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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哪里表白哪里有问题-(下乡岁月) -- 时光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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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哪里表白哪里有问题-(下乡岁月)

什么地方有什么地方的俚语,哪儿都有哪儿的经典语录。比如当年连里就有小老彭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见‘开会!开会)。

在我们连的知青群里还有一个更经典的语录:哪里表白哪里有问题!这句话今天不断的在各种场合被当年连队知青引用,在聚会中掀起一个小高潮、一阵哄堂大笑。

每当这时我笑得都不太自然,有点脸红,尴尬的偷偷看着大家。

岁月流逝。我敢说,当年连里的知青今天可能已把事情忘得只剩下这条语录了。我注意过,能说出它出处的人很少,能说出它前因后果的大概只有我了。

那是我心中的一个小伤疤。

近40年前的中国是一个真正的疯狂年代,所谓: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说了半天,就是一句话:没事找事,穷作(东北土话,音‘Zuo’,阴平声)!

白天干活,晚上开会,夏天干活,冬天开会。上到林彪、孔老二,下至平民、老百姓,想起什么开什么,想起斗谁就斗谁。几个人就能搅得大家鸡犬不宁,说到这想起当今流行的一个经济学经典词汇:鲶鱼效应。那时也是,不过那鲶鱼可是真往死里咬啊!

话说1972年末,团里的段副政委带队来我们连‘蹲点’。很快就抓出了‘阶级斗争新动向’,随之开始‘揭批’1968年来的北京知青俞慎。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想不起来俞慎当年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那时我才19岁,管什么阶级斗争?只记得天天晚上开会,坐在黑咕隆咚的大食堂里,看着马灯前,一会站起来一个,一会站起来一个,个个装的义愤填膺。工作组引导,自由发言,揭发、批判俞慎。

如今真想不起来俞慎犯了那宗罪了。前些天,一伙人吃饭,天津老杨刚想解释什么,‘哪里表白哪里有问题’!老才接上来一语定夺,又引起一阵哄笑。我乘机问了问他们,说当时俞慎是作风问题。这下想起来了。

那叫作风问题吗?放到今天撑死算个动作暧昧,不过是拍拍肩膀、碰碰腰,人家俞慎的女朋友都没吱声,这段副政委倒蹦起来了。

今天回想起来,感觉段副政委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所图。

我们连队的知青多数是1969届初中毕业下乡的。69届的知青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学毕业,搁现在基本就是个文盲,懵懵懂懂、晕头转向,收拾起来比较容易。俞慎他们这些1966届的就不同了,初中念全了,在那时候就算个文化人了。年龄相对较大,下乡前在城里又亲历过‘文化大革命’初的‘暴力革命’,见多识广。平时在连里一伙人独来独往,心高气傲,很是潇洒,估计也没把团里那几个‘土包子’参谋干事放在眼里。

段副政委是想‘杀一儆百’!

俞慎肯定是不承认啊,我没干当然不承认!不承认不要紧,那就大打人民战争,每天晚上不闲着,开会。一点一点的回忆,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抠,大家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找漏洞、抓线索。

‘让俞慎的丑恶嘴脸暴露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在主席继续革命理论指导下,通过揭批使我们提高思想,团结起来,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争取更大的胜利’。

口号喊得震天响。

揭来批去,举一反三,顺便也揭批其他有问题的人。搞的人人自危,多少有点‘底案’的人心里都有点嘀咕,还真有那么点红色恐怖的味道。

会开了几个晚上了,连里有点‘名分’人也都发言表态的差不多了。我心里也嘀咕上了,我当过班长,沾点‘名分’。可我不是个他们眼里俯首帖耳的班长,而是个‘斗争性不强’的班长。

从下乡开始,上学、到油田、回到北京,一直到人们渐渐远离了‘窝里斗’为止,我脑袋上一直有个小小的、不痛不痒的小帽子,‘不能积极主动的向不良倾向作斗争’。知青中的‘反革命’(知青自己对调皮捣蛋知青的统一戏称)干各种各样偷鸡摸狗的‘损事’也不太背着我,甚而有时还叫我一同共享‘劳动成果’。你说我怎么和人家划清界线?自己孤立自己?我没那么高的‘阶级觉悟’。

挺大个食堂当会场,几盏马灯前面点着,下面一片黑漆漆的。可抬眼闭眼老是觉着连里头头、工作组瞎参谋烂干事的眼神老瞄着我。那时真体会到‘做贼心虚’的味道了,可明明我没做贼啊。心虚!心虚啊!

想来想去,还是向‘红色恐怖’低头了。

找几个大家都在质问的所谓‘疑点’。平时很少大庭广众下讲话,一上去脑袋就是一片空白,怎么办?疑点写在纸条上,再拿个手电,要不黑灯瞎火的看不见。

坐在会场上,心里跟打鼓似的,凭空里诬陷个好人不容易啊!谁知道那些‘疑点’‘线索’是真的假的?有没有事实根据?

当时开会是找疑点、抠线索,揭发新动向。都是现场发挥,自由发言。这自由发言对有些人那是如鱼得水,洋洋洒洒数百言信手拈来。我不行,一是没练过那功夫,二是底气不足,凭什么怀疑人家这、质问人家那的?几千里地大老远的从北京到这来受罪不说,还得受这份窝囊气。

但是还得站起来。

瞅个冷场的机会,一咬牙站起来了。摸出纸条、按亮手电,四边戚戚喳喳就响起来了:呦!还有稿呐,照着呐……人们一瞧我这架势,大概以为会有重量级的东西抛出,都精神起来了。我本来想随便发个言、表个态蒙混过关,没想到被这纸条、电筒弄砸了。

‘连首长’们应当精神起来了,他们有理由认为我对大宿舍(大批知青住的地方)中的‘藏污纳垢’知之甚多。

估计老段(副政委)也会精神起来。他未必知道我这个小人物是谁,但看我准备这么充分,也应当是寄以希望的。

我想他们是太希望有突破了。揭批了好几天,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疑点还是那几个疑点,线索还是那几个线索,没什么进展。这是一,二是‘阶级敌人’的反扑还很猖狂,俞慎的几个铁哥们直接在大会上站出来为他辩护,虽然语气委婉,但毕竟是为他说话。说实在的,今天想起来,我很佩服那几个哥们,够意思。

我那个纸条仅仅是几个所谓疑点,不是完整的发言。一站起来,一看会场的反应就有些晕,语无伦次,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就知道今天站起来应当表明个态度。

怎么开头为好?我没想好,纸上没写,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如果一个发言有一百种开场方式的话,我说出来的应当是最差的一种:首先我想说明一点,我不是站在俞慎一边的。话音刚落,段副政委厉声打断:‘不要表白!哪里表白哪里有问题’!估计老段(副政委)太失望了。我回想起来都失望,这算什么表态啊?

从此,一个经典语录产生了!

会场上笑的、学说的‘嗡嗡’声一片。

这时的我思想基本混乱,那感觉就像摇尾乞怜的狗却被人踢了一脚,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结结巴巴地把剩下的几句话说完,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却好像全场的人都在不屑的盯着我。

揭批活动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过去了,老段(副政委)们又忙着下一个运动了,也没把俞慎怎么地,人们也很快就忘记了。

但是我知道,至少有两个人没忘。

俞慎没忘,谁在年轻时代被揪到台上都不会忘!

我没有忘,那种羞辱在众人之前的感觉我不会忘。那种墙倒众人推,明知是好人却还要参与‘揭批’,‘落井下石’之后,心中的悔恨我不会忘。

也许俞慎都忘了当年我这一幕,可是我忘不了,看见他我就抬不起头。

几年后,我已到油田,一次在北京街上无意中遇见了他和另一个当年的知青,他们那时已返城。多年不见,他拉我去他家吃饭。坐在桌前忐忑不安,不说心里永远难受,我又站起来了:当年那事……没说完俞慎就打断了我:以前的事都过去啦…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当年的教训却也有个意外的补偿。1973年夏天,较大规模的‘工农兵大学生’招生在全国展开(就是辽宁张铁生交白卷那年)。每个连都有2-3个名额,也许因为团里的副政委在此蹲点,我们连居然分到六个指标,也许因为我的‘斗争性不强’,因而得以顺利通过全连人员的推荐表决,便宜了我这不成器的知青。

从此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从此,我对这种人整人的把戏深恶痛绝。

从此,我对那种‘政治工作者’完全没有好印象。及至到油田后年轻气盛,经常当着众人面毫不留情的挖苦大队‘政工组’的人。

到了现在,心情平和了。想想,嗨,政工组的人也是人,不就为混口饭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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