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彭德怀：《彭德怀自述》（上） -- 好猫如诗

彭德怀：《彭德怀自述》（下）

１０、提意见的"罪恶"

　　薄一波在《若干重大决策和事件的回顾》中，披露了７月２３日毛作出反击后彭的一段笔记："我写这封信，是在西北小组会议上，一些不便讲的问题，要点式的写给毛主席作参考的，希望主席考虑信中的一些问题。主席竟把问题提到如此十分严重，如此十分尖锐，提到离开现实情况的高度。因此，国内在经济建设中，出现的许多问题，不仅不能得到解决，在'左'倾急躁冒进的基础上，再加以猛烈的反右倾机会主义，并把它提到两条路线斗争的高度。它将造成难以估计的损失，引起更加严重的比例失调会更加严重，甚至引起党内外一段时间内的混乱，影响生产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下降的后果！！"（２７）

　　李锐在《庐山会议真面目》中，抄录了聂、叶两位劝说之后彭的笔记："他们走后，我内心还是痛苦的。今天的事情，不是任劳任怨的问题，而是如何处理才会有利于人民和党。反右倾机会主义的结果，不会停止'左'倾，而会更加深'左'倾危险。我给主席的信，不仅事与愿违，而且起了相反的作用，这将是我的罪恶。"（２８）他还想找毛辩论一次：当前的形势决不是什么一个指头问题，切不可由于他作了检讨，而放松对缺点、错误的纠正。

　　可见彭已经意识到给毛提意见，即使是正确的，也只会给党和人民带来危害。毛一贯正确，当然就不会认错；你说他左，他就要批你的右，其结果自然是左上加左。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庐山会议后，又掀起了１９６０年的"特大跃进"，使中国社会经济雪上加霜。彭写信的动机是想纠正极左，如果反"左"的信刺激毛更加的"左"，这不是"罪恶"是什么？

　　薄一波后来说："人们或许可以这样想，假如毛主席当时接受彭德怀同志信中的意见，或者对彭德怀同志的信'参考''参考'就算了；假如彭德怀同志不写这封信，不犯颜直谏，而是缄默不语，情况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中国经济建设的发展很可能不会这样曲折，彭德怀本人的命运也自会安然无恙。"（２９）两种假设都没有根据：延安整风建立了绝对权威之后，毛什么时候接受过别人的"意见"？即使彭不写信，以毛的狂思逸想，也不可能搞好中国经济，彭的命运也不会好。刘少奇、贺龙、林彪庐山上都是顺着毛的，他们的命运又如何呢？

　　彭大将军以犯颜直谏而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形象，但由于他的努力当时并没有导致政策调整，所以他的光辉更多是他个人的，他的意义在于他的悲剧。很长一段时间，领导人的价值常常是因为他敢于顶风、敢于抗压，而不是他完成了什么建设性的贡献说到底。这不只是个人的悲剧，更是民族和政党的悲剧。

　　１１、彭、毛泽东与刘少奇

　　薄一波介绍，１９６１年６月１２日，毛在中央工作会议上说：庐山会议以后，我们错就错在不该把关于彭、黄、张、周的决议传达到县以下，应该传达到县为止。一反右，就有一个假象。搞下去，就整出许多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现在看，就犯了错误，把好人、讲老实话的人，整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甚至整成反革命分子。一反右倾，"共产风"又出来了，几个"大办"出来了。（３０）

　　言不由衷。第一，批倒批臭彭是毛多年的心愿，不向"县以下"的公开怎么能达到此一目的？第二，庐山会议之前，尽管毛已意识到大跃进的一些问题，但彭信使他激情膨湃，要他的秀才们准备材料，"由我编一本书，例如１９５５年《农村合作化社会主义高潮》一书那样，我准备写一篇万言长序，痛驳全世界的反动派。……为此问题要向全世界宣战。"（３１）他怎么会担心批彭而强化"共产风"？

　　毛此说与刘少奇有关。庐山期间，刘像许多人一样明白彭所说的是大实话，所以曾主张批彭只在小范围内进行，另外再发一个反"左"的文件。胡乔木回忆，１９６１年"从广州回来时，在路上我向毛主席说少奇同志会议时曾经想写个反'左'文件的建议。毛主席听后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说：'啊，有这回事。'后来开工作会议，少奇同志在这件事上对我批评得很厉害。"（３２）１９６９年林彪在"九大"政治报告中，还专门把刘与彭划在一起，也是基于这些事实。

　　其实，刘批彭确实是积极的，不但在庐山会议上拍过桌子、要和彭"算总帐"，而且在１９６２年，彭的意见得到充分证实、刘也在会上承认"信中所说的到的一些具体事情，不少还是符合事实的"，"一个政治局委员向中央主席写一封信，即使信中有些意见是不对的，也并不算犯错误"时，他还不想放过彭："所有的人都可以平反，惟彭德怀同志不能平反。"（３３）理由有四：一，党内有一个小集团，是高饶反党集团主要成员；二，彭和高都有国际背景，"同某些外国人在中国搞颠覆活动有关"；三，阴谋篡党，背着党中央搞派别活动；四，早不写，晚不写，恰在他率军事代表团出访几个月回来后写，是以为时机已到，利用工作中的缺点向党进攻。刘的讲话表明，党内是非别有标准，彭的意见肯定是对的，但他这个人却不能放过。为什么？聂荣臻回忆劝说彭投降时的情形："我们都提到他的桀骜不驯。剑英同志说：毛泽东同志健在时，你就这样，将来党内谁管得了你。剑英同志说时，都激动得掉泪了。"桀骜不驯"的彭大将军是敢于向毛提意见的人，一心准备接班的刘少奇怎能不惧怕十分？毛代刘少奇把话说明了："我６６岁，你６１岁，我快死了，许多同志有恐慌感，对付你，很多同志对此有顾虑。"（３? 矗?/p>

　　所以，事实越是证明彭的正确，对他的批判就越要上纲。《三国演义》第３１回，袁绍出兵打曹操，谋士田丰劝阻无效反被打入囚牢。袁绍兵败后狱吏向田丰报喜："袁将军大败而回，君必见重矣。"但田丰深谙最高领导人的心理："袁将军外宽而内忌，不今忠诚，若胜而喜，犹能赦我；今战败则羞，吾不望生矣。"袁绍回师后果然即将田丰杀死。彭不是没有文化的人，《三国演义》应当是读过的，但他看得肯定没有毛那样熟，所以没有记信这一回，他以为既然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就可以获得平反，以至于１９６２年代初还上书"八万言"要求翻案，结果是贺龙受命组成彭德怀专案组，彭永世不得翻身。

　　12、浦安修

　　1974年7月以后，彭被关在暗无天日解放军总医院，持续的病重，使这位威武不屈的大将军也感到"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连连哀求："警卫战士，疼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了，你帮我打一吧。"（35）功勋盖世的彭大将军如此结局令人浩叹，然而更令人浩叹的是，即使在彭平反后，他的夫人浦安修也承受着心理的重压。

　　庐山会议后，浦安修就不再受到信任，不但由北京师大党委副书记降为师大附校办公室主任，而且因为她总要回家，总要见到彭德怀，她就有交代不清的彭的"反党罪行"，划不清和"反党集团"的界线。1962年八届十中全会后，她作出离婚准备，悄悄地把自己的用品从家里带到学校。10下旬，彭发现了这一迹象，在她最后一次回来时，彭把一只梨分为两半，以示同意。饭后彭她送到公共汽车站，"他目送这辆老式公共汽车颠晃地驶去，寻找车厢中妻子的身影，十分伤感地发现她没有回头。"（36）其实，浦安修在党性与夫妻情划得不是很清楚。一方面，"七千人大会"后，她还在学校说了一句"少奇同志在七千人大会上讲的问题和彭德怀的意见也差不多"，为此被批判多次也过不了关。1965年彭去三线时，浦在得到 彭真批准后应约去彭处话别，表示待彭安顿下来后，可以去成才成都工作。但他们夫妻的真正再见，却是在" 文革"的批斗台上。另一方面，1974年9月彭德怀临终前，浦没有去作最后的看望。

　　妻子在丈夫"反党"后要求与之离婚是一种政治表态。黄克诚的妻子唐棣华也曾犹豫过，时任中科院党组书记的张劲夫记得：从庐山回北京后不久，唐"向我提出一个问题，征求我的意见。她说：庐山会议定黄克诚是反党集团的重要成员，她很痛苦。她考虑再三，丰收与黄克诚离婚，以示对党忠诚。"（37）张劲夫委婉地表示不赞成，黄克诚夫妇得以白头到老。但北京师大似乎没有张劲夫式的人物，浦安修的离婚行为在彭德怀平反受到非议，"当彭德怀受到错误批判的时候，她'因为与彭德怀划不清界线'而受追查，挨批斗；当彭德怀平反之后，人们又责备她不该和彭德怀划清界线。参加过批判彭德怀、揭发彭德怀'罪行'的人能够得到谅解；她没有批判他，她用生命顶住了要她揭发'彭德怀罪恶行'的压力，却要背负历史的十字架"。（38）彭德怀平反后，如何看待她和彭的婚姻关系问题被提了出来，鉴于当时的历史情况，而且他们的夫妻也没有正式解除，中央原谅了她的她提出的离婚一事。

　　说到浦安修，不能不说到她那位被毛泽东称之为"能干的女将"的姐姐浦熙修，40年代大后方坚决支持共产党的著名记者，与周恩来等党的领导人十分熟悉。在延安的浦安修没有手表，周恩来还出主意说："你姐姐浦熙修在重庆《新民报》当记者，不妨请她帮助买一只。"浦安修考虑到姐姐也不宽裕，就说"还是不麻烦她好。"（39）经济上可以借助，政治上可以利用，感情上也就可以干涉。正是在反对国民党、支持共产党的共同斗争中，浦熙修爱上了民盟领导人罗隆基，这就使得浦安修的很为不安。虽说罗隆基勇敢地与国民党斗争、与共产党合作，但他毕竟是"资产阶级的政治代表"，身为政治局委员的彭德怀怎么能接受这样一位连襟？在浦安修的等人的劝说下，浦熙修只和罗保持着朋友关系。（40）然而即使如此，浦熙修也还不是自己人。她的入党要求未获批准，1957年还成了大右派。当她1970年4月在医院孤独地逝世时，也许她不知道，一心想在政治上帮助她站稳立场的妹妹遭受了与她同样大的灾难，1966年6月31日竟至在颐和园昆明湖自杀，因被人发现而未遂。

　　浦安修忠实坚持了党的原则的，但她付出的代价其实还是来自对党的了解不够。与彭同案的张闻天的妻子刘英曾批评她："彭老总病危了，你不去看看，这不对啊。"刘英是有权利这样批评的。在张闻于蒙冤的日子里，她从未有过离婚的念头。原因之一，"刘英经历了从苏区以来的多次党内斗争，她认为毛主席子是英明伟大的，但这一次张闻天没有错。因而她能顶得住任何压力。"（41）这似乎也是彭德怀与黄克诚的区别。黄的身体素质不如彭，但却能熬到平反之日，原因在于他有良好的精神状态："我有什么错误，我有什么可烦恼的？！"这一认识也来自他的经历，"据统计，在他参加共产党以后，虽有十次被批判为'右倾机会主义'，挨了批判后仍然坚持已见，实践证明他又大都是对的，因之越是批判，他在党内的威望越高。"（42）"免职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在历史上他被撤职有五、六次之多，事情过后，证明他没并没有大错，结果多半是官复原职。"（43）庐山会议后，他偶尔还写诗抒情，"文革"被抓后，他也以"抓走不外杀关管，人生一世也平常。反躬自省无憾事，脸不变色心不慌"自慰。就此而，黄比彭更是一个成熟的共产政治家。

　　历次运动中落难的官员很多，但各人的表现却不相同。一般而言，有过起落经验的人轻能经得起打击；而一直顺利的人，却常常不堪一击。与彭案有关的李锐，早在延安时代就因以提意见著称的墙报《轻骑队》而挨整，他后来说："这样突然而来的打击当然毫无思想准备。不过我是平江人，那个地方红白斗争极其剧烈，老家中有好些老弱妇孺被红军移民而死去，也有党员亲属被国民党杀害，从小也知道一点党内斗争残酷的情况。"（44）这使他能够挺过"五天五夜不给睡觉，不准眨眼睛"之类的审讯；也使他能够挺过1959年后的艰难岁月。当然有经验还要记住。1966年底，总理办公室副主任许明被子江青点名批判，许明服安眠药自杀。临死前与童小鹏通电话，童劝她说："延安抢救运动你也是参加了的，最后不都是甄别了吗？"（45）许明没有记住历史的经验，所以轻生。

　　（１）（２０）参见师哲：《在历史巨人身边》页２８０、３６９─３７０，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１９９５年。（２）参见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来的──延安整风的来龙去脉》页３９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２０００年。（３）参见彭德怀传记编写组：《一个真正的人--彭德怀》页数14，人民出版社，1994年。（４）李德：《中国纪事１９３２─１９３９》页８１，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１９８０年。（５）（７）《黄克诚自述》页２６２，北京：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４年。（６）梦花编：《瞿秋白自传》页１２８，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１９９６年。（８）《李聚奎回忆录》页３９，北京：解放军出版社，１９８６年。（９）（１２）（１４）（２２）（２ ３）（３１）引自李锐：《庐山会议真面目》页２２５、１７８、２２６、２５１、３２９、３９３─３９５。（１０）（１９）《宋任穷回忆录》页３１─３２、９０，北京：解放军出版社，１９９４年。（１１）刘克犹：《回忆宁冈县的党组织》，载余伯流、夏道汉编：《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研究》页３０８，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７年。（１３）（２５）（２８）李锐：《庐山会议真面目》页３９３、３２５? ?２０９。（１５）刘英：《我和张闻天命运与共的历程》页７８，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１９９７年。（１６）《邓小平文选》第二卷页３０４，北京：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４年。（17）引自彭德怀传记编写组：《一个真正的人--彭德怀》页?0。（１８）《杨尚昆回忆录》页133，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年。（２１）参见王焰：《毛泽东没有留下手稿的一首诗》，北京：《中华魂》１９９５年第６期。（２４）（２９）（３０）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和事件的回顾》页９１０、９０３、１０７５，北京：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７年。（２６）（３４）参见李锐：《庐山会议真面目》页１１６、１８２、２３８，海口：南方出版社，１９９９年。（２７）引自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和事件的回顾》页９０３。（３２）《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页９４，北京：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４年。（３３）王焰主编：《彭德怀年谱》"１９６２年"，北京：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８年。（35）（36）（38）（39）（41）（42）（43）彭德怀传记编写组：《一个真正的人--彭德怀》页333、296、302、204、302、260～261、267。（37）参见张劲夫：《采药杂说》，广州：《同舟共进》，2001年第6期。（40）参见朱? ?：《从新闻记者到" 旧闻记者"》，长沙《书屋》2001年第6期。（44）参见李普：《两个相反的典型--谈李锐并范元甄》，载广州：《同舟共进》，2001年第12期。（45）童小鹏：《风雨四十年》第二部，页407～408，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１９９９年９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