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记忆残留的梦 -- 荷音

这篇短文是8年前写的，当时又隐隐约约梦到小时候经常作的那个梦，那个梦本来在17岁以后就不经常出现了。心情不是很好，写得也有点抑郁。

《记忆残留的梦》

　　很奇怪的，小时候常常会做同一个梦：黄昏时和两、三个小孩在巷子里玩，巷子两头窄、中腰宽，长着一棵大树，树根周围砌着一圈矮矮的石台，树的对面是一扇门。我们就在石台或门前的几块石板上玩，玩的也不过是些石子、草棍、树叶。然后门开了，一个妇人在喊我吃饭，我跑过去，她牵着我的手走进那扇门，梦就在这一刻结束了。

　　这个梦在我六岁以后出现过很多次，因此记得格外清楚，但也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17岁的寒假，我和父母去四川旅游，在成都青羊宫外的小吃店里，我们尝着甜甜糯糯的三合泥。无意地，我抬头向四周壁上看了看，旧旧的墙壁和灶台，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然而，在这一望之间，整个人就莫名其妙地掉进了一种幽幽浮浮的感觉中，好象是在做梦、又好象是与时间不相干的幻觉中：这地方，好象来过。

　　我不由自主放下碗，飘飘悠悠地往外迈步。立脚站在店门口，外面一片明朗，人来人往，却仍摆脱不了强烈的时空隔离的感觉。我认路似的，向叉路口的巷子里走去。

　　“你要去哪里啊？”妈妈追上来问。

　　我说：“到前面看看......”

　　心里是一团惊悸浮幻，脚下的步子却是又急又快。走、转弯、再走。在一个巷子口，我刹住了脚步，胸口好象猛地被重重砸了一下，心开始“砰、砰”地跳，重重地敲着。

　　一块铁招牌，梦里有过的，还挂在那里，风里轻轻地晃着。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说：“妈妈，我来过这儿，做梦来过......”

　　话没说完，嗓子已经哽住了。我闭上眼，忍住心里莫名的惊痛，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说：“前面该有棵大树，树下有一砖高的石台，对面有户人家，门口有石板，门――是黑的。”

　　睁开眼，这时什么都看到了，和梦里一模一样：石板、树、石台，只有门板上的黑漆已经斑驳了。

　　泪珠儿止不住地往下掉，心酸酸胀胀的。泪眼朦胧中定定地看着那扇关得紧紧的门，一刻间竟分不清此时是不是梦中。

　　巷子那头慢慢走过来一个老妇人，提着菜篮。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我的意识也一点一滴回来了：这不是梦了，梦里没有这个。

　　回头再看那扇门，竟惊觉对门内的一切一无所知，而门外，触眼处皆是熟识。记起了，那些梦无一例外地是在我进门时结束的。

　　想到这里，真有一股走过去敲门的冲动，此时开门的，会不会仍是那个妇人？我回头看看妈妈，满眼急切关怀的表情。这一停顿，我迟疑了。门即使敲开了，此时此景，我又该说些什么？青天白日的，讲一个儿时的梦吗？

　　“回去吧。”妈妈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呢？”

　　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呢？十几年里，我平生第一次来四川，亲戚家人也没有四川的。这条与我从前的生活十分遥远的巷子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出现？和我一起玩的人是谁、喊我吃饭的妇人是谁、那扇门里又究竟是怎样的呢？

　　这些，梦都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就和那些梦一样，非真非幻，竟无从究起。

　　后来，便慢慢地知道了这世间有一种关于前生后世的传说。有时我也会痴痴地想：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梦呢？为什么做这个梦的又偏偏是我？梦若是真的，梦里的那个孩子真的是我吗？如是，今天的我又是谁呢？梦若是假的，如何又会有那样一条巷子？若有前生后世，谁会是我的前生，我又是谁的后世？

　　而在今生，为什么梦见的总是那一天的黄昏？那可是我前生里的某一天吗？那一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让我在梦里也念念不忘吗？

　　如果那真是我的前生，竟想不出曾是怎样的牵挂，曾是怎样的不情愿和不心甘，在生命的最终一刻又是怎样的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巷子，以致于抱定了如此决绝悲怨的念头：藏一个一世的秘密逾越生死。为此，在阴阳河畔执拗地不肯饮尽那碗让人忘尽前生的孟婆汤。那时，一定在恨恨的想：“即使生死不由我，也要留一点红尘里的记忆。”

　　珍藏着一个从前的留念来到今生。然而，风声飒飒，雨声潇潇，前世的惊心动魄剩落在一个满怀幽怨的梦里，象一片曾经泣血啼魂的诗笺，在涅磐的火焰中灰化成一羽轻飘残破的白蝴蝶，飞入今生的懵懂里，展开一个无法猜译的谜面。

　　人生长恨，春水长东，世世有怨，绵绵无绝。死都解不开化不掉的遗憾，我又该拿它怎么样呢？

　　风中锈蚀了的招牌、斑驳的门板和粗壮了的树，风景依稀如旧的长巷里，从前的故事在岁月的默守下延伸得那么平静、悠长。死亡斩不断的，时间却能将它淡淡地溶解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

　　　　　　　　　　　　　　９６年５月４日荣光堂

• 【西西河电子期刊】第6期（中）
• 【期刊正刊第五期－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