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玉瓶碎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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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续五

  高三爷摆摆手,看着爬伏在地不住磕头的肖长贵,道:"算啦,你我如今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积点阴福吧。肖长贵,按说今天杀你不冤,杀你也费不了多大事。不过我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从此没了贪心、怨念,今天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你若还敢打我的主意,你这条命我能饶也一样能收!"

  回到屋里肖长贵媳妇忙翻出来衣服,让滚的满身是土的肖长贵换下来。肖长贵接过衣服却厌恶的把媳妇的手扒拉到一边去,自己皱着眉头站到木盆前洗手,铁青的面色阴沉的似乎要滴出水来。肖长贵媳妇想大着胆子劝慰几句,肖长贵猛地回过头来,眼神如同野兽一般的凶恶,他压低声音狠狠道:"闭嘴!给我丢脸的家伙,少管闲事!别人能要我的命,我也能要你的命!"

  第二天上午,炮声骤停。众人各怀心事的坐在院中等待,忽听见门外有马车驰来的声音。众人心中一紧,果然一阵脚步声,有人撞开院门冲了进来,却是武卫前军亲兵营的两名军官,肩上扛着一个反绑双手的少年。

  众人看着一愣,当先的军官喊道:"请问高三爷与李五爷可是住介儿?"

  高三爷忙上前道:"高某在此!"

  那军官将肩头人放下道:"您啦就是高三爷?我等奉聂军门将令!到介边儿将介三公子儿送给高三爷,请高三爷您麻溜儿的带人突围出城。天津卫,守不住了!"这军官说话带着天津口音,似乎是本地人,说到最后一句时,言语中已经满含悲愤之意。

  李五爷喊那军官一同突围,那两军官边转身外走边道:"突嘛围?我们家聂大人还在前边儿呢!爷们儿今个跟洋毛子拼了,死也要死在我家聂大人身边儿!"

  被绑住双手的聂树屏坐在地上不住的蹬动双腿,大喊大叫:"凭什么大哥二哥能跟随父亲杀敌!我虽是书生也是大好男儿,难道让人说我聂家人贪生怕死不成。放开我,给我刀,我要去八里台!"

  李五爷弯下腰来劝慰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他说理辨事哪是这聂举人的对手,三两下就被问的卡在那里。李五爷还待好言相劝,高三爷走过来伸手朝聂树屏脑后玉枕穴轻轻一拍,直接将他打晕拎起来横放马上。接着招呼李五爷和肖长贵媳妇马上走。

  众人一阵忙碌,却发现唯独不见了肖长贵,院子内外都找不到。这时候南边枪声大作,炮声响成了一片。高三爷脑中一转,喝令李五爷先走。话音还未落,呼啦啦一群二十几个人闯进院子来,手中各拿刀枪棍棒,有的还端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洋枪。领头的人正是肖长贵,他左手拄拐,右手端着一把短把洋枪,拦住众人的去路。

  肖长贵侧脸看了看马背上的聂树屏,哈哈一笑:"噢哟!没想到啊,高三爷您还是聂大人的托孤大臣啊!没说的啦,聂家的宝贝拿出来咱们分分吧!念着当年您的恩情,您拿大份儿!"

  这句话激的李五爷大怒,上前大骂道:"肖长贵,你这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肖长贵一晃手里的洋枪喝道:"你给我闭嘴!这可带着响儿呢!李老五你别跟我犯浑!这年头洋枪在手,谁还怕你们练武的?你就是大罗金仙也抗不住我这一枪!当年我的功夫如何?我肖长贵在直隶那是多大的名号,不也是毁在了这洋枪下么?"肖长贵说到这里面露恨意,伸手点指着高李二人道:"我肖某人二十年功夫,还不敌一个混混儿二拇指这么一钩!要不是这一枪,我能过上这等穷破日子?靠你们施舍、看你们脸色么?"众混混一阵鼓噪,将手里的洋枪和分指高李两人。

  肖长贵老婆站在一边,看情形已经明白过来,她挺身一步跨出,挡在高三爷身前哀求道:"当家的,人家高爷待咱家不薄,要不是人家高爷,咱连今天的温饱日子都没有,咱得念恩啊,有什么事情就不能坐下来说么?咱可不能负了高三爷!"

  肖长贵没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老婆此时居然会站出来给别人说话。他脸色先红后青,感觉身后众混混都在盯着自己的后背发笑。肖长贵恼羞成怒,抡起拐杖将自己媳妇打倒在地,破口骂道:"我打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生不出儿子的瞎货!你以为他们是为我好么?他们是在可怜我,看我的笑话,是在把我当成要饭的!我也有手,我也有功夫,你以为我愿意寄人篱下,你以为我乐意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吗?"

  肖长贵骂道最后已经声嘶力竭,索性又连续几拐杖抡在自己媳妇的肩膀、头上:"这年头就是乱世,乱世里想活着,就顾不上别人!顾别人就的饿死你自己个儿!现在的机会是老天给我的,是我命里该得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肖长贵枪指马背上的聂树屏,咬牙切齿道:"高老三我知道你有血性,你身手快!你不怕死!今天你要是不把聂家的两个宝贝箱子给我,我就打死这聂家老三!我忍了这么多年,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我肖长贵走运!我是个半残废的人,我今天豁出去了!谁要不给我东西,我就跟他拼命!有本事你就试试,是你的身法快,还是我的枪子儿快!"肖长贵一张长脸因咆哮而狰狞,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老高,声音到最后有如狼嚎,整个人如同疯了一般。

  高三爷看着对面四五只洋枪纷纷指向伏在马背上的聂树屏,再看看肖长贵血红瞪大的眼睛。他铁青着脸挥挥手道:"老五,给他。"

  李五爷一愣,回头吃惊的看着高三爷。高三爷点头道:"给他,无妨。我高三钢护的东西,从来就没丢过,我能拿回来。"

  李五爷踌躇片刻,还是从马背上解下来两口箱子,递了过去。肖长贵指挥手下混混接过来,哼了一声道:"高老三,算你识举!这地方说了算的如今是我!念在当年你救我一命,今天我暂且放过你,走!"说着带人呼啦啦涌出院去。走到院外肖长贵忽然高喊道:"那瞎货你走不走?要么跟着我走,要么自己寻死去!"

  肖长贵媳妇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额头的鲜血,整整衣襟跪在高三爷面前,磕了一个头,高三爷不敢受礼,忙侧过身子去掺。那媳妇含泪说了声保重,挎着包袱出门追肖长贵去了。

  李五爷又急又怒,跺脚问道:"三哥,怎么办?"

  高三爷侧耳听了听,南面、北面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先送三公子要紧!洋兵从海上远来,人数并不太多,我料定他们是急于同城内租界的洋兵回合,直攻北京,所以不会分兵占领地方。而武卫前军也不可能倾巢而出,必定有人守护大营,我们穿城而出,去芦台的聂军老营,那里最安全!"

  两人抱持着聂树屏跨马而出,此时天津城内已经起火,从大沽上岸的洋兵从南边八里台方向北攻天津城墙,城外的炮弹不断打进来。租界内的洋兵趁机杀出,城内乱成一团,清军被一分为二溃不成军,一部分随马玉昆退往北仓,而城内的武卫前军则腹背受敌,陷入重围中,散布于街巷拼死而战。

  李五爷跨马走在前面,挑开挡路的杂物与着火的柴草,高三爷护着聂树屏紧跟在后,有遇到趁机劫掠的无赖混混,自有李五爷一刀劈过,马踏而去。转过巷子,忽然发觉前面一队洋兵直冲而来,李五爷大叫一声不好,拨转马头回头便走。两边距离虽远,但对方枪快,一阵齐射,抢在李五爷的马冲进街巷之前,打中了它的后腿。那马一声嘶鸣栽倒在地,倒在血泊中不住的抽搐。李五爷大怒,转过巷子刚要手指对方开口大骂,只见对方洋兵一队蹲一队站横成两排,横托步枪歪头瞄准。李五爷忙抽身避闪,几乎同时一阵枪声响过,李五爷藏身的街角被打得尘土飞扬,顿时塌了一大块。李五爷忍不住心中大骂那肖长贵耽误时间,不然凭着自己好马的脚力,早就跑出天津城去了。

  巷战中马匹醒目,不易隐藏,也跑不起来,高三爷咬了咬牙,伸手一掌将马匹拍开,抱起聂树屏,与李五爷窜房跃脊绕开阻挡向北而去。人到了高处虽然视野开阔,不再会与洋兵突然遭遇,但是远处的敌人看高李二人也格外的清楚,不时有一排排的枪弹射来,将两人压在屋顶上,打的瓦屑纷飞。

  两人正向前走,只听一阵撕杀之声,高三爷身子贴在墙角探头看去,却是十几个日本兵将七八名弹尽粮绝的武卫前军伤兵逼在了死胡同里。这些武卫前军的伤兵或头缠药布、或手扶拐杖,显然是来不及突围被困在此,这些清军明知不敌,却都是攥紧上了刺刀的步枪,聚在一起宁死不降。

  那些日本士兵两人一组,并不急于抢攻,而是平端步枪,挺着刺刀狞笑着一步步逼过去,如同在圈栏中持刀选取猪羊的屠户一般。几名有枪的清军将自己枪上的刺刀拆下来,递给身边手无寸铁的伤员,发一声喊,倒过步枪抡开朝日本兵砸过去。这大砍大杀的架势虽然吓人,而日本士兵的刺枪技术却能以直破曲节省时间和体力。只见他们相互掩护,一虚一实,连续几个上步突刺,就将冲上来的清军干净利索的刺到在地。有一个小个子日本兵一枪没有刺到对面清军的要害,竟然倒过步枪,在已经倒地呻吟的清军身上补了几刺,方才满意的哈哈大笑。

  掩护的几名清军战死倒地,露出了身后两个方才接过刺刀的伤员,还有后面墙根下两付躺着重伤员的担架。一个清军伤员看着前面拼死掩护的同伴,痛得直跺脚:"早就让你们赶紧走!别管俺们!这连你们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说话间,只见担架上的重伤者挣扎着抬起一支手道:"好兄弟!给我个痛快吧!我就是死也不能落在洋鬼子手里!"

  李五爷看到这里忍不住两眼通红,双手探后背拉出大刀,大喝一声窜了出去。高三爷看拉扯不住,只好将后背上昏睡的聂树屏放在墙下,又搬了旁边一架旧推车挡住,这才拉出腰间短刀紧跟着冲了上去。

  刀法有三魂七魄之说,华夏先祖锻刀创武,是集天地之道理,万物之灵秀于其中,将一柄简单宽厚的大刀,付与了百变的杀伐功用。三魂为劈、砍、剁,招法重大气,讲究堂堂正正干净利落大开大合;七魄为剪、扎、撩、抹、刺、崩、磕,招法重细腻,在方寸间随机应变游刃有余。

  李五爷天生臂力惊人,面对敌兵早已血灌瞳仁,提刀上前兜头便剁。那日本兵也是从大沽口炮台一路上过来的,颇经过些白刃战。知道中国大刀劈剁前必要抡起,准备时间长,当下不管李五爷刀,弓步前出一声"八嘎",出枪直刺李五爷小腹。刀短枪长,李五爷不得不硬生生收刀回磕,拦开这一刺。高三爷在后面看的仔细,高喊道:"老五仔细,当花枪来破!"

  一句话点醒了李五爷,他平息抑怒,将大刀垂到右侧,探步上前出左手虚抓那日本兵的头面。那日本兵照方抓药,又是一个弓步突刺,李五爷道一声:"来得好!"右臂抡起大刀向上磕开刺来的步枪,大刀余势不歇抬到左肩高的位置,李五爷加左手按住刀柄,借落刀之势上步下劈,一刀将那东洋兵斜肩劈成两片!鲜血纷飞,溅了李五爷一身,李五爷将大刀一甩,一溜血线飞到对面墙上,吼道:"痛快!"

  高三爷却急声:"老五!连着!别让他们有空开枪。"李五爷挽刀花一招缠头裹脑杀入人群,瞬间砍倒数人。其余的日本士兵登时一乱,索性群起而攻之,一阵怪叫中六七把刺刀一起向李七爷直刺过来。巷子不宽,六七个日本士兵几乎是挤在一起跨步出刺。李五爷大吼一声,上步奋全身力左手抵住刀背发力,右手顺带斜引,大刀从左下方往右上方借上步旋身之力斜砍出去。李五爷是拼进全身力气以曲破直,刚猛的力道带着数把刺刀一起往右上方去。同时顺自己前冲之势扭腰抖胯,整个背部猛的一撞。那六七个日本兵本就被大刀带的步伐不稳,李五爷这时再一撞,立时全都倒地,轻者四脚朝天、重者头破血流。李五爷提刀俯身,如滚瓜切菜一般连劈带剁:"我叫你们戳,我叫你们戳!"

  高三爷见大局已定,忙来到那几个伤兵身边问道:"兄弟,是武卫前军那一营的?"

  那伤兵绝处逢生,在生死线上捡回来一条命,忙答道:"谢老爷救命之恩,我们是武卫前军亲兵营的!"

  高三爷闻言双眼一立,急声道:"既是亲兵营的,那你们聂大人在哪里?"

  那几名亲兵闻言,忍不住悲声道:"我家大人他殉国啦!"

  高三爷还犹自不信,厉声喝道:"你胡说!我大清国哪有提督大人阵前殉国的道理!堂堂朝廷提督,二品大员,怎会阵前殉国?定是你等作战不利!私自跑了回来!还敢散布流言,扰乱军心!"

  那亲兵听了,竟止住悲声,一把撕下了头上的药布,露出额头上寸长的一条口子,深可见骨,又扒开了身旁人的军服,露出身上的刀痕、弹孔,"你看看这些伤可是假的?我们跟着聂大人从芦台打到杨村,从杨村打到军粮城,从军粮城打到东局子,又从东局子打到八里台,只有战死的,没有怕死的!我们打了一个月,都不曾怕死,难道现在怕死了吗?"

  高三爷两手微抖,一颗心被利刃划刻般的疼:"哪,聂大人,聂提督他……他真的……?你亲眼看见的?"

  那亲兵拉过来另一个伤号道:"他亲眼看见的,让他跟你说!"那伤兵点头道:"今天早晨西洋兵用了毒烟炮,那炮打过来一炸开就是一团烟,百步之内闻着就死,防线当下就顶不住了,被撕开几个大口子,兄弟们成片的倒!聂大人连我们这些在后面督战的亲兵营都派上去了。后来我们劝聂大人先走,他说'事已至此已经无处可走了,死也要死在这里,朝廷大将,守土有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后来洋人直接打到了聂大人的帅帐前,聂大人换了朝服黄马褂带着我们宋营官就要往上冲。"

  李五爷一愣,插问道:"是亲兵营的营官宋占标?"

  "就是他,我们宋营官拉住聂大人的马嚼环不让他上前,结果聂大人一刀背劈在宋营官手背上,说'你懂什么?我现在无处可避!普天下只有这里是我聂某该死的地方,我就死在这里,一步不退!'结果对面洋兵看到他身穿朝服又骑马,料定是大将,一连串的炮打过来……我们拼了命,连大人的贵体都没抢回来,我们无能啊!"那伤兵说道这里,已然哽咽难言。

  这一切都是宿命,也许聂士成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局,却还是被人推着、拥着、逼着走在前面,将飞来的枪弹都挡住。他受了伤、流了血、失了性命;却还被躲在身后的人误解、指责、埋怨。他就这样一步步的,不动声色的走向别人给他安排好的结局,用性命来证明自己,君子如玉,忠贞守道。

  高三爷仰天长叹,顿足捶胸哭道:"我那刚强的大师兄啊!死的不该是你,你也不该去死啊!"高三爷心中明白,聂士成他早已经把局面看透了,勤王的军队不会来,请来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也靠不住,后面还有朝廷弹劾他的奏章、还有军机处的责难,退也是死,还不如死在这两军阵前。所以他才会特意穿了朝服黄马褂,在军前骑马驱驰,他是在求死。朝廷大将,守土有责,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多尽一份责而已,也许在他看来,败退回朝面对刀笔小吏的非难,不过是苟且瓦全,与其这样,倒不如轰轰烈烈玉碎在守土护国的阵前。

  高三爷三声哭罢沉默无语,李五爷却忍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地,他挥刀指天大声道:"苍天在上,大师兄你英灵慢走,我李五发誓要抢回你的贵体,将你葬在这八里桥头,让你永生永世守护这城、这家、这国!"

  高三爷说明来意,让这几个伤兵跟自己走。那几人却摇摇头道:"既然你们身负重托,我们腿脚慢,不能连累三公子,你们先走,我等在这里断后,让我们也为聂大人作点事情。"说着捡起地上日本兵留下的步枪和子弹,执意让高三爷等先走。

  "也罢"高三爷点点头,"好兄弟,武卫前军聂大人的兵,都是铁打的好汉子!"

  两人回身要走,却赫然发现聂树屏已经不知何时醒来站在身后,他脸色惨白木立在街口,身子随着呼吸来回摇摆。高三爷一时目瞪口呆,他原本想趁聂树屏昏睡时将他径直送到芦台大营,却没想到聂树屏居然已经转醒,而方才伤兵们说的话他恐怕也听了一个大概,这要是他犯起倔来非要立时报仇,还真是个麻烦。李五爷一嘬牙花子道:"坏了,方才你那一巴掌拍轻了。"

  高三爷见聂树屏脸色越来越白,怕他一时想不开,忙跑过去扶住他安慰道:"孩子!难受就哭两声,哭出来就没事了!"

  父亲为国战死沙场,兄弟与亲人不知所终,四代同堂的簪缨之家,骤然间崩丧离乱,只剩他独了一人!这份悲痛又岂能是几行眼泪能够化解的?聂树屏两手攥拳屏住呼吸,身体如筛糠一般的颤抖,却就是咬紧牙一声未吭。良久过后,他张开嘴哽咽着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道:"高三叔,我没事!我不哭!现在不是要哭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我将这些洋人都赶出去了,到时候我在家父的灵前再哭!现在哭解决不了任何事情!"言必聂树屏从地上拾起一支洋枪,紧攥在手中道:"我跟您杀出城去!"

  高三爷挑大指道:"好孩子!知大局、识大体,有你父亲的遗风!"

  两人按照伤兵们的指点向北绕过租界,选择北路出城。一路上绕过四处抄掠的洋兵,只见逃难的人群来回奔逃,无头苍蝇一般的乱装。城墙上、巷口处不少清军阵亡伏倒在地上,还保持着向外射击的姿势。再行一会儿,北门已经赫然在望,而南城的浓烟也已经渐渐起来。李五爷加紧脚步,站在城门洞里回头招呼众人道:"快!出了城就安全了!"

  众人正疾走间,忽听后面的聂树屏忽然大喊道:"慢着!停下我有话说!"

  高三爷忙回头一把拉住聂树屏的手腕,生怕他又有什么冲动。只见聂树屏手指一侧道:"看,那是我聂家的旗!"高李二人顺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挑挂的是蓝地红字的"聂"字门旗,看方位应该是提督府方向。"那边是我家,请允许我过去磕一个头!给家父、给祖先磕头!我不能把先父的大旗留给洋兵!不然的话就这么逃走我不甘心!这有损我父亲的威名!"

  高三爷与李五爷对视了一眼,李五爷远眺城南,面色堪忧,高三爷转过头点头赞许道:"好孩子,慌乱中不忘本、不乱礼,冲这一点,您将来就必定是能重振聂家的人物,我跟你去,咱们快去快回!"

  李五爷点头道:"好,那就杀他个回马枪!"

  提督府门口尸横遍地,犹如修罗场一般,有义和团的、有武卫前军的、有洋兵的、还有很多平民百姓的。高三爷顺着李五爷手指看去,只见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衣大汉,拼尽全力死攥着一把插进洋兵肚子里的单刀,竟将那洋兵的尸体钉在了墙上。高三爷只觉这人背影眼熟,走过去看发现竟然是那日被肖长贵撺掇来夺玉瓶的运河帮曹大当家的。再仔细看发现被他钉死的洋兵手握两支洋手枪,机头大张抵在曹大当家的胸口,两人都已经鼻息全无。看情形应该是洋兵突袭提督府,曹大当家的全力护持,拼命与洋兵同归于尽了。高三爷伸手合上曹大当家的双目,叹口气心中暗道:"走好!"

  李五爷冲进院内,片刻间砍断旗绳,将门旗围在身上带了出来,经过高三爷身边时轻轻摇了摇头,高三爷明白,李五爷的意思是聂老夫人不在府中,聂家军旅多年,府中高手如云,想必应该是有人照应保护突围。这边聂树屏接过门旗,对着大门三个响头磕在地上,他立誓完毕,拾起地上一把单刀,转身道:"高三叔、李五叔,请带晚辈杀出去!"这白净的读书人忽然间拿起刀来,牙关紧咬将脸上泪痕一抹,眼神中的坚毅刚强倒象极了青年时的聂士成。

  三人人一路走避,听到北门枪声渐密,知道洋兵已经杀到北门,封堵住了城门。高三爷心中略一思索,带着众人急向东门而行。向东出城最接近租界,三人不敢停留,只顾低头疾走,遇到阻拦也是虚幌一刀,拉起聂树屏翻墙而走。几经周折众人渐渐靠近东门,远远看去,十字街口竟然有一队洋兵围在那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五爷身贴墙角探出头去看,只见远处十余个洋兵高个大鼻子,帽子上还羽毛,不知道是哪国人。只见这些人赶着两辆驴车,车上小山般满了财物,似乎正在讨论如何分配。而后一辆车上面赫然竟有聂士成交付给自己的那两个柳条箱子,箱子上已经被血迹染红了一片。

  两人心下立时明白,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肖长贵抢了玉瓶,却没想到遇上了外出打劫的洋兵,肯定是落得个人财两空。但是老天有眼,让这些暂时得势的强盗落在了自己眼前。高三爷点点头道:"大师兄有灵!将那玉瓶又送回到咱们面前!他的东西,洋兵们谁也别想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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