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笛声何处 -- 疯神光膀子

金宝是个艺术家，确切地说，是一个民间艺术家。其实“艺术家”是我强加上去的，一直到他离开，也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的，艺术家给人的感觉，首先必须是潦倒的、颓废的，其次要身世堪怜。十九世纪的梵高符合这样的标准，所以他是伟大的艺术家。听说从很早以前开始，金宝每天带着他的长笛在老子山上吹奏，风雨无阻。他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年轻时落下的眼疾，已令他在垂暮之年双目失明；据说金宝在年轻的时候有一个美若天仙的未婚妻，后来跟别人跑掉……这说明金宝在山上吹笛子的时候，已经具备了艺术家的条件。

老子山是柳州融水县的佛教圣地，来往的游人络绎不绝。金宝坐在山腰的石凳上，用笛子吹奏当下最流行的歌曲。有人拿了一块、五毛、两毛甚至更少的钞票，在他面前挥舞：“金宝，来一首《真的好想你》！”在他们眼里，金宝当然不可能是一个艺术家，顶多算是个落魄的艺人。

我十六岁的时候，为了在学校举办的元旦晚会上表演长笛，四处拜师学艺。后来我听人说，最好的艺术来自民间。便毫不犹豫地拜了金宝为师。我怯生生地站在旁边，看他吹了一整天笛子。直到下午，游人散尽的时候，他突然转向我说：“你，想跟我学吹笛是吧？”我说是。我感到惊奇，他怎么知道我在，他不是已经瞎了么。后来我才知道，他患了青光眼，没有完全失明，只能模模糊糊地瞅到一点。他向我传授了很多吹奏长笛的技巧，还教我从芦苇茎里取笛膜。白天游人太多的时候我只听他吹，他的笛声那么悠扬，如丝如云，飘逸而出；或如江河，奔流而下，与远远的木鱼声、钟声浑然一体，犹如天籁之音。

只是，从来不会有人鼓掌，再动听的音乐也不可能让众人把他当艺术家看。有人开始调侃他：“金宝，听说你年轻时可潇洒了，北京上海都去了一遭，是不是啊。”他微笑着回答：“是啊是啊，总算没白活。”又有人问：“听说你有个很漂亮的媳妇没娶过门啊！”然后，笑容在他的脸上僵硬起来，他终于没有再理会别人，而改用鼻子吹了一首《鹧鸪飞》，众人都乐了，说金宝你真行啊，鼻子当嘴用。

我在旁边学他吹笛子的时候，有关“漂亮媳妇”的问题屡屡被人问起，而他总是不予理会，后来连我也好奇不已，但终究还是没有多嘴。有一天下午，游人散尽的时候。他递给我一些钱，说：“买些东西，陪我去见一个人。”按照他的吩咐，我去买来一袋白糖、一袋奶粉、两袋饼干、五把面条和半斤猪肉。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才走到一个村口。进村的时候他陡然加快了脚步，拄着一支拐杖几乎就要奔跑起来。我跟在后面，串了很多条小巷子，终于在一只土坯房前面停下。他上前轻轻一推，那扇小木门就开了，我站窗台下往里面看，房子里的物什寥寥可数，一个面色暗黄的老太婆坐在一只残缺的轮椅上昏昏欲睡，看到他进来，仿佛大梦初醒，喊了声：“三哥！你来了！”他把食物放在唯一的一张凳子上，说：“花姑，给你带点吃的。”

她喃喃道：“难为你了，三哥，我下辈子再报答你……”

“说这些做什么，你好好的就得了。走了啊，下回再来看你。”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问他：“她就是你当年的漂亮媳妇？”他叹了口气说：“那年来了个戏班子，在家门口搭台唱了三天三夜，她每天都去看，后来跟一个琴师跑了。鬼晓得对方竟是个骗子……唉，花姑是个苦命的女人。”

很多年前，年轻貌美的花姑跟着英俊的琴师跑到了他的家乡，她以为这辈子就要在这里扎根了。可是琴师徒有其表，离开戏班子之后一事无成，连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也没有掌握。终于，他们耗完仅有的一点积蓄，琴师不得不把她卖给别人做小老婆。花姑宁死不屈，从一辆飞奔的汽车上一跃而下。终于再没有人肯要花姑，她又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可是，金宝早就离开了那里……

以上是我杜撰的一段故事，当然也会有另一种可能，但已经超出我想象力的范围了。元旦晚会上，我的演出是成功的，台下掌声如潮。我开始想念在山林中环绕的笛声，和木鱼声。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和朋友去爬老子山，金宝依然端坐在石凳上，笛子还是原来那支笛子，衣服也还是多年前的衣服，那么破旧不堪。我鼻子一酸，走过去喊了声：“老师。”他说：“好啊，你好久没来了，长高了吧。”他的眼睛始终紧闭着。

念完大学回来工作的时候，我听说金宝已经不在山上吹笛子了。有人说他死了。我说不是的，一定是你们弄错。

十九世纪的梵高，为了纪念去世的表兄画了一幅《盛开的桃花》，并题写诗句说：只要活着的人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因此我想，金宝一定是带着花姑，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盖了间木房子，在里面躲风躲雨，快活一生。

听说柳州政府花了很大一笔钱，在老子山上塑了五百尊佛像，各地的香客纷至沓来。金宝和他的笛子，早已成为人们记忆里一道不可磨灭的风景。当有的人开始怀念，当那些虚无缥缈的笛声依旧在山林中穿梭的时候，我知道，吹笛子的人一定不会再来了。

倒是老子山，那年春天竟下了一场桃花雨。

多年以后，我却不再会吹笛子。不知什么时候，我成为一个惯于编故事的人，开始幻想，然后遗弃那些真实的东西，钢笔、笛子、和芦苇的茎膜。既然现实已经糟糕得让人头痛，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心存幻想。

盛夏的夜晚，人们终于耐不住炎热和寂寞而一起往外面跑。在酒吧里，只需花二十块钱买一支酒就可以坐下来，然后会有不同的男人过来，把手搭在你的胳膊上。

“一个人喝不闷吗，请你喝一杯吧！”

“喝完之后呢？”

他想了想说：“先划两拳吧！”

这个世界上早已经有谎言，有欺骗，情人间不再是彼此的惟一，他们不再信任。因此，再不会有什么感情能比一夜情更靠得住了，因为一个晚上的时间那么短，还来不及伤害，天就要亮了。因此时间是很宝贵的，身边的男人捧着女孩的脸重重地吻下去，一如多年前某人吻在我的脸上。

“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我们盖一座木房子，在里面躲风躲雨，快活一生。”

只是，他把这句老套的台词说得那么虚情假意，我听到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 《西河文萃》 第19期 上
• 《西河文萃》 第19期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