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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是耶非耶白门柳----秦淮八艳之顾横波 -- num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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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是耶非耶白门柳--秦淮八艳之顾横波(二)

崇祯十五年,一位二十七岁的风流才士造访了眉楼,他就是后来与钱谦益,吴伟业并称“江左三大家”的龚鼎孳。龚鼎孳字芝麓,安徽合肥人,长横波四岁,其人轻才好士,视金玉如粪土,豪雄之誉远播。十九岁中进士,授湖北蕲水知县,崇祯十四年大计,政绩列湖广之首,迁兵科给事中,诏入京。此番途次金陵,上得眉楼,初亦不过逢场作戏,玩狎而已,且以俗务在身,旋即北上。孰料匆匆一晤,竟然情根深种,魂牵梦萦,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顾眉那“庄妍靓雅,风度超群”的丰姿,正是“未见先愁恨别深,那堪帆影度春阴。湖中细雨楼中笛,吹入孤衾梦里心”“才解春衫浣客尘,柳花如雪扑纶巾。闲情愿趁双飞蝶,一报朱楼梦里人”“送眼落霞边。只愁深阁里、误芳年。载花那得木兰船。桃叶路,风雨接幽燕”,只恨不能以一叶木兰船将心上人接到身边。

龚鼎孳对顾横波情难自已,顾横波对龚鼎孳也是一见钟情。于是龚鼎孳为顾横波脱籍,就在这一年的中秋,顾横波不顾中原遍地烽火,江南江北盗贼四起,毅然抛下金陵的温柔故乡和眉楼的千种繁华,启程北上,遇到北京与龚鼎孳团聚。风尘劳苦,不须多言,行至河北沧州,却因兵燹纵横,道路阻绝,不能再进,被迫流寓淮河沿岸的清江浦,次年春复渡江返泊于京口。入秋,复北上,辗转徙倚,直到崇祯十六年中秋始抵京都。有情人众成眷属,总算不妄南北相思,万里颠沛,“尽畴昔、罗裙画簟, 无数销魂,见面都已。”

对于龚顾这段情缘,时人大抵是或瞠目,或艳羡,或祝福,并无什么不平之鸣。可是到了乾嘉年间,文人吴德旋《见闻录》记钱湘灵事中,忽指顾横波原与湘灵之友刘芳约为夫妇,后背盟嫁龚鼎孳,以致“芳以情死”,后事为湘灵经办。又言“同时文士,侈言归龚之盛,无道刘芳事者”。

由于这一记载,大史家孟森先生在《横波夫人考》中批曰“以身许人,青楼惯技”,大国学家钱钟书读了孟先生的文章,又针对孟先生这八字考语加批了一句“极杀风景而极入情理”。这二位大家一言九鼎,经他们这么一说,顾横波之轻浮势利水性杨花,似乎是无可争议的了。

然而本人对《见闻录》中这段记载,始终深感怀疑,将孟先生的考证反复研读,究觉孟先生对龚顾人品存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原因后文再谈),不免多有粗疏偏颇,理由如下:

一 明末清初,江南士风以追逐风流韵事为乐,名妓与骚客间的往来犹为文人津津乐道,几乎到了一言一行无不留吟咏为证的地步,这从时人留下的大量笔记诗文中即可看出。何况顾横波号称“南曲第一”,受千人追捧,几乎无日不与诸生交。如卞玉京那样的心高气傲,董小宛那样的娴婉好静,其恋爱中的一举一动尚且广为人知,而顾横波与刘芳,不要说约为夫妇,刘芳殉情这么大的事,就连彼此相交的经过,在当时江南文人留下的浩如烟海的诗文韵事中竟无一人一语提及,这难道是一句“同时文士,侈言归龚之盛”可以解释得了的吗?要知道,顾横波归嫁龚鼎孳时,龚不过是个六品官员,如上文所述,顾几经辗转才得与龚相聚,根本无“盛”可言(不要说和柳如是寇白门嫁人时不能比,就连董小宛李香君都远不及),而且归嫁不过月余,龚就因进言触怒崇祯被捕下狱,生死难卜,直到次年方始获释。以顾横波的引人注目,以龚鼎孳的地位遭遇,以江南文人的好事,以“背盟,殉情”这样的题材,能够封得了所有人的口,连给人以想象空间的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分毫,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更何况,龚顾二人行事不羁,胆大妄为,蔑视礼教,不知招来多少物议,龚鼎孳又喜好直言,弹劾权贵,抑制豪情,不知得罪了多少高官显贵,以至仕途几起几落,加之先降闯,复降清,无论忠明忠清者不齿讥讽者皆甚多,说众人因为顾横波归龚之“盛”就无一例外地替顾横波掩饰,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乾隆以后,清廷为宣扬忠义,贬抑“贰臣”,将龚鼎孳与钱谦益打入“贰臣传”,所谓逢君之恶,墙倒众人推,龚鼎孳连谥号都被革去,但数十年间仍无一人提及刘芳往事(包括钱湘灵本人在内),直到事隔一个半世纪以后,当时诸人的孙辈(包括钱湘灵)皆已做古数十年后,才突然以孤证出现在吴某人的一本笔记中,这样的记载有多大可信度?刘芳其人,仅见于《见闻录》记载,且未见家世之载,据说是知情人的钱湘灵也已做古多年,不要说钱是否说过此事死无对证,即便钱真曾言及此事,也是一面之词,难保没有偏袒友人之处,更何况又几经传言才落入吴德旋之耳呢!

二 孟先生称,““以身许人,青楼惯技”,窃以为这对顾横波而言并不合适。秦淮八艳并不是没人要的“野鸡”,尽管有不少访客是叶公好龙,但愿意为她们赎身的风流名士,高官显贵,甚至王孙公子,仍是排队的,只不过她们不会轻易接受,而她们中意的人又偏偏未必有那份担当而已。至于逢场作戏,争相捧场者,更是不计其数,不要说为顾眉一掷千金,就算为她争风惹祸亦再所不惜。如据《板桥杂记》,当时有一伧父与一词客为顾眉争风,仰仗其叔为南少司马,竟与一孝廉密谋,诬蔑词客偷盗,官司直打到衙门里。后来是余怀见义勇为,写了一篇檄文讨伐伧父仗势欺人,引得舆论一片声讨,那伧父的叔叔见状急忙骂了伧父一顿,把状子撤了,词客这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顾眉根本不需要用“以身许人”这种自贬身价甚至后患无穷的低级伎俩招揽生意----她的一副兰花图卖的钱就够平常人过一辈子了。

三 刘芳此人是否存在,是否曾与顾横波交往,是否真有婚约,亦或纯系杜撰,或一厢情愿,已甚可疑。即便属实,不可解处仍然甚多----既已有“约”,何不公之于众?何不及早迎娶?顾横波与龚鼎孳相识之际二十有三,那个时代已属美人迟暮,如果刘芳真有诚意,理当早有表示,就算来不及过门,至少也当为之脱籍。如果刘芳为顾横波有媒定,脱籍,迎渠任何一种行动,以顾眉之盛名,绝不可能秘密无闻。时人未稍提及,只能证明刘芳并无行动。然则所为为何?顾横波既已许婚,总不会跟他说“为了工作需要,你我关系暂时保密”吧!如果属于刻意保密,那只有刘芳有此立场,顾横波绝无立场要求将许嫁之事保密。有了婚约又无行动,还不肯公开,无非二种可能,一是当日许约为信口无忌,二是顾虑人言或家中反对,故而一拖再拖,总之就是不愿或不能负责。盖其时世风虽以与名妓交往为韵事,却对迎娶名妓过门十分排斥,尤其是家世好,有功名的人。候芳域冒辟疆李香君董小宛梳了“上头”以后,迟迟不接她们归家,就是顾虑物议和家中反对。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刘芳背约在先,既然他迟迟不能履行约定,顾横波又已二十三岁,难道不能另觅知音?《闻见录》称刘芳“以情死”,非“自尽”,盖非殉情明志,而是顾眉他嫁后痛心追悔,忧郁成疾。兹非“殉情”,不能作为为情义无反顾之证。

实际上,青楼之中,是毁约背盟的女子多,还是寡义薄??的男子多?不妨看看同为秦淮八艳中的另外七人:

马湘兰:与大才子王百谷曾是名噪一时的神仙爱侣,吟诗做画,许下无数海誓山盟,早有终身之约。湘兰痴恋,至数十载后仍未忘情。然而王百谷终究碍于物议和前程,不敢取青楼女子为妾。

卞玉京:与另一位大才子吴梅村缘定三生,然吴先趁玉京不在,对其妹纠缠不清,后又对婚事推诿搪塞,始终不肯负责,终使卞玉京看破红尘,出世为道。

柳如是:与陈子龙琴剑知音,互倾衷肠,曾是传为佳话的一对,可是就在二人缱臼缠绵,已经开始谈婚论嫁的时侯,陈子龙竟另行纳妾。尽管此后他对柳如是一直余情未了,又何补于事?这段没有结果的感情铸成一代才女名姝至死不能释怀的二大毕生恨事之一。(另一件自然是钱谦益的投降)

李香君:已经嫁给了候方域,为了他苦守闺房,不惜一番碧血染桃花。可是侯方域不但不敢接她回家,也不再来看她,任由香君为他年复一年守活寡,最后看破红尘,归隐道庵。(另说侯方域曾接香君回家,但侯父不能容之,侯方域既不敢反抗也不敢维护香君,香君被逐出家门后不久就抑郁而死)

寇白门:嫁入公候之家,出嫁之时聘金二万,数千武士执降纱灯迎取,盛况绝世,然过门不久即遭冷落。时人叹曰:尝得聘钱过十万,哪堪重论降纱灯!

陈圆圆:被冒辟疆的甜言蜜语糊弄得芳心半许,遇事求冒出面周旋,冒却当了缩头乌龟,音信全无,眼看着她被抬进了皇宫,最终落得“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相比之下钱谦益对柳如是的情义却在同一时刻表现得淋漓尽致,终于赢得名花身许。

董小宛:在她活着的时候,冒辟疆对她的感情远远比不上他在《影梅庵忆语》中写得那么动人。他一面和她海誓山盟,一面对陈圆圆大抛媚眼,写起诗文来海枯石烂,办其婚事来一躲再躲。董小宛最后能够成其好事不但要归功于田国舅把陈圆圆送进了皇宫,更要归功于她为了爱情不惜彻底抛弃人格和自尊的勇气。

由此可见,青楼之客大都是多情负心之辈,谈情说爱下笔生花,真到了负责任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薄悻----也许他们的感情是真的,但他们对这份诺言和感情的认真与付出根本不能和另外一方相比。这些早就和男方公开了关系,甚至收了聘,梳过上头以后的痴情女子,尚且落得抱恨终身,何况刘芳连和顾横波公开关系和下聘为定都做不到呢?或许顾横波确实曾有许身的表示,也得到了刘的承诺,但刘迟迟表现不出实践承诺的诚意,难道顾横波就该为其守望门寡么?

四 顾横波为何嫁龚鼎孳?如果是因为贪慕对方少年英俊,或家世财富,那或可指为轻浮势利,水性杨花。然而在这一点上,有一个重要当事人的证词是最有说服力的----他就是《板桥杂记》的作者余怀。自从余怀以檄文斥走伧父后,颇得顾眉看重,曾为之公开演剧贺寿。按照余怀的说法,他才是龚鼎孳出现前与顾横波交往最深的人,顾横波甚至因为他而几乎中止了风尘往来。余怀的说词无疑是对刘芳一说的重大质疑,他根本否定了在他与龚鼎孳之间还有一个刘芳存在的事。余怀是“圈内人”,这不仅代表他知道各种内情,也意味着他的情况深为众人所知。他不可能凭空捏造与顾眉的关系,而假如当时余怀与顾眉的亲密关系是众所周知的,顾眉又能许刘芳为妇?余芳对于顾眉之嫁龚鼎孳,曾自伤云“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这就是说,余怀是自问敌不过龚鼎孳的深情。作为情敌,他是最有资格批评龚顾关系的,既然连他都承认是龚鼎孳的深情赢得了顾眉的芳心,旁人更有何可置议?

当时倾慕于顾眉的名士自不止余怀一人,曾与冒辟疆在眉楼结盟的张公亮,陈则梁均在其列。但他们在顾眉嫁人后绝无指其贪恋财势者,《横波夫人考》怀疑顾眉与张,陈皆曾有婚约,以此证明“以身许人,青楼惯技”,实则不过是从诗文断句中捕风捉影,并无确凿证示----须知对那些常常造访秦楼楚馆长于逢场作戏的文士们来说,这一类的缱臼之词真是随笔写来,要多少有多少。如果首首都要被写的人来负责,只怕最后负不起责的是那个提笔的人了。其中陈则梁还曾在顾眉为嫁龚鼎孳一事犹豫时鼓励过她早下决断,更可见龚之用情连情敌都颇动容。

五 《横波夫人考》中引《冷庐杂识》所载顾横波在崇祯十三年给龚鼎孳的一首诗,认为诗中已有许嫁之意,但顾眉直到两年后才在陈则梁的劝说下下定决心,故认为当初许嫁之句亦可证明“青楼献媚,以身许人惯态”。窃以为《冷庐杂识》载事不确之处甚多,其中记顾龚往来诗句在崇祯十二十三年间,十分可疑。龚鼎孳著有《白门柳》词集,实系二人情史。以《白门柳》中的词章对照龚鼎孳生平,可直龚顾初会是在崇祯十五年,则《冷庐杂识》记载的诗成时间显然有误,不足为凭。

艳名远播的顾横波之嫁于龚鼎孳,当时后世皆无非议,直到事隔一百五十余年后,才突然在一篇笔记中出现说她背约负心的指责。孟森先生仅仅根据这一条与时人(如《板桥杂记》)记载明显矛盾,又出处可疑的孤证对顾横波痛加贬斥,又从时人的诗文找出一些捕风捉影不确不实的断句作为佐证,未免囿于成见,失于偏颇。

顾眉与龚鼎孳之间的感情,在她赴京前后皆可显见。

首先,崇祯十五年秋,“大局”已经相当不堪,明军在和清军,农民军交锋的两个战场都遭惨败,京师地区的安危已经成疑,很多前往北京为官的官员已经不带眷属赴任,龚鼎孳的元配夫人也留在了合肥老家。乱世之际,一个生于繁华长于安乐的弱女子,要抛下安逸舒适的生活,万里寻夫,辗转崎岖,历经一岁寒暑,这需要多大勇气啊!另一方面,龚鼎孳丝毫不以物议为意,一心与顾横波团聚,全不在乎带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在任上会招来的物议或对前程的妨碍,也同样难能可贵。(龚鼎孳曾因此被弹劾,遭贬官,始终无怨无悔) 相比之下,李香君却只能枯守媚香楼而已。龚顾之间的感情,与侯李实在不是一个境界上的!

其次,顾横波也是龚鼎孳的政治知音。这两个人的行事往往惊世骇俗,根本不把俗礼的价值观放在眼里,但绝非没有是非观念。相反,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和判断标准,而且为了坚持这样的准则不在乎付出任何代价。

其时明廷岌岌可危,龚鼎孳颇以挽回国事为己任,就在顾眉到来之际,他在一个月内上疏十七次,弹劾权臣,意气激昂。他曾作《念奴娇》词,题为“花下小饮,时方上书有所论列, 八月二十五日也, 用东坡赤壁韵”, 内有“翦豹天关,搏鲸地轴, 只字飞霜雪。焚膏相助,壮哉儿女人杰”句,由此可见他这种不事权贵,不虑自身,奋笔直言,一往无前的勇气,有一部份是来自顾眉的鼓励,在他写这些疏奏时,顾眉总在身边“焚膏相助”,以示支持。

崇祯之讳言己过,是众所周知的。龚鼎孳一个资历未深的年轻官员,这样不知轻重,一再弹劾他的亲信重臣,终于触怒了他。不久,龚鼎孳遭逮入狱,其时距顾眉入京才不过月余。

明代监狱的黑暗恐怖,也是广为人知的,而且龚鼎孳系弹劾朝中权贵而入狱,处境更加不容乐观,不仅如此,作为他的家人,连顾眉也不无遭受池鱼之秧之虞。然而顾眉并没有走避,而是执著地留在京中等待龚鼎孳出狱,她对龚鼎孳的感情和支持,给予他咬牙挺过艰难的巨大勇气,这由他在狱中写的大量诗词可以看出。如,“ 一林绛雪照琼枝,天册云霞冠黛眉。玉蕊珠丛难位置,吾家闺阁是男儿。”“萧条四壁不堪愁, 酒债琴心自唱酬。近识文君操作苦, 侍臣无复(肃鸟)(霜鸟)裘”“九阍豺虎太纵横,请剑相看两不平。郭亮王调今寂寞,一时意气在倾城。”“ 星高鱼钥一灯寒,贯索乌啼夜未阑,敢望金鸡天际下,妆楼小帖暂平安。”“琉璃为匣贮冰霜,谏草琳琅粉泽香。笑泣牛衣女儿态,独将慷慨对王章。”“紫雾晴开凤阙初,五侯弦管碧油车。芳闺此夕残灯火,犹照孤臣谏猎书”。。。。。。在他的洒脱,豪情,乐观中,时时闪动着顾眉的影子。

崇祯十七年,龚鼎孳终于获释,与顾眉重逢之际,写下“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之句,这绝不仅仅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而是生死相许的患难真情。

然而,龚鼎孳的获释并不意味着太平生活的降临。甲申之变,山河变色,龚鼎孳和顾横波这对刚刚渡过一次劫难的夫妻,很快就被一起卷入了令得后世众说纷纭的荣辱漩涡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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