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纪实】夜里个后晌很郁闷 -- 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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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纪实】夜里个后晌很郁闷

您问俺为啥郁闷?其实也算不了啥。就是夜里个后晌让一个记者数落了一顿。您想知道为啥?这得从头说起。

俺老风勉强算是个道士,道观就在橡树村的后山上。掌门的是俺师兄。上小学时,他比俺高两个年级。小学一毕业他就走了,再没见过面。二十多年后,因为包工头不给俺工资,俺在包工头的茶杯里扔了一包巴豆后就跑出来游山玩水。不料竟然在西西河附近巧遇师兄。他劝俺跟着他学些法术,将来也好画个符驱个邪啥的———好歹能混口饭吃。但俺实在没记性,学不好那些神神叨叨的手艺。师兄也不怪俺,只是嘱咐俺要踏踏实实的干点活再看点书,不要像以前那样混日子。

半年前,小师妹跑来说是要暂住一时。说是师妹———其实论年岁她比俺和师兄小了很多———仅仅是因为她和俺以及俺师兄毕业于同一所小学。俺小学毕业时,小师妹的父母还正在高中课堂上偷偷的互递纸条呢!

师妹很是斯文,每天只是看书画画吟诗作赋,再不就是弹弹琴唱唱歌。没事还帮着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甚至还能为观里修理电灯、水龙头啥的。大家相安无事。过了不久,师妹就走了。究竟去了哪里,师兄也不告诉俺。

大家都知道,俺们这里路不好走。尤其是去城里就必须经过西西河。眼看就该春耕了,可是种子化肥啥的还没着落。因为供销社的人说,汽车根本开不进来。要想买种子买化肥,自己想办法。这不,村长请俺去看看,有没有办法修修路,把春耕急需的东西运进来。

吃过午饭后,俺跑到河边,仔细踏勘了一遍。最后俺觉得应该试试:只要能填平路上的二十几个较大的有“萨苏”标记的坑,就能让供销社最小的那种三个轱辘的汽车凑合着开进来。只是途经西西河这段路时,大概需要拐二百五十多个S弯。但好歹是个办法,只要不误农时,先将就一下吧。

俺有点累了,坐在河边的土坡上抽旱烟,卷烟的纸是从师妹那里偷偷顺来的。师妹用这种纸写“书法”,据说叫啥“熟宣”。

卷好烟却没法抽,西西河牌的火柴就是不好用(听说是一个叫“无明火”的人设计制造的),怎么划都不着,最后就剩下一个空空的火柴盒。正没理会处,一只擎着打火机的手忽然从俺背后伸了过来。这打火机很大,很亮。上面还印着两行洋字码。洋货就是不含糊:火苗子腾腾的足有半尺高,差点燎光了俺的两条本来就不甚显眼的眉毛。俺点着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这才转过脸,打算给人家道个谢。定睛一看,一个年轻摔哥蹲在我身后。神色凝重的望着我。只见这摔哥身穿雪白的衬衣;衬衣的领口挂着一副墨镜;还套着一件有好多口袋的马甲,马甲上写有“太误事报”四个字。看一下这人的手就知道他是个文化人儿———细长的手指,很白净,手掌上一点茧子都没有。只是膝盖以下和俺一样沾满了泥水。我举起装着烟叶的塑料袋请他品尝。但被他轻蔑的谢绝了。

“我只抽八卦牌的,而且只抽硬盒的。我们都叫它“硬八卦””。言毕,他掏出一盒外包装很是精致的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支。然后坐下来,愣愣的望着远处发呆。

“您是城里来的吧?俺一看您就知道了,太有气质咧!”我有点讨好的问道。

摔哥眯着眼打量了俺一会,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复。

沉默了很久,俺实在耐不住寂寞。又开口问他:“您到底是干啥的?不知道贫道能否给您帮点忙涅?”他好像对俺打破刚才的寂静不太高兴,愠怒的瞪了俺一眼才开口。

“我是记者!”他生硬的说道。然后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本子在我眼前一晃,随即迅速的塞回口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结、结婚证?”我嚅嚅嗫嗫的问道。

“放屁!你们家的结婚证是黑色的啊?!”他有点恼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记者证!没见过吧?傻帽!”他狠狠的把烟头扔在地上,然后用脚使劲的将烟头碾进了泥里。

俺稍稍感到有点委屈:俺一个穷道士,没见过结婚证很正常。再说,山下的橡树村好像也不讲究这些。谁家的小子丫头该结婚了,双方家长到村长家打声招呼,然后再摆上酒席请本村村民们吃喝一顿就算是“合法婚姻”了。谁还在乎啥证不证的———大家都认帐才是关键。每次摆酒,主事儿的那位都会到观里请俺们参加。师兄总是照例不去,俺是每次都代表道观出席。只是每次回来都会让师兄骂上几句———嫌俺喝酒缺乏节制。

橡树村人都实诚,不管家境如何,那酒席都是实实在在的。就是懒得唠那家伙有些抠门儿(懒得唠这三个字还是西西河大学的夏老教授教我认识的)。懒得唠在“西河革命”时受过苦,因为家庭成份是地主,可是遭了不少的罪。大家都看过《芙蓉镇》吧?懒得唠当年就是秦疯子那境界,见天起早贪黑的扫街。不说也罢,都是从前的事了。这不,懒得唠家大儿子要结婚了,老懒摆了40桌酒席。每张桌子都是十七八个大碗,鸡鸭鱼肉一应俱全。乡亲们开始贼高兴啊———准备大快朵颐。谁想那碗里一律是夹带菜:下面是素炒豆芽,上面再铺一层鱼呀肉啊啥的。还没吃上几口,所有的桌子上就只有素炒豆芽这一样菜了。为这事儿,村长有很长时间对老懒不客气。分配化肥时,一般都会把已经过期或将要过期的化肥分给老懒家。

后来俺明白了:为啥橡树村的广大群众祖上都很穷,唯独懒得唠家祖辈都是地主富的流油?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知道我来干啥吗?”记者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甚至还挤出了一丝笑容。

“不知道,您到这儿来干啥?”。俺暗自嘀咕:只要你不是那啥“上树”派来的,咋地俺都不怕。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我眼前比划了一下———吓了俺一跳!

“抓、抓八路?@#¥…¥%&¥…!”不对吧?六十年前人家就改叫“中国人民解放军”了。嘿嘿,你蒙谁呢?

“什么八路什么八路!我说的是八卦!八卦你懂吗?你个老塔儿……。”他气急败坏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报纸,用力的敲打着俺的额头,显得十分的抓狂。

俺承认,俺是“老塔儿”。可这不能怪俺。好多年了,俺们那里既看不到报纸,也没有电视。外边的情况都不甚清楚。本来几年前村委会订着两份报纸,可是后来,邮局不给俺们这里送报了。说是坑太多路不好走,已经摔伤了好几个邮递员。看不到报纸,村里的后生们就结伙往外跑,现在都快没人种地了。

“上头就没来人管管这路的事情?”记者大概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不再打俺。还把那卷报纸装进了俺的口袋。顺手又扔给俺一支香烟。

“来过,去年秋后来了一个大官视察。村长接到通知后,带着治保主任和会计天不亮就在村头候着了。一直等到快中午,那官员才到。那阵势———那是相当滴排场啊!敲锣的打鼓的还有吆喝的。头前两面牌子上还有字:一面是“回避”,一面是“肃静”。进了村就给大家训话,俺听了一会就明白了:赶情这位大人的官职是“上树”,来自一个叫“行不?”的衙门。俺就又糊涂了:你那么大的官,想咋地就咋地。干啥把偌大一个衙门起了个“行不?”的名儿呢?打算请示谁啊这是?后来会计告诉俺,起这个名是为了表示该衙门要顺从民意,树立民主廉政之风。无量天尊!原来如此,呕嘢!”

“原来是他!”记者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

俺很不高兴的看了他一眼———明明知道俺没火,也不说给俺点上烟。俺咽了口唾沫继续讲给他听:“后来俺知道了那位大人的姓氏,原来他性本(记者听到这里,很诧异的看了我一眼)。因为他只要一讲话,张口就是:“呃…这个这个,本沟官打算如何如何执法;啊…这个…这个,本沟官预计明年会咋地咋地……。” 等等。这就对了嘛,显然这位本大人和本拉灯、本拉风那些人是同宗啊。不过直到最后俺也没搞清楚那“沟官”二字究竟是大人的名讳呢还是大人的职称。如果是职称就好了———管理“沟”的官么,说不定路上的那些坑很快就会有专业队伍来填了。”

“再后来呢?”记者有些敷衍的问道。

“再后来就是吃饭嘛,还能咋地?只是那位本大人的秘书交代了:午餐不可奢华,绿色食品就好。贫道有些不解:那菠菜和黄瓜的确是绿色滴,可也不能让领导光吃这个呀———领导们又不是兔子!可要是端上去鱼虾和鸭鹅之类,颜色显然不大对路。顺便说一句,俺们这里的鹅可是不一般,被称为“傣鹅”。据说是从南方少数民族地区引进的,那滋味是相当滴好啊!还算顺利,当那些个烧鹅、清蒸鹅、水煮鹅流水价端上去后,也没见到领导们有哪个不高兴。尤其是村长老婆做的看家菜“一鹅五吃”博得了那位本大人的连声称赞。从打进村就没露出过笑脸儿的本大人在向村长的老婆讨教这道菜的烹饪方法时,居然亲自对村长老婆笑了笑,到后来竟然亲自站起来一笑再笑。”

说到这里俺闭上了嘴,因为俺发现记者压根儿就没听俺讲话,好像有点疲惫。

“整个儿一土鳖”。他低着头轻声嘟囔了一句,显得很失望。意兴阑珊的为我点着了烟。

“噢———!原来您是找土鳖来着?早说呀。这玩意儿俺见过不少。这西西河别的不说,土鳖可是大大的有啊!经常能看到很多土鳖驮着个铁牛在河边爬来爬去的。那些铁牛有大有小。小的还好,比较大的铁牛就很难驮动。有些土鳖差不多快要被压成昆虫标本了。不过,那些铁牛肯定都是有主儿的。因为每个铁牛身上都刻着字。像什么“鯰”、“员外”、“姑爷”、“色猪”等等。但是有好长一阵子没见到刻着“黎叔”、“伊书生”字样的铁牛了。俺猜是因为那两头铁牛太重,把土鳖压伤了。现在也许大概可能差不多正在康复中心接受治疗吧。”

我兴冲冲的说了一大堆关于土鳖的事,为了我终于能够帮助他而心中暗自高兴。

记者看着我,眼里充盈着怜悯,同时也夹杂着一些厌恶。很长时间没再说话,只是不停的抽烟。

“你那道观里还有什么人?”连着吸了三支烟后,他又开口了。

“俺师兄。”俺闷闷的答道。

“他叫什么名字?”

“师兄不叫俺跟外人说!”(这是真的,自打上次“行不?”衙门来人视察后,师兄就嘱咐俺不可向外人透露他的真姓名)

“一直就是你俩人?”他好像很随意的问道。

“…原来…还有一位小师妹,……”

“啥、啥啥? @#¥%……&×!”

一听到“小师妹”三个字,记者像嗑了药一般腾的一下跳了起来。五官因为过度兴奋而显得有些扭曲变形。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的。

“她叫什么名字?”记者急切的凑了过来,嘴巴张的大大的,牙齿很白(我敢打赌,他午饭吃的肯定是韭菜馅饺子)。还有这个…这个…一股烟味+大蒜味的气息喷了俺一脸。

“师兄也不叫说。况且她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半个月前,她说要去云游四方。师兄也没拦她,交给她一本很古旧的线装书和几十两碎银子就让她下山了。师兄还特意选了一条毛驴,将师妹上山带来的行李、书籍、绘画用具等等綑在驴背上,让师妹牵走了。要说这条驴真的不一般,非常滴聪明。不过今天咱们就不再罗嗦驴的故事了,以后俺再讲给您听。”

“为什么要走?她去了什么地方?”记者又问道。同时掏出了本子和钢笔。他的手好像有点颤抖。掏东西时不小心带出了许多纸片,很像我以前在包工头那儿见过的假发票。

“俺也不清楚。本来一直好好的,可自从那次师兄派小师妹到城里购物,置办纸笔香烛啥的。回来后她就变样了,变得莫名其妙。后来听说是在城里的啥“网吧”里被“电了脑”(老天!这脑袋是能随便电着玩的?)。这还不算,电完脑之后又被罩在一张啥啥“耐特”网里一整天不能动弹。回到观里后就不怎么说话了,每天痴痴呆呆的望着山下,神情恍惚,经常把米饭烧成锅巴。”

“后来呢?”记者一边低着头奋笔疾书一边问道。

“后来嘛,也没啥。就是经常会有一拨一拨的城里的后生们跑来找她。头一回可把俺吓得不轻。”

“究竟是怎么回事?”记者抬起头盯着我问道,眼睛里像是着了火。

“胡闹呗!那些个后生们的年纪和你也差不多(听到这里,记者好像有点不大自在,开始不停的扭动着髋部)。个个衣着光鲜,手里拎着成筐成篓的鲜花。说是要到观里找小师妹。道观里岂是他们能随意进出的?我当时就拦住他们,喝令他们下山。可不得了喽!这些人竟然鼓噪起来:“兀那疯道士,赶紧让开,否则众家少爷便不客气了!”咦?奇怪了,他们咋都知道俺姓风?俺不肯让路,那些后生们一拥而上。俺差点就被众人踩成柿饼。好不容易才爬出来。回头一看,哈哈,谁都进不去吧!道观的那两扇大铁门可是西西河总舵主送给俺师兄的,就你们这些小白脸儿还能破门而入咋地?不过俺不明白那些人为啥一手砸门,另一只手却不停的摇晃着一张纸片。那纸片上还写满了字。我只看清了“征婚启事”四个大字,小字没能看清。贫道俺真是大大的困惑:原来的小师妹淳朴天真活泼大方,却没人来这里找她。“电了脑”后变得痴痴呆呆的,反而像大明星一样被城里人大肆追捧。看来师兄说的对,老风俺实在不适合到城里去混,还是老老实实的在山上猫着吧。”

讲到这里,记者打断了我。令我惊讶的是,记者先生竟又恢复了先前的文化人儿的风度———显得轻松愉快。他把那盒抽得只剩下七八支的“八卦”牌香烟抛到我的脚下,然后很神秘的对我说:“你要是不再向别人提起这件事,过几天我送你一整盒“硬八卦”。你的明白?”

我迷惘的点点头———其实我啥都没明白。记者很潇洒的转身而去,一边走一边唱着歌。说实在的,俺从来就没听到过这么有文化,这么有内涵的歌。俺大致记住了其中的几句歌词: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马甲破。东张张,西望望,我为八卦狂。”

………

“娱记的道路千难万险,但有了八卦的季节都是春天。”

………

“只因为西西河的八卦,所以我才飞了这么远。”

………

我捡起那烟盒,闻了闻。真的很香。师兄常教导俺说莫吃嗟来之食。俺也知道这烟不该拿。但想到村长整年的抽旱烟,拿回去送给他尝尝也是好的。

抬起头看着记者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俺又觉得好笑:原来这城里人也傻的可爱,为了几盒“硬八卦”,楞把自己整得疯疯癫癫的,不值!不用说,这家伙肯定也是被“电过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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