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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微风浅草园佛学随笔之六祖与神秀的双簧 -- 淡淡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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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微风浅草园佛学随笔之六祖与神秀的双簧

微风浅草园佛学随笔之六祖与神秀的双簧

这篇文字是以前写的,好像是在谈六祖的时候想起来就写了,然后估计没什么人有兴趣,就放在那里没发。前两天看到有朋友拿这段儿说事儿,想起过去人们的一些误解,就翻出来,希望能澄清一些事情。

  在一篇旧文字里提到过六祖与神秀争位的故事,为神秀多说了几句,有些给神秀正名的味道。有朋友质疑,大意说,虽然都是佛门中人,却也还生活在红尘之中,未必没有争权夺利之心。有这样的想法,自然是人之常情,不过,从人之常情的角度考量政治人物,一般来说可以透过现象看清楚本质,往往虽不中亦不远矣,但当你用来考量真正的科学家哲学家等等会把自己的思维情感寄托到世俗世界之外的人时,就常常有所偏差了。毕竟,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也还是有些人能够免俗,能够不为名利所倾,不为女色所迷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既然世界上有那么多败类我们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就不能也有些出类拔萃迥然出尘的人呢?:)

  六祖与神秀的故事,大概是被某些自作聪明的文人偏向宣传的久了,大家也就忘了去求证真相,而习惯于以讹传讹却不自知。故事里,六祖是弱势个体,神秀是既得利益集团的头面人物,结果是以掌握真理的六祖自我放逐多年以后平反,神秀继续得享高位为终。然而,正如很多人糊涂的,这事到底是路线之争,还是权利之争,似乎也说不太清楚——估计大部分人更喜欢并希望是权力之争吧。

  这个故事,是典型的被人为变形的古代故事之一。  

  当然,其实,我们记忆里的大多数事情,都是被变形或者被忽悠的。而一个人成长学习的过程,就应该是个对过去被灌输的内容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尽量去接近或回到真实的过程。所以,抓住一个概念一定认为自己就是真理的人,不懂得反思的人的说法,一般我是不肯信的,因为他们不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是很多事都是变化的,很多道理都是会发展的。当然,这也算是我的成见,未必正确。

禅宗里智慧灵动,妙用无穷,有很多故事细品起来,都是令人击节赞叹的,只是我们常常囫囵吞枣,匆匆看过,忽略了而已。所谓买椟还珠,此其一也。

六祖与神秀这一则,大概算是此类,可惜愿意去深究细品的人不多,使“灼灼其华”变成了一出冯梦龙式的民间故事。

六祖悟道因缘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无台亦无树,何处惹尘埃”,大约是最有名的偈子了。与之相应,六祖悟道的公案,大约也是最有名的禅宗公案。我们要感谢那些喜欢标榜境界的文人,常常引用,使之声名远播并深入民心。

文人笔法,为了衬托六祖的英明神武,自然需要一个反面形象,于是在他们的描述里,六祖的形象很高大,就算不是“伟光正”,也差不多成了“高大全”,与之相对,争夺衣钵的失败者,五祖宏忍当时的首座弟子神秀,则常常成了被贬低的反面人物,不但毫无佛门弟子应有的雍容气度,甚至还有些猥琐不堪,成了争权夺位,指使手下追杀六祖的政治谋杀犯。

  这样的思维方式很奇怪,似乎有正义一方就必须有邪恶一方,有正面人物就一定要有反面人物,胜利一方要无比正确,失败一方理所当然要假恶丑,非如此不足以平民愤顺民意。至于事实如何,常常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

  当然这个思维方式似乎不只是文人,也许是中国人的思维惯性,我们总是喜欢扶一个打一个,标榜一个正面人物的时候,常常喜欢顺便树反面典型。如此这般,不但正面人物往往“伪而近妖”,反面人物也会被有意抹黑而沉冤莫辩。其实,就象科学发展所揭示的规律,即使后来发现前人的错误,也不能抹杀前人的贡献,很多时候错误或者说不完全正确,也是有很大价值的。

自然,真实情况不是这样,常人既不容易那么白,也不容易那么黑,详细的情形,我在“莫效书生乱解禅”的系列里,已经说明过,这里就不再重复。

  其实,六祖的声名,一则因为弟子菏泽神会北上行动,二则是门下英才辈出,以至于后来名声越来越大,成了中土第一人。但是,就象杜甫同志很多年以后才声名昭彰一样,六祖在当世,并没有我们如今心目中的地位,影响力也并没有多么普及。在很大程度上,六祖的声名,也是神秀推崇宣传的结果,要不然,南方穷乡僻壤,政治经济文化都不为人瞩目,六祖久居深山,不涉交游,恰如衣锦夜行,谁能知之?正是因为神秀多次上书推荐六祖,言六祖才是禅宗正宗衣钵正统,建议皇帝延请六祖进京,而六祖一直对皇帝的邀请托辞不就,如此这般数次,六祖的盛名才甚嚣尘上,内行外行都知道了他。了解了神秀后来的行为,就可以知道,他绝对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人,如果他有一点点的芥蒂与心结,围追堵截尚且来不及,何必要请六祖进京自掘坟墓?难道他也有庞涓的妙计,用对付孙膑的办法处理六祖?然而唐朝佛学鼎盛,各宗各派都是名家辈出,他只对付一个惠能又能如何?难道真能断尽天下人舌头?

我们来看看真实的情况。

  简单的说:六祖和神秀,都是禅宗大师,只不过一个偏重顿悟,一个偏重渐悟,方法有别,本质无异,殊途同归而已。六祖没有那么简单的悟了道,神秀也不是那么龌龊的坏分子。

其实,与其说他们是对手,不如说他们是同伙,貌似分歧严重,实则分头行动,用不同的方式传播佛学,培养人才,都为佛学的弘扬做出了巨大贡献。六祖不要说了,“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中国禅宗要是没了六祖,那可麻烦大了,在他之前,差不多是一脉单传藏之名山,在他之后,则名家辈出泱泱成众,一跃而为影响最大的佛教宗派。

  也可以这样认为,佛教在中国的本土化过程,或者说“改土归流”过程,或者说是佛学真正融入中华文化,成为中华文化中不可分割而水乳交融的一部分,在六祖这里才算是真正完成。到了六祖,印度佛教,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才真正实现了“软着陆”,融入中国人中国文化的血脉,再也无法剥离。从此以后,大乘佛教,就变成了“made in china”。自当年达摩祖师遥望中国方向的感叹“震旦有大乘气象”东渡中国由碰壁而面壁始,数代人的志向,至此才算有了真正的成果。

至于神秀,因为一般没人详细的说他,在这里就多补充一些,算是纪念一下这位同样为佛学做出贡献却一直被人误解的人物吧——中国人对失败者的选择性失忆,这也算一种吧。

“僧神秀,姓李氏,汴州尉氏人。少遍览经史,隋末出家为僧。后遇蕲州双峰山东山寺僧弘忍,以坐禅为业,乃叹伏曰:“此真吾师也。”便往事弘忍,专以樵汲自役,以求其道。”

  神秀原来是个高级读书人,本来是有出将入相的机会的。小时候就“遍览经史”,那个年代有机会读书这么完备的人,绝对不会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这样的家庭背景,这样的教育背景,生活在科举时代,选择出家何为?神秀的出身与二祖有些相似,都是先儒后佛,先满腹经纶后禅门高第,从读书内容上分析,神秀或许更高些。一个读书人,放弃自己优裕的生活,去过砍柴挑水做苦力的日子,如果不是志存高远所谋实大,大约不会犯这样的神经病吧。

注意,神秀“樵汲自役”,自觉的砍柴挑水,而后来的六祖也是椎米,他们不约而同的“为人民服务”,为什么?他们都做了几年,为什么?——我们现在那些夸夸其谈,张嘴就是禅宗的人,好像自己很聪明,比别人懂禅的人,为别人做过什么?

神秀既师事弘忍,弘忍深器异之,谓曰:“吾度人多矣,至于悬解圆照,无先汝者。”

可见,五祖宏忍非常器重神秀,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鄙夷他贬斥他。其实道理很简单,神秀可能比六祖“差了那么一点点”,可比起别人来,水平可就不止是“高一点点”了,水平差了五祖能让他当首座,也就是随时可能接位的“太子”储君嘛?神秀的水平真那么差,别人的师兄弟能服气吗?“知识越多越发动”虽然未必正确,知识越多越爱争论越容易对别人不服气却是相对的真理。退一步说,真象那些外行传说的那样,五祖这师父也忒差了点儿吧,挑那么垃圾的人做首座?——自然,那时候他还没见到六祖,还没见到更好的——我们那些动不动就突出某个人正面,别人就都成了反面的思维惯性,弄糊涂了多少事啊。

五祖宏忍去世后,武则天请神秀赴京,“亲加跪礼”,师视之——皇帝尊重学者尊重大和尚,不是什么特大新闻,但是肯磕头下跪拜师的,可就不多见了,武则天毕竟是武则天。

  武则天受母亲影响自幼学佛,对佛学比较内行。母女二人在那个人寿苦短的年代得享八九十岁的高寿,应该与她们终生修行有关。在她亲自甄别之下,神秀的水平又多旁证。

时王公已下及京都士庶,闻风争来谒见,望尘拜伏,日以万数。

历任四朝三秉大政的张说尝问道,执弟子之礼,退谓人曰:“禅师身长八尺,庞眉秀耳,威德巍巍,王霸之器也。”——能得到阅人无数曾发现天才李泌的诗人兼宰相张说这样评价,是何等样人?!

神秀和尚形神俱备,修为深湛,在此表露无疑。

  能让五祖宏忍深器异之,能让懂佛的千古一帝武则天执跪拜礼,能让贤相张说高度评价为王霸之器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与中国民族佛法的代表人物,六祖惠能,一争短长吧:)

(这样才符合道理,总是把对手描绘成不堪一击或者猥琐不堪,那不是贬低敌人,而是贬低了自己。这种变相的愚民政策,害人不浅。)

之所以说神秀大师和六祖合演了一出双簧,不只是因为那首偈子,毕竟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学习阶段,没有成名成家,又有师父压在头上。那时候他们懂得退让,未必是他们道德水平高,也许只是故作姿态而已——我们小人之心一下。

真能显示他们水平的,是自己走上舞台中心后的故事。

神秀被武则天尊崇备至,却并不象庞涓同学对付孙膑、李斯同学对付韩非子那样,而是丝毫不以声名地位为计,向武则天推荐了六祖慧能。

在南方遍布“葛獠”的“蛮夷之地”传法的六祖慧能,接到皇帝的邀请,不慕声名,固辞不受,也和师兄一样高风亮节。神秀只好又自己写信邀请,而六祖依然是辞谢不受。

这一番作为,并不是神秀故作姿态,在推荐六祖之前,神秀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法师,接近国师的身份地位了,在佛门里,即使不能说是一言九鼎,也是举足轻重举国所重了。如果不是他大力推荐六祖,彰显南宗,顿悟一系的禅宗,想到后来那么大的影响,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而慧能面对皇帝和师兄的多次延请,面对大展宏图的机会,面对一步登天的机会,面对弘扬禅宗的机会,六祖是怎么样反应的呢?

  六祖谓使者曰:“吾形貌短陋,北土见之,恐不敬吾法。又先师以吾南中有缘,亦不可违也。”

慧能的说法很实在,并不能说是虚伪的客套话,理由也充分的令人觉得过分朴实:堂堂的禅宗祖师,居然因为相貌问题,就推辞掉传法度人的重任?是不是太儿戏了?

  ——这与后来马祖道一“学道莫还乡,还乡道不香”的感喟,也是参差比拟的无奈。

自然不是,“真僧只说家常话”,水平越高,说出的话越简单明了,只会告诉你听得懂用的上的东西,不会用听不明白的话忽悠人——注意,总是引入莫名其妙概念的人,很容易是忽悠你,他真想让你明白,应该是尽量用你已经明白的东西。

以貌取人的事情,以前有,现在有,将来也还是如此。人性迥然,改不了的。当年五祖都说他象“葛療”,想必他的相貌,大约是与我类似,不甚雅观的。虽然说悟道以后气质会变化,但是平常人里,又有几个懂得分辨呢。

经过这一番的你请我辞,往来反复,师兄弟彼此都声名大振,天下咸敬重之。很明显,这是实至名归,而不是沽名钓誉。——神秀本来已经是国师,没有必要搞这一套,他如果说自己是正宗,谁能不信呢,外行有几个人能搞明白他们内部在争些什么?而我们已经悟道的六祖,只要应邀,凭他的水平,还怕不“声震朝野,一众皆服”?哪里用得着搞这样的小伎俩?无他,各挑各的担子,各做各的事而已,至于声名地位,如浮云过眼罢了。

自此,“南能北秀”的名声广播天下,禅宗于是大振宗风。

  神秀去世以后,有诏赐谥曰“大通禅师”。他虽然为世人及帝王所重,却终生未尝聚徒开堂传法。可见他虽然地位显赫,却秉承师训,持身周正,的确没有辜负五祖的青睐与教诲。更可以作为他没有争位之心的铁证。不传法,就是以行动说明“法”不在自己这里,说明自己的态度:想求法,找我师弟慧能去,我师弟才是禅宗真正的衣钵传人。

比起后代临济祖师接位时演的那出双簧,神秀与六祖的这一出,可是成功也精彩的多了。

法人人可得,千江有水千江月,并不是有了个六祖,别的人就只能身居下位,喜欢搞个主角,把别人都当配角,那是我们世俗人的思维习惯。把我们俗人的思维习惯,强行代入另外一个环境里,就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味道了。

——他们二人的相互配合,很有些“法华经”中分座而坐的味道:)

禅宗后来的发展与影响,不只是一两个人的事儿,而是很多天才的共同努力。六祖的辉煌,不能忘了他师兄神秀的提携,那一代人里,他们是禅门双璧,都为禅宗的兴盛、为中华文化的发展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我们不应该为了喜欢看一个更有趣的故事,就把别人推向对立,更不应该因为浅薄的无知,不认真去学习思考,而随随便便的用自己想象妄加猜度,自作聪明,那样的话,不止对不起古人,也对不起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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