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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铸剑之旅之一:升火 -- 票姚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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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铸剑之旅之二:初铸

9月1日,正式开始上课。第一次课好象是高等数学吧?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第一节下课以后的事:相貌英俊的区队长进了宿舍就要我们每人来20个俯卧撑。在家很少做俯卧撑的我,头五个还幻想着能得到表扬,中间五个就已经只想着能完成任务就好,后五个……。

其实没有后五个,因为只撑起来第14个,就完全砸在了地上,而且从此以后,因为双臂酸痛,整整三个月没能再做出一个标准的俯卧撑。

我其实是一个很坚定地从军报国的人,因为看了太多的近代史之后(当然,那时读的是官修史,其理念还停留在浅薄的列强逞凶、汉奸卖国的层次上),我觉得总得有人为这个国家付出点什么,不能总是把保卫它的责任交给别人,自己满足于在纪念日的时候骂两句脏话。高中三年,我始终坚持贯彻军训时学会的动作要领,连上学放学都没走过便步;白衬衣、绿军裤我穿了三年(我有五条绿军裤、九件白衬衫);高考填志愿,我只填了一所桂林陆军学院,想的是考不上我就去当兵。所以,我从不认为会有什么样的艰难险阻能令我动摇从军的选择。

然而,它真的有点动摇了。

刚入学的三个月,学名为“新学员定向起步训练期”,相当于西点军校的“兽营训练”,只是时间只有一半。除了计划内的军事和文化课程,剩下的就是充斥着全部生活,令你感到没完没了的训练,从如何把一床棉被叠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到如何把7.62mm的子弹送到100米外直径不过10cm的圆圈里,林林总总。而其中最令人刻骨铭心的是两样:一是体能训练,二是价值训练。

先说说体能训练。

在家里,我是个文弱书生,属于那种老实到窝囊的类型,除了买书、看书,啥也不会。从小学起,每当同学们都在打沙包、踢毽子时,我大多数时候是在看书,全年的《故事大王》我能在两天内看完。对于我的这种以健康的眼光看并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无论是老师和家长都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因为实在是太省心了。于是我就一天天地长成了一个满肚子故事的瘦干狼,讲起来滔滔不绝,做起来缩手缩脚——因为我对陌生的事物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我想,是人应该都能想的出这样的身板在桂林陆军学院会遇到怎样的噩梦,要知道,这可是一个每年都会因为训练伤太多而遭驻军医院抗议的单位。

但是,未必有一个人能够真正体会到那种噩梦般的感受。

第一次的俯卧撑是20个,第二次就涨到了50个,以后便是100个,200个,300个……,连一个标准的俯卧撑都做不了的我(因为双臂酸痛的只要放下去就会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而完全趴在地上),光是听听这数字就足以晕过去了。偷奸耍滑,招术用尽,最终仍是要一个不少的完成,任你难过的鼻涕眼泪混着汗水哗哗地流,组织训练的班长们就象没看见一样,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数着:“212,211,210……”。有一个人偷一次懒,全体人员加10个。

班长有个著名的典故:“知道桂林陆军学院以前叫什么吗?桂林步校!知道桂林步校是什么意思么?就是桂林跑步学校!”干瘦干瘦的教导员也推波助澜,动不动就给我们朗诵什么古希腊的诗歌:“你想变的聪明起来吗?跑步去吧!你想变的健壮起来吗?跑步去吧!你想变的美丽起来吗?跑步去吧……”。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跑呢?早晨出操,首先就是一个800米,班长们称之为“活动身体”,夜训结束前,又是一个3000米,称之为“全天训练总结”。更多的是没完没了的400米障碍(在我看来比5公里都累)、百米冲刺、冲坡、负重跑……,还算好,5公里通常每周只两次(每当我听说某单位一天一个5公里,我都庆幸的直打哆嗦),但那一样是个噩梦。第一次5公里越野,队里照顾我们是新生,徒手进行。只听哨声一响,英俊的如白面小生一般的区队长,惬意地在全队前领跑,意气风发如骏马奔腾,后面跟着一群跌跌撞撞的我们,气喘吁吁的欲追不及。其中的我更是生不如死,只感到自己的肺就象一个超负荷的风箱,似乎就快要被憋炸了,而双腿就象根本不是自己的,无论怎样用力,也指挥不动它们,而整个身体就象一朵轻飘飘的云,无论用多大力,也只是不紧不慢地飘着……。

这是一个标准的武装越野训练场,有坑有沟,有上有下,有沙有石,有草有树,有的地方只容一人通过,每到这种地方,后面体力好的人就会不断地催促我 “快点!快点!!”好给他们让路。我真的不想挡着他们,可我也实在没有力气快点,在那种肉体痛苦和心灵屈辱的双重折磨下,我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这不是靶场吗?快点有人打靶吧,哪一枪走火把我打死,一了百了多好呵!!!

当然,当进行长跑训练时,是不会有人打靶的,我自然也无法一了百了而只能是丢人现眼地完成全部的三圈。31分钟,我花了31分钟空着两手跑完了大纲要求背着枪支弹药挎包水壶在27分钟(现在要求是25分钟)内跑完的路,而在桂林陆军学院,仅仅达到大纲的及格标准是远远不够的……。

后来,为了加强训练,队里根据训练科目建立了器械体操突击队、跑步突击队、投弹突击队、跳远突击队……,我荣幸地被除跳远以外的所有的突击队吸收为队员。当N年后,我向其他人讲起这段经历时,听的人(特别是女性)大都会一下子在脸上堆满羡慕的表情:“那么快就能进突击队,真强啊!!”每到此时,我都不得不冒着冷汗给他/她解释——在桂林陆军学院,“突击队”这一概念与艺术作品中的“突击队”是截然不同的。后者由英雄组成,而前者由狗熊组成——那是对训练后进者进行补差训练的组织,也许是为了让狗熊们能够多少有点面子,所以才被冠以“突击队”这么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名字。因为是补差训练,所以突击队的训练全部是利用非正课时间进行的,说白了就是下课休息时、饭前等待时、饭后养神时、晚上自由活动、组织看电影时……,当然,有时还包括晚上别人睡觉时。那时,每天最期盼的就是吃饭时,因为饿(刻骨铭心的饿,一顿早饭八个馒头吃下去,第一节下课就饿的难受,满满一抽屉面包只需一个上午就一个都不剩……。那时每天只想着一件事——上哪儿弄点吃的去),而最恐怖的就是《新闻联播》结束——每当此时,就见值班员屁股一抬:“今天晚上自由活动,突击队搞训练!”,然后就见各突击队长们也屁股一抬:“穿裤衩背心,每人背四袋手榴弹下来集合”(别惊讶,晚上不练投弹,是用来背在身上压重量的)!!于是便又是一晚上的800米、3000米、俯卧撑、引体向上(做不上去就拿背包带吊在杆上)……。那时,几乎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李瑞英、罗京他们一说:“今天的《新闻联播》就到这里,谢谢您的收看!”我这边就腿肚子抽筋……。

价值训练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当然,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训练大纲中,并无价值训练这一科目,实施它的也不是某一个教官,而它却又是军队训练中最重要的一项,多少军校都因为没有真正的认识到这点而变得如度假村一般(养出一帮满腹知识的军中民工,还自以为军队输送了不少人才)。它就是桂林陆军学院的生活规范——并无一字成文的生活规范。

在西点军校,有一个育人原则——首先将你彻底地打碎,然后再重新塑造你。在中国的任何一所军校,都不会将这么霸气的条文作为自己的育人原则,然而至少桂林陆军学院的人们,已经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其真谛。

从你第一天穿上军装起,你会突然发现,几乎被每一部文艺作品大加描述的战友之情似乎并不存在,你作为组织的一员,有时就像一个零件一样冰冷,你要独自完成交给你的一切,不要指望有人帮你,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当你受到上级的批评时不要企图辩解,因为只要你的任务没有完成好,你就难辞其咎(后来我才知道,在西点军校这也是一条行为原则——没有任何借口);不要企图向上级解释某个任务你无法完成,因为上学的第一天你的领导就已经告诉过你,“军人不能说不行”……。你要忘记你穿上军装前的条条道理,这里只有一个道理——任务;你要忘记穿上军装前对好中差的区分,这里只有一个标准——最高。如果说体能训练是一种噩梦,那么价值训练则可以算是一种迷茫。因为你突然发现你一下子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过去嗤之以鼻的事现在要以全部的身心投入,过去奉为至宝的东西在这里一钱不值……。而且最重要的是,价值训练并不仅仅存在于入学三个月的定向起步期,事实上,也许它会贯穿你的整个军旅生涯——它的长与短,更多取决于你的悟性以及你的经历。

记得有一次,我受领了一个任务:谈谈某次会议(已经不记得是人大会还是党代会了,反正就是那种决议永远正确、精神永远重要、闭幕永远成功、影响永远深远的大会)的意义?为此,我专门翻阅了《新华字典》,在其多种不同的意思中,我认为解释为作用、价值是最符合命题的,于是我也就按照这个意思进行了准备。后来,当以班为单位展开讨论时,我便按照准备发了言。没想到这就出了问题,班长坚持认为,我讲的是作用而不是意义,我说意义就是作用,他说意义不是作用,为此还对我进行了毫不客气的训斥。为了表示抗议,我离开座位,换上一身迷彩服(因为过一会儿的安排是搞训练)。这当然招至了新的批评,而当我还嘴之时,我惊讶地发现,所有的部队生(即以士兵身份考来的学员,在我们面前可是十足的老同志)都在怒斥我,包括曾经对我很好的、曾经很让我佩服的,于是我内心深处的自傲一下子就被击的粉碎,那一刻我突然体会到了什么叫“众怒难犯”,因为一旦犯了,将会是非常痛苦的经历。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学会了在保持内心高傲的同时维持面部表情的谦卑——我高傲,因为我是对的;我谦卑,因为我是下级。后来这一功夫在经历了四年的修炼之后几乎炉火纯青,使得我可以在突然遭到上级的无礼训斥之时,始终挺直脊梁,板着标准的军姿,同时堆满一脸的悔恨,而在训斥结束后向其敬一个标准的军礼,继而在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换作一脸的笑容,仿佛不是去挨了顿训,而是去看了场猴戏。

我现在也无法知道,那次教训到底是偶然性事件还是他们合伙对我的一种磨炼,因为后来他们和我的关系都很好,反而是和班长的关系差了,但我至今仍然感激那一次痛苦的有点令人恐惧的经历——从那时起我慢慢学会一个道理,当你是旗杠时,就要标板溜直,而当你需要疏通马桶时,就要曲径通幽,因为当旗杠和通马桶是同样重要的工作,如果你永远象旗杆一样挺直你那高傲的脊梁,那你就连马桶都通不了,而没有人会考虑用一个马桶都通不了的笨蛋去擎大旗。

有时,这种价值训练会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比如,当我们在整队行进时,如果前面有一滩水,最好的选择就是保持原有的节奏和力度,视若无睹地溅着水花踩过去,因为哪怕只有一个人踮一下脚尖或是把步幅拉大一点,只要被发现,肯定会被一顿训斥之后,整队带回原来的位置,重新从水上踩过去。再比如,不管你是在课堂上、队列里,还是一个人正在悠闲地抽着一枝烟,你都不要将手插到口袋里——不管是上衣口袋还是裤子口袋,因为如果被区队长或队长看到,你可能将需要一副针线,自己把自己的口袋缝起来。甚至当你带队报告时都一定要注意,要讲“学员第十队”而不能简称“学员十队”……。诸如此类的事,在那三个月,不胜枚举,令你不得不悲痛地发现,军旅生活并不象你过去想象的那样波澜壮阔,而是象一个小脚老太太一样婆婆妈妈。但是N年以后,作为带兵人的我,却也一样训斥着初来乍到的新兵,让他们重新从水上踩过,或是缝上自己的口袋,因为我已经明白,其实兵工厂并不需要你帮助检验军鞋的防水性能,军队也没想逼你学会补衣的技能(事实上你也很难买到制式的线和饰物),所有这一切令每一个新兵切齿痛恨的细节,其实只是在培养一样东西——意识,军人的意识,一种时刻保持,无处不在的军人意识,使你无论在面对任何情况时,你的第一个反应都是我是军人,而不是按老百姓的条件反射去做出反应。如果没有对军人价值的认同,无论这样训多少年,只要区队长或队长不在你身边,你一样会踮起脚尖轻轻地跨过水迹,或是自然而又惬意地将手插进口袋。我想,这就是军人和穿军装的人这两个概念的实质不同。

当然,在那时是不会有这种觉悟的,所以每天的生活对我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你干的任何事都受到批评,你说的任何话都没有人理会(当然,那时我主要的话是要科学训练,不要蛮干),几乎所有的工作你都不如别人,同时几乎没有什么事是你喜欢干的……。在这种情况下,一点都不动摇自己当初的信念,真的是一件非常难的事。周围的地方生们(也就是从高中直接考上军校的学员)全都在后悔:“早知道我第一志愿就填……,现在我应该已经……”。我也曾后悔过,总想着要是自己不这么犟,听老爸的话去读警察学校的话,何至于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惨样(按我奶奶的话说是“瘦的手跟鸡爪一样”);有时也想着,要是先去当兵,等练好了再来这所学校应该比较好。

1994年12月5日,一年一度的全院“大比武”(学名好象是叫“军事基础科目考核”)开始了,作为资深突击队员的我和我的战友一道经受了学院的考验:徒手5公里21分(原成绩31分),400米障碍1分50秒(原成绩为0——无法完成,跳下两米的深坑后上不来),100米短跑13秒7(原成绩14秒8),手榴弹投远37米(原成绩20米),单杠引体向上16个(原成绩0),双杠屈臂伸12个(原成绩0)。凭着这份成绩单,我得以留在这座我至今仍认为是中国最好的军校里,继续我的铸剑之旅——虽然这份成绩可能会让许多人笑掉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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