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嘉木读诗--燕燕于飞 -- 南方有嘉木

共:💬8 🌺11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原创】嘉木读诗--燕燕于飞

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

燕燕于飞,参池其羽。这八个字真美,美到无需任何诠释。清人王渔洋说他六七岁读此诗,“觉棖触欲涕,不知其所以然。”我信。不知道怎么用解释的文字来表达读到这首诗的感动和哀伤,于是写了一个很幼稚的小故事,放在这里供大家一笑吧。

………………………………………………………………………………………….

我是一个夜游神。

我叫武庚。

我的血管里流着我父亲那暴躁的血液,是的,我父亲,那个不世出的英雄。

那个玩弄天下也翻覆自己运命的暴君。

鹿台大火,他看着仓惶的妲己大笑不已,他说,空无,至美的空无。

我的城池已被攻破,姬发小儿登南单之台封我于兹邑。

我原是子民期待的那个君王,我曾发誓要一洗我父亲留下的难堪和疮痍。我曾在田地劳作,与工匠同歌,希望能像我的先祖武丁一般找到我的傅説。

现在,我是被囚禁的俘虏,和我的殷民一起困在邶国,像无法突围的兽。

我是邶国的夜游神。

当卫士沉睡,我一袭黑衣,手里握着我的承影之剑。

我从那些低矮的房屋上走过,听子民的呼吸和夜间的低喘。

霍叔在他的府邸宴饮宾客,有喑哑的歌声随烛光摇曳在夜色微凉。

我也曾和霍叔同饮,与四座的遗民击鼓高歌镐京最新流行的歌曲,

南单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武王就是心中的红太阳……………..”

这样唱的时候,我的剑在我的衣袖里察察作响。

无数次,在白昼和黑夜交错的霎那,我挥剑杀向不可触摸的虚无,在天地之间我和我的剑汇合为一缕苍白的颤抖,继而远古的暮色无声合拢,一切又归于静穆。

这样的徒劳让我几乎疯狂。

我已经放弃为君王的理想。当白天来临,我布衣和我的殷民一起劳作。

我知道他们希望这巨大的变故之后,岁月静好,平安终老。

但,我是武庚,注定是罪人。

姬发在逼我叛乱。

我的亲人零落。荻是我唯一的依靠。

在国破家亡,我有幸令她完好在我的羽翼。

那年春天的祭祀,她素衣在宗庙之前轻声吟咏那些颂词

子民们匍匐在她的脚下,随着她的脚步向淇水行去。

春日阳光明媚,她姣好如满月,清冷又充满悲惘。

她涉水而行,于水中央怀抱兰草对子民浅笑,宣布春天的来临。

少年和少女们抛开矜持,开始放歌互诉爱慕,在山林之间追逐拥抱。

她立在那,盈盈一水之间,远远地看着,带一个局外人宽容的笑。

我向她行去,我声音嘶哑,我们是殷王族的血脉,没有人比我们俩更适合彼此。

荻看着我,她说,哥哥,不可以。

----为什么,荻,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老祖母简狄其实就是我们老祖宗的妹妹?我们都知道所谓浴水含鸟卵生契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是的,正因为此,不可以。

虚无,巨大的虚无把我吞噬。

我知道无数个夜晚,荻悄悄地跟随着我在邶国的街巷游荡。

我能感知那抹刻意收敛的气息。

日夕昏明之际,我回到家看到荻,

她坐在案前,楚薪的火光之下,批阅竹简,代我处理那些琐碎的政务,似乎永远都不会离开。

所以,我放弃为君王的理想,我向姬发小儿拱手称臣。

就这样终老一生,在邶国小小的领地,和荻,和我的殷民,慢慢归化。

但姬发说,让荻出嫁吧。

我和荻在一起的力量太过强大,原本贫弱的邶国渐渐兴盛,流落四方的遗民纷纷前来归附。

甚至姬发派来监视我的霍叔都称颂我治国的才德。

我看着火光之下的荻,我说,我们一起复殷。

荻看着我,她说,哥哥,不可以。

----为什么,荻,世间万物不过是死,终归于空无,我无所畏惧。

----是的,正因为此,不可以。

她离开的那天清早,邶国的郊外,天垂平野。

车马带起的尘土遮蔽了我的视线。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

一缕幽光从我的衣袖闪过,双燕已经止息于我的脚下,空气中的血气都没来得及弥漫。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四维是吃人的静寂,天地无声地合拢,将我挤压。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子民的泪水落在泥地,荻草瞬间枯黄,我的双眼如果是剑,这天也应被我刺穿。

我是邶国的夜游神,

我叫武庚。

我的血管里流着我父亲暴躁的血液。

唯有荻的眼神让我感到安宁。

姬发要我叛乱,所以从我的身边带走荻。

当我觉得怒火要将我撕裂,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荻说不可以。

后来,姬发死了。他死也没有等到我叛乱,他不信。

后来,荻也死了。她死了一年之后消息才走到我这里。

虚无,巨大的虚无将我吞噬。这样的虚无只能交给一场战争才能止息。

于是在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我带着我的承影之剑杀向镐京。

附注:

1. 邶国:《竹书纪年》曰:武王亲禽帝受辛于南单之台,遂分天之明。南单之台,盖鹿台之异名也。武王以殷之遗民,封纣子武庚于兹邑,分其地为三,曰邶、鄘、卫,使管叔、蔡叔、霍叔辅之,为三监。三监叛,周讨平,以封康叔为卫。----水经注·卷九

2.武庚:纣之子,幼时聪明好学。约公元前1066年2月底,商亡周立。武庚管理殷余民,殷民大悦。殷亡第二年,(公元前1065年)武王死,子成王年幼,武王之弟周公旦代成王掌管国事。对此,管叔、蔡叔皆不满,散布周公想篡位之谣言,并串联武庚起兵反叛。

3.承影:春秋卫国孔周有三剑,"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 ----列子·汤问第五

关键词(Tags): #嘉木读诗#诗经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