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陶渊明诗文之二：四季五题 -- 九霄环珮

按：我最近在读和翻译陶渊明的诗。没有特意选择，结果发现读的头五首恰好是作于春夏秋冬四季。有趣的是，陶渊明在这五首诗里表露了不同的情绪。所以我把这五首放在一组，欢迎大家斧正。

注意，那两首怀春诗与论语里的两则典故有关，实际上是关于孔子周游列国时遇到的几个隐者：植杖翁，长沮和桀溺。上网搜了一下，顺便把《论语别裁》的翻译附在文后。

另外，这几首诗的年代需要留意一下，因为早几年陶渊明家境还算不错，后来似乎温饱都成了问题。下面的五诗以时间为顺序列出来。第一首我前几天贴过了，这里为完整起见包括在内。后几首我翻译的手脚腾挪的幅度比较大，不象第一首基本上是直译。

夏一题

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作于396年夏，一说402年）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馀滋，旧谷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注：

蔼蔼：茂盛貌。

中夏：仲夏。

凯风：南风。

回飙：回风。

息交：停止交游。

游：《论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闲业：与正业相对。正业为先王之正典，非诸子百家。

卧起：不管是卧床还是起床，时不离手之意。

弄：戏。

滋：繁滋，一说滋味。

良：诚然，的确。

秫：shu2，黏高粱。

复：助词，起补充或调节音节之作用。

聊：依赖，凭籍。

遥遥望白云：遥望白云，而缅怀古代安贫乐道之高士。

一：助词，用以加强语气。

译：

堂前茂盛的树林，存贮着仲夏的凉荫。

体贴入微的南风，来回掀开我的衣襟。

不再去四方交游，不再为正业操心。

卧床时看看闲书，起床来弹弹古琴。

菜园的收获绰绰有余，谷仓的陈粮无人问津。

一家的用度实在有限，我没有过分的需求。

只要春天种下高粱，就有喝不完的美酒。

小儿子在身边玩耍，讶讶学语让人忍俊不禁。

这真是件快乐的事情，让我忘记富贵功名。

不由遥遥仰望天上的白云，深深缅怀远去的古人。

秋一题

和郭主簿二首（其二）（作于396年秋，一说402年）

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

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

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

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注：

和泽：雨水和顺。

三春：春季的三个月。

素秋：秋季。

游氛：飘游的云气。

肃景：秋景。

陵：大土山。

岑：小高山。

逸峰：姿态俊逸的山峰。

衔觞：指饮酒。

抚尔诀：坚守你们的节操，。

检素：回顾本心。

厌厌：精神不振的样子。

竟：终。

良月：十月。

意译：

春风化雨，

赐予秋天的清凉飒爽。

霜降露凝，

拉开大气的柔幔轻纱。

远处的山峰凸显在眼前，

山上的草木纤毫毕现。

菊花照耀茂密的丛林，

青松扎根峥嵘的山岭。

如此坚贞的身姿，

如此卓越的英杰。

端起酒杯，饮下

千载的节操，

千载的怀念。

放下酒杯，勾起

十年的蹉跎，

十年的惆怅。

春两题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 （403年春）

其一∶

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

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

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

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

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

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

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

注：

在昔：过去，与当年意思相同。

屡空：经常不够吃不够用。《论语－先进》：“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意思是颜回很穷。

既有人：既指古代的颜回，又指自己也很贫穷。

春兴：春耕。兴：作，始。

夙：早。

启涂：启程。涂通途。

哢：long2，鸟叫。

泠风送馀善：泠，音铃。泠风：小风，和风。余善：不尽的和美之感。《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蹊：小路。

植杖翁：孔子与弟子遇见的一为隐耕的老人。

即理：这种事理。

通识：见识通达高明的人。

意译：

早年听讲过那片南亩。

一直以来未曾付之耕作。

家用的拮据新添了亏空，

如今我需要开垦这片荒田。

套好车马带上农具，

在清晨小鸟的欢歌中动身，

在新春和风的轻拂中穿行。

越过这条荒芜的小路，

我的思绪飘飞到悠远的过往，

飘过同样贫穷的颜回，

飘过御风而行的列子，

飘向归隐躬耕的植杖翁——

那位眼里没有夫子的老人，

心里装满了田园的真趣。

当然，

这只是我疏浅的感想，

比不上那些通达的高见。

其二∶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

日入相与归，壶浆劳新邻。

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注：

先师：孔子。

邈：远。

逮：企及。

志：立志于。

长勤：长期勤劳，指耕作。

秉：持。

耒：犁上木把。

时务：按照世界应做的农务。

平畴：平坦的田野。

怀新：含有新的生机。

量岁功：估量一年的收成。

行者无问津：与《论语》中长沮和桀溺的典故有关。

日入：日落。

相与：相伴。

壶浆：酒。

聊：姑且。

陇亩民：田野之人，即农夫。

意译：

孔子曰：“忧道不忧贫”，

这是高山仰止的大道，

我的小路却伸向田野。

在田野上握着犁把，

握着人生的未来和当下。

我把快乐告诉农友，

我告诉他们——

平原结交了远来的春风；

禾苗怀抱着全新的生活。

在这个春耕的季节，

这季节不再是

孔子和子路的季节。

厮守着这片田野，

这田野依然是

长沮和桀溺的田野。

一年的收获无论如何，

劳动已带来身心的喜悦。

太阳落入它的西山，

农友们也一道回家，

一道分享家中的美酒。

掩上柴门，

星光下留下一声长吟，

长吟的是今夜的农人。

冬一题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403年冬）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

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

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

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

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

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注：

寝迹：埋没行迹，指隐居。

衡门：陋室。

邈：远。

翳翳：阴暗貌。

劲气：猛烈的寒气。

箪瓢：箪：竹编的晚。瓢：葫芦做的舀水器。

谢屡设：谢绝经常陈设。

宇：屋。

遗烈：古代的贤士。

谬：误，谦辞。

固穷节：固守穷节。

平津：平坦的大道。

苟：如果。

由：遵循。

栖迟：指隐居。与衡门同出《诗经》。

讵：岂。

契：契合。

别：识别。

今年冬天，

哪里也没有去。

柴门常常关着，

哪里也不需要去。

送走腊月的风，

迎来岁末的雪。

侧耳听，

世界了无声息。

放眼看，

白雪已改变了天地。

雪深了，

泯灭了世人的踪迹。

心远了，

断绝了人世的瀿漪。

在这萧索的空屋，

锅碗象是个摆设，

寒气却无孔不入。

百无聊赖的日子，

翻开古书，

请来历代的先贤。

和他们谈谈心曲，

说说境遇。

境遇由不得大济苍生，

心曲便在田园隐居。

只是这话外的心意，

还能有谁知根知底？

附一：子路遇植杖翁的典故

附二：子路遇长沮和桀溺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