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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天国志?翼王世家 (一) 起义定都 -- num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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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石达开远征军放弃宗教迷信考析

作者:史式

在我国历史上,农民起义利用宗教作为发动与组织群众的工具,历代有之。其所利用的宗教既有土生土长的,也有外来的。例如黄巾军起义利用了土生土长的道教,方腊起义利用了外来的摩尼教。可以说,太平天国就是一个政教合一的政权。从金田起义开始,上帝教就被定为国教。在太平天国辖区之中,上至军政领袖,下至全体军民,必须朝夕祷告,赞美天父天兄。重要领袖都有双重身份,一是军政职务,二是宗教徽号(如杨秀清,军政职务是左辅正军师,宗教徽号是圣神风)。国家最高决策来自天父传言,国家玺印镌有天父天兄字样。教规十款天条是军纪也是国家法律。到了晚期,甚至连国名也改成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天父天兄大开天恩”,“天父主张天兄担当”一类宗教语言,成为公文中的套语与人们平时说话的口头禅。对天父天兄,只能虔诚信奉,不可稍有怀疑,谁敢怀疑,就会遭到五马分尸。运用国家权力强迫人民信仰宗教,太平天国可以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物极必反,太平天国在经受了长期的宗教之害以后,终于有一支重要的嫡系队伍在长期的独立活动中逐渐清除宗教的影响,最后放弃了宗教迷信。这一支嫡系队伍就是石达开远征军。

一 从十件文书谈起

石达开远征军从1857年6月离开天京,到1863年6月在大渡河全军覆没,前后历时六年。六年中最后的两年是在川黔滇三省度过的。这段时期里,石达开及其部将给我们留下了十件文书,我们遍查这十件文书都找不到天父天兄的字样。这和其他各支太平军的文书满纸天父天兄的情形截然不同。

第一件文书是《翼王石达开告涪州城内四民谕》。石达开在训谕中严厉谴责涪州清朝地方官为了守城肆意烧毁城外居民住房的罪行之后,就直率地说出自己用兵的宗旨:“本主将立心复夏,致意安民,欲即破厥城池,为民雪恨,窃恐玉石俱焚,致众含冤。尔四民等痛无家之可归,愧有仇而不报。诚能效沛子弟,杀酷令以归降,自当妥为安抚,不致一枝无栖,井严约束士兵,秋毫无犯”,文中揭示光复华夏的民族大义,号召涪州人民“效沛子弟”“杀酷令以归降”。简又文看出来这件文书与太平天国其他文书的不同,在《太平天国全史》第十八章中下评语说:“全篇革命大义与爱民之精神充分表露,不作宗教宣传之语,真是蔼然仁者之言,是可传也。

第二件文书是《翼王石达开给天台左宰辅赖裕新训谕》。这是一份指挥部队行动的军令,其中不乏鼓励部下的和衷共济之言,而决不提及天父天兄保佑的套语。

第三件文书是《瑞天豫傅佐廷等告叙永厅人民诲谕》。通篇宣扬民族大义,只提到天王和翼王,绝不提天父天兄。

第四件文书是《瑞天豫傅佐廷等给李短鞑蓝大顺诲谕》。是石达开部将给李蓝起义首领的信件,只是希望对方“奋志图功,勤王报国。同为我主天王出力报效。”绝不提及皈依真道,信奉上帝的话。

第五件文书是《翼王石达开招募兵壮告示》。这是石达开1862年转战川滇黔各地公开贴出的召兵告示,是一份宣扬式的重要文书。如果他们还在信奉天父天兄,则在这样的文书中是一定要提到的。可是全篇只提“真主”(洪秀全)“王朝”“朝廷”,全无天父天兄以及任何宗教语言。文中指出人民生活痛苦的主要原因是民族压迫,阶级压迫,号召广大群众踊跃参军。政样一篇对于立国用兵宗旨说得面面俱到的洋洋大文中竟无一语提到宗教,似可说明石达开远征到西南时已经放弃宗教迷信。

第六件文书是《固天豫唐等给坂桥四民诲谕》,是石达开部将进军云南宣威时贴的布告,文中只说奉翼王谕作为开路先锋,劝告群众开门迎接,不要抗拒,也无任何宗教语言。

第七件文书《固天豫唐日荣上翼殿天台左宰辅赖裕新禀》,第八件文书《人台左宰辅掀天燕李福猷上翼王石达开禀报》,都是军情包括,内容单纯,没有必要提宗教用语。

第九件文书是《翼王石达开给松林地总领王千户》训谕,这是石达开全军覆灭前写给紫打地番族土司王应元请求让路的信件,其中谈到用兵宗旨时说“缘予公奉天命,亲统雄师,辅佐真主,恢复大夏,路经由兹,非取斯土。”这里所说的“天命”是“上应天命,下顺人心”的传统说法,而不是什么宗教语言。

第十件文书是《翼王石达开致清朝四川总督骆秉章书》,此书是真是伪,现在还有争论。不过根据太平天国宗教信仰,万事皆由天父排定,个人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能怨天,否则就是违犯天条。而在此书中,石达开却一再怨天。

二 与过去的文书作一比较

在太平天国各位重要领袖中,石达开对于宗教迷信是不大感兴趣的。这一点连敌人也有所了解。例如左宗堂在给友人的信中就曾说“石逆狡悍著闻,素得群贼之心,其才智出诸王之上,而观其所为,颇以结人心为急,不甚理会邪教俚说,是贼之宗主,而我之所惧也。”那么是不是石达开过去所签发的文书也不涉及,或者很少涉及宗教迷信?事实并非如此。

1853年,石达开颁布的《告安徽良民各安生业勿受妖惑训谕》中说:“为训谕谕县良民各安生业,勿受妖惑,惊慌迁徙事,照得照得天父天兄大开天恩。。。。”其中宗教套语与太平天国其他文书并无不同。

1854年,石达开在《复秋官又正丞相曾添养岳州战守事宜训谕》中说:“如岳州城池十分难守,弟等可退赴下游,坚筑营盘,静侯东王诰谕遵行。毋得旷误。统俟天父大开天恩,大显权能,任那妖魔一面飞,总难逃我天父天兄手段过也。”文中照搬一些可笑的宗教语言。

天京内讧宗教神话破产,“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的民谣到处传播,但太平天国军民对于宗教迷信积重难返,积习难除,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还得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

1857年6月,石达开率领随身警卫部队离开天京,西奔安庆,途中发表表明心迹的五言告示,明显表露出对洪秀全不满,但仍然说要“惟是用奋励,出师再表真。力酬上帝德,勉报主恩仁”,把上帝放在国君之上,这是囿于积习,不得不然。

1858年秋,石达开远征军抵达福建汀州,在安民与召兵告示上,他们仍然宣传宗教迷信,如《寇汀纪略》记载“辄假天国天王天父天兄天师等字煽诱愚民崇奉”。尽管他们自己对于天父天兄的信仰已经动摇,但仍有借助宗教发动与组织群众的意图。

石达开远征军进军湖南,围攻宝庆失利,不得已退入广西。这时广西遍地灾荒,为了分兵就食,队伍离散,人心不固,自然就会相应地产生信仰危机。如果真有天父天兄,为什么对于历尽灾难的子弟不加看顾?尽管信仰已经动摇,但是由于习惯,石达开在某些公开场合仍然要承认上帝的存在。1860年春他在广西宜山白龙洞的题壁诗就是一个证据。石壁所刻石达开诗句“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中,“上帝”抬高三字,而同一石壁上“太平天国”只抬高两字,“翼王”只抬高一字,足见仍把上帝放在比国家更崇高的位置。

同过以上对比,我们可以看出,在太平天国前期,石达开所签发的文书与其他领袖并无不同,全都充满宗教色彩。在踏坡天国后期,石达开率军远征,军中对宗教的热情逐渐淡薄,直到最后两年,他们在文书上才绝口不提天父天兄,放弃了宗教迷信。

三 有没有礼拜天父的行动

石达开远征军入川后,书面上已不再题及天父天兄,不再宣扬宗教迷信。他们在行动上是否不再礼拜天父,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笔者认为,至少在太平天国后期,礼拜天父已经不会是群众的自觉自愿的行动,而是太平天国政府以军令强迫推行。书面上有所规定,群众还不一定愿意遵守,书面上不作规定,群众自然不会去自动推行。石达开远征军入川后书面上不再提起天父天兄,至少说明他们对于礼拜天父已经不再宣传提倡。当他们长驱入川之时,四川人民根本不知道天父天兄为何物。他们自己既不宣传提倡,群众自然也就无从效法。

现存的大量史料也说明,除太平天国旁系队伍,如捻军和天地会队伍外,太平天国后期在长江中下游各地活动的嫡系太平军无不坚持礼拜天父的活动,在这史料中触目皆是,不胜枚举。而对石达开远征军,有关这一方面的记载寥寥,入川后,类似的记载几已绝迹。

也许有同志会说,记载远征军入川后军中生活的史料本来就少,即使他们仍然有礼拜活动,由于缺少记载,我们也不会知道。笔者愿举一份私家记述为例来说明,即西昌李桂秋的《石达开入宁纪实》,记载远征军驻军西昌福建的史实颇详。文中叙事比较客观,既不过誉太平军之长,也不隐讳太平军之短,基本上做到如实记载,虽稍有失实之处,似为传闻所误,而非有意为之。文中不仅记载战事,对太平军之称呼与军中生活情况也有不少记载。如“发军称清军为妖魔,呼妇人为堂客,女子为满心白,小儿为崽崽,扎营为扎馆,敌来应战为发妖风。”“所有庙宇民房,发军填住无一虚室,夜不闭门,以便往来谈报敌情,挖掘房主地窖,若偶尔失火,即便就息。”“每日入山搜人,不深入,仅十数里,便于回馆。”既然作者记事巨细无遗,则太平军若有天父天兄之称,及有礼拜天父仪式,即应有所记载,不会完全遗漏。但是全文皆无天父天兄之称,亦无礼拜天父之记载。

由此可见,石达开远征军转战于西南腹地之时,不仅文书上不再提及天父天兄,而且从思想上到行动上都放弃了宗教迷信。

四 放弃宗教迷信的原因

第一个原因来自石达开本人。在太平天国诸领袖中,石达开的头脑比较清醒,本来就“不甚理会邪教俚说。”他在金田起义之初接受天父天兄,知道是为了发动起义的需要。安庆易制之时,他已经看出强迫群众礼拜天父的做法引起反感,因此在执行这种命令的时候态度比较缓和。天京内讧原因非止一端,但是天父附身传言的把戏是促成内讧爆发的重要原因,石达开自是心中有数。他的全军老幼死于内讧,创巨痛深,不言而喻,他对宗教迷信是十分反感的。只要条件成熟,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宗教迷信。

第二个原因来自石达开部下的将士,天京内讧之后前来追随石达开的将士,绝大多数都是内讧的受害者。他们目睹因为大搞宗教迷信而造成的内讧大悲剧,自然非常反感。经过常期苦战和队伍离散,在石达开远征军入川时,自天京一带随征的将士在全军人数中已占少数,但是他们已升为将领,在全军中能起举足轻重的作用。石达开要放弃宗教迷信,是会得到他们的支持的。

第三个原因石达开离开太平天国与清军作战的主战场,进入祖国的大西南以后,长期独立行动,不受上下左右的牵制,所以能够推行一套新的策略,包括放弃宗教迷信在内。

第四个原因是石达开远征军的全军成员不断更换,原有的已接受宗教迷信的成员不断减少,尚未接受的成员不断增加,因而全军对宗教的热情也就逐渐淡薄,为完全放弃宗教迷信创造了条件。举例说,石达开退入广西时全军约十万余众,在广西两年多,由于灾荒而队伍一再离散,最后只剩下万余人。后来接纳了大成国余部三万人,才迅速组成了四万人的队伍北上入川。这就是说,他们离开广西时,全军四分之三是不信天父天兄的大成

国余部。至于在川滇黔所招兵壮,更是只知有满汉之分而不知有上帝之教。

第五个原因时远征军最后活动地区是西南腹地。那里交通不便,地方闭塞,当时东南沿海地区各地已有外国传教士活动,天主教基督教已开始传播,而西南群众对洋教还是一无所知,用上帝去说服他们,必然事倍功半。金田起义前,冯云山洪秀全在紫荆山一带宣传上帝用了几年时间,石达开远征军在西南各地进行的是运动战,根本没时间和条件从事传教工作。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远征军放弃宗教迷信绝非偶然。并且,在客观条件不利于宗教活动的时候,他们毅然放弃宗教迷信,是明智的。

五 由此所得的教训

冷酷的历史事实是:在西南放弃宗教迷信的石达开与在天京大搞宗教迷信的洪秀全最后都失败了。但是他们二者之间的情况不同,客观条件也既不一样,主观努力的程度也大有区别,我们决不能在二者之间简单地划个等号。

洪秀全手掌兵符,以天平天国中央首脑的身份指挥数十万大军,在江南鱼米之乡沃野千里的自己的根据地上作战。由于迷信“朕之天兵多过如水”的神话,信天不信人,一味瞎指挥,结果土崩瓦解,一败涂地。

石达开率领数万孤军,以孤臣孽子之心情奋斗在地瘠民贫的西南腹地,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连年苦战,朝夕奔波。由于放弃宗教迷信,信人不信天,常常蹈虚走险,死里求生,最后阻于洪水,全军覆灭。

整个太平天国革命事业终于失败的原因非止一端,洪秀全石达开各自失败的原因也很复杂,如果仅就对待宗教的态度而言,石达开显然远胜洪秀全。当宗教还是兴奋剂的时候,可以用于一时,当宗教已成为麻醉剂或腐蚀剂的时候,必须决心抛弃。对于革命事业,任何宗教迷信与偶像崇拜都是害多利少,纵然一时有利,终究后患无穷,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人是有惰性的,要改变自己长期接受的宗教迷信与偶像崇拜谈何容易!石达开远征军终于放弃宗教迷信是明智的,可取得,应该加以肯定。他们如果不以成败论英雄,就不应该因为石达开终于失败而忽略了这一点。

原文发表于太平天国史实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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