最终只会以粉碎而收场的。

 当太阳开始低悬于西天的时候,越军终于退却了,他们一定也带着无尽的仇恨和无奈,真不该打这么一场战争啊,一次次的战斗,一次次的偷袭,除了在异国的土地上留下更多的战友亡魂,他们还能得到什么?激战过后的高地飘散着渐淡的硝烟,空气中弥漫中浓烈地火药味和低迷的死亡气息,十九具越军残散落在高地上下,这一仗我们也牺牲了三位战友:方小所,伍麻子,李长河:我们只能勉强拼起两具半烈士遗体,再也无法找到方小所的躯干和四肢了,猛烈的爆炸将他彻底拆散并与大地与尘土进行了最完整的溶和;山风吹过,掀开了覆盖烈士遗体的雨衣,空空的雨布下露出方小所面貌安祥的头颅,我的心是平静的,习惯了惨烈的死亡,人的心或多或少产生了对生死的某种参悟,眼前的死者是悲惨的,可对于仍然身处战阵中的我们,悲惨的就不再悲惨,生不如死,死或许是战争中士兵的最终最好解脱了。

 太阳终于完全隐没于西天,我们默默地修整阵地,我们默默地打扫战场,我们默默地挖掘赖以藏身的洞穴;夜即将来临,我一遍遍地注视着身边的每个弟兄,他们是如此的可爱如此的可亲,望着他们痛若而坚忍的神情,我猛然明白:他们表现出的并不是个人的力量,而是缘自我们这个民族内部的那种深厚/伟大/永远不可被战胜的精髓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支撑这个民族一代代战胜内忧外患发展壮大起来,并将永远强大下去,这一刻我深深为自已能属于这个民族的一部分而感到至高无上的荣耀!

 夜幕终于降临了,我与剩下的弟兄们挤坐在潮湿昏黑的坑道里,坑道的最深处安置着今天阵亡的烈士遗体,我们没有点蜡烛,任凭黑暗吞没了周围的一切也吞没了自已,我不停的把玩着手榴弹,我不敢闭上眼睛,合上眼帘满脑子都是方小所那没有躯壳的头颅还有浑身是洞的李长河,还有伍麻子,他们此刻就躺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奇怪的是,除了一点怪异竟然感觉不到恐惧的存在。虽然我们处于黑暗中,但我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战友们的气息,这让我感到了莫大的支持与宽慰!我们是一个整体,生死与共,永不相弃,在呼吸与心跳之间,我终于明白了:之所以现在我能如此坦然地面对战争而对死亡,并不是因为勇气的增加,而是因为以前我的心里只有我自已,个人的力量在战争中是如此的渺小,甚至还不如一棵小草的生命来的坚韧;可现在不同了,我和我的弟兄们作为一个整体投入到战场中,如果我们每一个人的力量与死亡作单独的抗争是不可能的话,那么一个整体要战胜死亡就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这一刻我第一次不再为下一分钟/下一小时或者明天将要重遇的那个熟悉又陌生/巨大且可怕的瞬间而恐惧了。

晚七时左右,我军的封锁炮击终于开始了,第一发试射的炮弹划过高地上空的声音我们也听到了,从那一串带点儿颤音的啸声中我们甚至能分辩出是一发122亳米口径加榴炮弹,从啸声响起到爆炸声传来仿佛过了一个慢长的世纪,许久我们才听到一个绵长喑哑的炸音自越军纵深传来,“开始了!”我的心脏恍若被人用力揪了一下,撕裂般的疼痛让我的呼吸猝然急促困难起来。第二发/第三发------炮兵似乎选取了众多的封锁目标,试射的炮火极有规律的敲击着远近的目标,坑洞里开始出现短暂的骚动了,我懂得此时的人类心智早已为兴奋和激动所控制了,我也不能例外,正当我企图爬出洞口的时候,炮击猛然加剧了:各种型号炮弹的啸音与爆炸音连成了恢宏磅礴的一片,根本无法分出彼此先后来,随着炮击的越发密集与猛烈,我们身下的大地可始剧烈地颤动起来,这使我们的身体和心脏也象是被人用十二磅的大铁棒狠狠地敲击着,感受着强烈地震动。不远处的洞口明明灭灭地闪着爆炸的火光,辉映着洞内浓重的墨色。报话机里一直传着沙沙的信号音,此刻其他阵地上的战友们一定也在爆炸中接受冲击波的洗礼,我终于还是挪出了坑道,眼前的世界完全失去了黑夜因有的静秘,一批哗啦啦划破天空的火箭炮弹此时正飞越过我的头顶,火尾一闪一闪地照亮了整个山体,一瞬间将对面的越军阵地完全吞食在烟火之中了。我的心到底还是产生了某种淡淡的恐慌与沉重感,身子不自觉地拼命往壕壁里挤进去,虽然完全是一种徒劳,但坚实的壁体必竟给了人一种牢固的依靠。

炮击逐渐进入高潮,对面越军一线各阵地就象一条火龙似的,整个山系都在爆炸声中高高地燃烧着;这就是战争,美丽与残酷并存,光华与黑暗共生,这场炮击整整持续了一整夜,直至天亮仍然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越军的远近纵深以及我军的前沿完完全全笼罩在遮天的硝烟之中了。越军的还击微弱不堪,偶尔几次近距离的爆炸根本对我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军工上来了,为我们带来了干粮/水/弹药还有担架,同时还有二具残缺不全的烈士遗体,他们带来了莫大的战友情谊,也带来了坏消息:越军对我纵深实施的炮火封锁越发猛烈了,每个担负一线前运后送任务的军工部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那一条条崎岖的军工路线每一米都染着军工弟兄们的鲜血,今天为我们高地运送补给的军工队就在通过封锁线时遇到了越军大炮群的炮火覆盖,两个弟兄被当场炸死,还伤了6个,伤员根本无法随部队继续行动了,只能被残余的战友们扛到稍安全的地方等待回程时再捎回去;望着这些衣衫褴襁全无人形的战友,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眼泪,我与他们抱头痛哭起来,一个男人哭是一道风景,二个男人哭是一场最感人的话剧,那么十个男人,十八个男人一起嚎啕大哭又算什么呢?我只知道,那个灰暗早晨我们,一群历经生死的男子汉,象一群小孩子似的痛哭流涕,哭的心都疼了,哭的泪都干了!我们彼此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我们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坑道里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也是变了味的,这边的哭声一定太响了,不一会电话那头也传来了失去抑制的抽泣声;这是一个真情流露的早晨,这是一个属于男人眼泪的早晨!

整整一个白天,我们不再有一句话,没有了方小所,没有了伍麻子,也没有了李长河,原本拥挤不堪的坑道显的空荡荡的,人们在沉默中冥想;五个人五支烟,五分钟一支烟,一个小时60支烟,没有人再去理会洞外依然猛烈的炮声,我们用香烟消灭时间,我们用香烟消灭生命。军工弟兄们冒死送上来的两条烟被我们一气干了一条零三包,每个人的嘴都麻木了。到了下午三时多,越军的反炮击终于开始猛烈起来了,洞外完全是钢与火的世界,我们只能鬼缩在坑道里,其实,那真的是在等待死亡的来临,没有人会怀疑自已会在下场战斗中或者在下一次爆炸中死去,只是当死亡变的稀松平常的时候,死亡也就不再可怕不再震撼人心了。

晚十八时,连指再次来电:通知由于越军炮火封锁猛烈,我军后勤供应暂时中断,要求我高地作好长期困守准备。当晚,双方炮击仍未结束,我高地第一次取消洞外警戒哨集中困守坑道。

晚二十一时,当面越军高地一挺重机枪突然恢复对我表面阵地的压制射击,并有数门直瞄火炮对我第二道战壕以及坑道口位置实施标定射击,半个小时坑道口周边落弹十五发,将坑道口被复层掀翻,坑道口被炸塌大半,我与弟兄们轮翻上阵,二十分钟重新挖通,并加固编织袋二十一个,其间被越军重机枪火力射击三次,步谈机员手臂负伤;我呼唤营指炮兵对当面越军阵地炮火压制五次,师属重炮群也对越军纵深炮阵地实施了长时间覆盖性射击。

晚二十三时三十分左右,我高地与662.6主阵地以及其他友邻阵地有线通讯突然中断,我估计有越军特工破坏通讯线路,无线联络五分钟后开通,连指要求我们今晚不要出击,守死坑道,并要求保持无线通讯畅通。我向连指请求我军相邻各阵地为我高地提供火力掩护,并要求上级炮火对我高地实施不间断炮火封锁,防止越军偷袭。

晚零时五十分,连指突然来电:通报高地反斜面有人影靠近坑道口位置,要求我坑道加强防御。我请示连指对我坑道口进行火力封锁,并重新组织战斗小组依靠坑道中间弯折构筑简易射击掩体准备抗击越军掏洞。

凌晨一时许,662.6主阵地掩护火力突然中断,坑道口相继传来短促而猛烈的爆炸声,越军终于来了!

战斗一开始就打的异常的激烈,越军的手榴弹不时投进坑道,爆炸声震耳欲聋,弹片在洞里横冲直撞,我与弟兄们全趴伏在射击胸墙后边,根本谈不上射击视界,眼里除了硝烟还是硝烟,我们只能不停地往坑道口扔手榴弹,唯一的一挺轻机枪此时只能架在坑道弯折处冲洞口胡乱扫射着。没有人知道洞外会有多少的敌人,越军投进来的不再只有手榴弹,小包的炸药还有爆破筒,似乎能爆炸的东西他们全都丢进来招待我们了,连里的无线电通讯一直未能重新沟通,我的内心几乎绝望了,我们的处境太被动了,简直象是被推进了一个自已掘好的坟墓一样。爆炸间隙,洞外传来了鬼哭狼嚎似的嘶喊声,我们听不清他们在叫唤什么,也许是在叫我们投降吧!这让我越发的绝望了,可我还是不想死更没有想过投降,我们还有成箱的手榴弹,还有成箱的子弹,甚至还有将死未死的生命存在,越军喊的越欢,我们也就打的越欢,洞外不时传来低沉的惨叫声,越军的喊声开始变的狂燥不安起来,更猛烈的火力开始向洞里倾泄进来了,被复层并不厚的胸墙开始在疯狂的爆炸中渐渐崩塌了,我明白,我们都明白,当最后一截胸墙倾覆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生命终结的时候,我开始激动地反复地看着身边的弟兄们,我的手一次次地拥抱他们,他们回以我更为有力的拥抱,死就死吧,黄泉路上有大家作伴,也不枉来人世一趟了!

在麻栗坡烈士陵园里面的方小所烈士墓。14排17号 35206-65 战士 罗坪县 汉 初中 64.8(出生) 83.1(入伍) 84.7.12(牺牲) 三(等功)

关于方小所的牺牲日期,向苍狼核实过,应该为84.7.19而不是7.12,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下来,烈士的死亡时间有时候往往是凭活着的战友口述,所以时间上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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