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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铁罐中的呼喊——巴勒斯坦小说《烈日下的人们》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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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铁罐中的呼喊——巴勒斯坦小说《烈日下的人们》

1972年7月8日,那个炎热的季节里看似平常的一天,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郊外,一个36岁的中年男子,打开了自己的车门,他的外甥女欢笑着坐进车内,他看了看孩子,微笑着踩下了油门,发动了引擎,可随后便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是炸弹爆炸的声音。安放这枚炸弹的,是以色列特工机关——摩萨德。而在这次爆炸中,一个巴勒斯坦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外甥女失去了生命,巴勒斯坦最杰出的作家,能向世人发出被欺凌民族之呼声的斗士,从此又少了一位,他的名字叫作格桑·卡纳法尼。

格桑·卡纳法尼,巴勒斯坦作家。生于加沙。1948年5月被迫逃亡黎巴嫩,后迁居叙利亚,在大马士革大学学习。50年代初,投身阿拉伯民族解放运动。后在科威特任教,并从事文学创作。60年代初在黎巴嫩从事新闻工作。参加创建“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曾担任阵线机关刊物《目标》主编。曾访问中国。1972年7月8日在贝鲁特被以色列特工暗杀。

在不断流血的中东,死个人也许是轻飘飘的事情,阿拉法特这样的传奇人物,一生躲过了那么多次暗杀,最后不还是被软禁数年,悲惨地死去了吗?其他巴勒斯坦的著名领导人也是一样,他们中少有能安稳地死在床上的。也许格桑·卡纳法尼在决心投身革命,在写出自己的第一篇作品时,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但是,他从本质上是一个勇敢的作家。他的笔下流淌出的,是巴勒斯坦人的苦难,而这些文字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以色列当局的脸上,也抽打在巴勒斯坦人的心里。他的作品数量不少,如小说《所剩之物》、《重返海法》等,都具有一种能深刻打动人心的力量,而这其中最为精彩的,就是1963年的小说《烈日下的人们》,这是巴勒斯坦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甚至胜过了同为巴勒斯坦作家的乌迈伊勒·哈比比的《乐天的悲观主义者赛义德·艾比·奈哈斯失踪奇案》与哈桑·哈米德的《叶阿孤布女儿桥》,而在“20世纪最佳阿拉伯语小说排行榜”中排行第5位。

《烈日下的人们》这部作品,虽然语言用词极其平实,但却具有真正摄人心魄的力量,也是将那个时代巴勒斯坦人民境遇写到淋漓尽致的一部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作家一个人写就了这部作品,而是全体巴勒斯坦人,包括居住在以色列境内者与流亡海外的难民,共同完成了这部只有60页的中篇小说。

话说在美国的一次所谓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知识分子进行积极“对话”的学术会议上,学者们一个个激情高昂、唇枪舌剑地互相陈述着对巴以和解的高深理论。正在这时,坐在台下的观众中一人起身提问说:“我是一个巴勒斯坦人,一个农民。1948年我被人从巴勒斯坦逐出,就去了黎巴嫩。然后我又被人从黎巴嫩赶出来,去了非洲。然后是欧洲,再然后是这里。今天我收到了一份文件,叫我离开这个国家。能不能请你们学者中的哪一位告诉我,现在我应该去什么地方?”学者们面面相觑。他们遭遇到了整场的尴尬,就连当时身处其中的著名学者——《东方学》的作者萨义德也不能幸免,他后来承认,当时没有一个学者能回答那个巴勒斯坦人的问题,他自己也不能例外,他觉得很遗憾。

如果您能对这个问题能有所感触,那么我相信您也会被《烈日下的人们》所打动,因为这部小说,描写的就是几个飘零在海外的巴勒斯坦人。

60年代,是世界忙于两极争霸与意识形态革命的年代,但巴勒斯坦的居民们无暇顾及这些,他们在贫困的生活中挣扎,想为自己的生活找到一条出路。而与此同时,海湾那些产油国正在吸取石油红利,因此也吸引了这些巴勒斯坦人的注意力。海湾国家,如科威特简直就是黄金国,是可以赚取糊口费用的天堂、流淌着奶和蜜的福地,但如何到那里去?对贫苦的巴勒斯坦人来说,只有一个办法:偷渡。先从以色列占领的土地上逃到约旦这样的周边国家,然后再从约旦偷渡到伊拉克,最后从伊拉克偷渡到科威特,而这注定不会是一趟轻松的旅程。作者叙述的故事也就从这里展开。

艾布·盖斯,本书出场的第一个主人公,忠厚老实的中年人。他原本是农民,热爱自己的土地,以至于来到伊拉克后,还要试着趴在地上,看看这里的土壤是否有与家乡不一样的气息。他比起父辈和小辈们都不同,是完整的经历了以色列侵入巴勒斯坦全过程的那一代人,犹太人抢走了他的土地、房屋、还有10棵果树,将他一家人赶到一间小房中,寄人篱下,处处受气。妻子生出的女儿,很快就夭折了,原因是过于羸弱。他本人在以色列人来之前还接受过小学教育,而他的孩子们,连这点基本权利都已经失去。即使是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他还是忍受了10年,不为别的,只因为故土难离。但他的朋友却尖锐地指出了问题的实质:你只是在幻想,在逃避,难道你还能拿回被抢走的土地?

他终于醒悟到自己浪费了10年的时光,于是只有选择偷渡这条路,好为妻子和孩子们争取到一个比较好过些的未来,如果在科威特能赚到钱,首先得让孩子上学,然后是再去种点橄榄树,最后是找个地方盖座房子,一个农民最朴素的愿望,仅此而已。

这样一个老实人在路上吃了多少苦头,作者没有写,我们不知道,但当他终于来到伊拉克,与组织偷渡到科威特的蛇头见面时,已经给不起蛇头要求交付的15第纳尔的款项了。大地虽然广阔,又有何处能慰藉他呢?

艾斯阿德,本书的第二个主人公,一个身体强健的青年,因为要养家糊口,也要偷渡到科威特去打工。然而,他在路上就吃了大苦头。在从约旦偷渡到伊拉克时,他寻找到的那个蛇头,虽然在十几年前是与他父亲并肩作战,抵抗以色列侵略的战友,但却在收了他的费用之后,在半路上把他给丢在了沙漠里,自己溜掉。阿拉伯的沙漠是何等严酷的环境?幸好那个蛇头还算有点最后的良心,把他丢下去的时间是傍晚,太阳已快落山,威力已经不太强烈,否则只怕很快就要出人命。但即使这样,在夜晚的沙漠中徒步跋涉的他也随时可能遭遇危险,幸好他遇到了一对外国夫妇,不但救了他,还把他带到了伊拉克。因为有这样的经历,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听到蛇头要求交付15第纳尔以偷渡到科威特时,第一反应就是抵达后再付款,却被无情地拒绝了。这是卖方市场,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在沙漠里曾经见到过硕大如狐狸的老鼠,而在伊拉克居住的破旧旅店也是老鼠横生,作者还在此处特意写了蛇头对他说的一句话“当心点,别让老鼠把你吃了!”,这是什么寓意,大家一看便知。

麦尔旺,本书的第三个主人公,十几岁的少年。其实,无论是看他瘦弱的肢体,还是那幼稚的精神,他根本就是个孩子,一个天真而不通人情的孩子。因为口袋里只有5个第纳尔,他居然能拿“到公安局去举报”这样的话来试图威胁蛇头减价,确实是幼稚得太过分了。于是结果就是让蛇头不屑一顾,又吃了蛇头的一个耳光。

他只是个孩子,所以他流泪了。他本不该来到这里,而应该在学校里读书。但他的家庭却遭遇了一连串打击,使他不得不辍学,而走上了这条道路。他的一家都没有经济来源,只能靠之前偷渡到科威特的哥哥,每个月寄些钱回来养家。可是,忽然从某天起,哥哥一分钱也不寄回家了,整个家庭的生活立即陷入苦难中。而在此时,他的父亲又突然和母亲离婚,抛妻别子,与一个断了腿的残疾女人结婚了。为了养活母亲和弟弟,他只有去科威特当童工,再没有别的办法。他一直在想:等到了科威特,就能找到哥哥帮忙。就算哥哥不帮忙,他自己也能找到工作养家。听到这样的感想,我们也许会说他有志气,也许会说他太傻。

他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但却总有一封怎么也发不出去的信。那信是写给母亲的,内容则是希望母亲能原谅父亲的行为。的确,父亲抛妻别子是不负责任,但他也的确是根本养不起这样的家庭。他父亲的梦想竟然是“哪天能住上水泥房子就好了”,对,就只是这样而已。而上天也的确给了他父亲一个机会,有个老人的女儿在很久前被以军炸断了腿,成了残疾,因此获得了国际慈善机构的援助,住上了水泥房。而这个老人则宣布:谁能和他女儿结婚并照顾她一辈子的话,这房子就归谁。于是麦尔旺的父亲选择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而抛弃了结发多年的妻子,还有那些亲生的孩子。

我们能如何评价这种行为呢?至少麦尔旺是试图原谅父亲的,而且在麦尔旺出发时,他父亲还是来送别了,还偷偷地在他手里塞上了几个第纳尔,在那一刻,他几乎要哭出来。

当他被蛇头赶出来,已经觉得走投无路时,他遇见了一个名叫艾布·海祖兰的人,这将影响到他与其他两位主人公的命运。

艾布·海祖兰,又高又瘦,长得像竹子,却有着狡黠的目光和过人的精明,他听到麦尔旺说到哥哥不再寄钱回家时,立即就给出了答案——“因为你哥哥要准备结婚了”。他说话轻浮,玩世不恭,但似乎又很有同情心,决定帮助麦尔旺一回,即使麦尔旺只能支付5个第纳尔。当然,为了薄利多销,还得再找几个顾客来。

于是,艾布·盖斯、艾斯阿德与麦尔旺三个人聚在了一起,以艾斯阿德为代表,与艾布·海祖兰展开了谈判。价钱上没有大问题,也可以抵达后再付款。但艾布·海祖兰给出的偷渡方法,却是真真正正让人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他与边检人员是熟客,所以只要让三个人躲进他的水罐车的铁罐中,就容易一路瞒天过海。可是,在阿拉伯烈日胜火的8月份,在正午的沙漠中,气温可以达到60摄氏度的情况下,密不透风的铁罐里根本只能用地狱来形容。

三位主人公本来是打算拒绝,但艾布·海祖兰的一席话让他们绝望了,即使他们出得起15第纳尔,去找那蛇头,偷渡的危险性也决不比躲在铁罐里小!已经有多少人在蛇头的偷渡中丧命了?谁能说得清?

于是,三位主人公只有跟着艾布·海祖兰上路。

“汽车载着他们,也载着他们的梦想、乞求、希望、家庭、贫困、不幸、力量、弱点、过去和未来,开辟着道路。它好像正去撞击未知的新命运的大门,所有的目光都悬望着这大门,但它好像被重重的无形大山所阻隔……”

在他们通过第一道关防时,只用了6分钟,当开到安全地界时,艾布·海祖兰还向那三人炫耀速度,但三位偷渡者所经受的苦难,已经使他们几乎都说不出话了。这铁罐里的6分钟简直比两个小时还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真正的煎熬,以至于他们从罐中出来,来到烈日下时,竟然会感到极其凉快。

路上还有最后一道关卡,他们最后能到达科威特么?

亲爱的朋友,你们心目中设想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艾布·海祖兰也是小说描写的中心人物,这个表面上轻薄乐观的司机,似乎对一切都不太在乎,但那实际上是因为他内心中早就万念俱灰。他曾经也在反抗以军的游击队中驾驶车辆,却在战斗中失去了生殖器,成了废人,当年浴血疆场的豪气与理想,早已经荡然无存,他想的也只是为自己赚取些钱财而已。但他依然可以说是还保留着点良心,他会同情麦尔旺的遭遇,也会为躲进铁罐的三位偷渡者着想,而试图加快通关的速度。但这点良心,也会极其轻易地被各种欲望战胜,他会从尸体的手上摘下手表,也会一直想着给尸体挖坟墓,最后却将尸体抛在了郊外的垃圾堆旁。一个人,不,是巴勒斯坦人这个民族,是如何逐渐丧失了斗争的勇气和毅力,竟然堕落到这种程度的?连艾布·海祖兰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才会在小说的最后瘫倒在驾驶盘上,才会发出那样在沙漠中久久回荡的咆吼:

“你们为什么不从里面敲打铁罐?你们为什么不呼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一部真正纯黑色的小说,全书中找不到任何能让人愉悦的地方,那种越来越沉重的感觉,像巨石一样堵在我的胸膛中,因为它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让人再无回避的余地。全书里没有宗教,没有任何人们心目中代表阿拉伯人的符号,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犹太人角色,但看完后,你只能承认,小说描写的就是活生生的巴勒斯坦人,但他们的形象意味又超越了巴勒斯坦人。萨义德在《最后的天空之后》这本书中告诉了我们,除了贫穷和恐怖分子以外,巴勒斯坦人的生活和世界上我们大多数人的没有什么不同。当然,他所说的这个“没什么不同”的含义,如果你能看完这部《烈日下的人们》,就会对其有正确的理解。《烈日下的人们》(英文名:Men in the sun;日语名:太陽の男たち)曾由郅溥浩先生译成中文,刊登在《春风译丛》1981年第二期,题目是《阳光下的人们》,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找找。

巴勒斯坦难民无论是留在本国,还是流落异乡,其悲惨境遇都堪称无以复加,但吃苦也好,享福也好,人总是会死的,难道非要在铁罐中忍受煎熬,再悄无声息地慢慢死去么?作者为了向人们阐述这个宗旨,为了揭露出巴勒斯坦人、乃至阿拉伯民族自身的劣根性,而在作品中将意识流、时空交错、象征隐喻等现代写作技巧运用得恰到好处,极其有艺术感染力。我看过的中外小说数量虽然不少,但既能让人欲罢不能,又使人不禁落泪的着实不多,格桑·卡纳法尼凭借这一部作品,跻身世界一流作家已经当之无愧。

格桑·卡纳法尼后来也受到了马克思主义文学观的影响,在其《萨阿德的母亲》中,开始宣传群众是革命的源泉和希望,而到了写《重返海法》时,他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当我看到巴勒斯坦的悲剧,事实上我是把它看作全世界悲剧的象征”。所以在《重返海法》中,他塑造了一位有着慈母之心,也和巴勒斯坦人一样忍受着战争带来的痛苦的,收养了阿拉伯孩子的以色列母亲形象,在这里,以色列的平民已经不再代表“敌人”,而是作为和阿拉伯人一样的人而存在,但最终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因为即使个人彼此之间可以达成谅解,但国家与民族的仇恨却是不会因此消除的,这就是巴以之间的历史性悲剧。

既然格桑·卡纳法尼有了这样的见解,那可以说已经超越了他同时代的许多阿拉伯作家与犹太作家。比如他就批判过以色列作家阿格农,因为阿格农是一个狂热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其作品公然为以色列侵略扩张政策辩解。如短篇小说《塔布拉》中,女主人公竟宣称:“我祈求上帝把耶路撤冷的疆界扩大到大马士革。”在他的长篇小说《海洋之心》中,把黎巴嫩的两个大城市苏尔和赛达均划为以色列的领土。其中还有描写以色列人逼近土耳其首都的场面。然而,阿格农在1966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以色列政府多次给他戴上桂冠,授予奖励,甚至在他居住的塔勒皮约特区小街入口处,竖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醒目大字:“请安静!阿格农在工作!”而认为巴以的平民彼此间可以和解,认为“祖国首先意味着未来,而不仅仅意味着过去和怀念”的格桑·卡纳法尼却死了,死于摩萨德的炸弹下,死于那个被有些人有意回避的名词——国家恐怖主义下。

这样的事件曾经多次发生过,却在某些刻意的宣传下被许多人遗忘了,人们只记得阿拉伯人的汽车炸弹,却从来没意识到,这种恐怖主义行为根本就是以色列人玩剩下的。巴勒斯坦的悲剧是弱小民族的悲哀,但当这河里的某些人大谈“以色列文明先进”、“阿拉伯文明落后”,因此试图为以色列侵略巴勒斯坦寻找合理性的时候,我们首先得看到所谓“先进”的以色列人的手上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而又竖起了多少美化自己的牌坊,然后再想想100年前积贫积弱的,哪个列强都想来咬一口的中华民族,再想想拿起大刀长矛去攻打西交民巷的义和团,最后问问自己这个问题:“难道落后的民族保卫自己的家园,反而是罪过?而强者屠戮无辜的平民,反而是正义?”当人们谴责巴勒斯坦的人肉炸弹时,是否意识到如果他们拥有像以色列人那样可以精确制导,“定点清除”的武器,谁愿意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与敌人换一个同归于尽?

以色列人可以用炸弹炸死格桑·卡纳法尼,但不能炸死所有的巴勒斯坦文学家,他们无论是用枪炮与炸弹屠戮,还是在世界各地用金钱收买文妖,都绝不可能掩盖巴勒斯坦人要发出的声音,即使那只是几声从铁罐中发出的微弱的呼喊,我也有权利让它为中国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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