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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厦门,解放日(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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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厦门,解放日(一)

集美

那天晚上的风很大,海浪拍打着堤岸,阴冷而略带些腥味的水雾如白色的幔帐般弥漫在空中,飘来荡去,变幻莫测。远处,从海峡的对岸传来了剧烈的炮声,那爆炸的声响在海风的裹胁下显得格外沉闷,象敲击命运的重锤、又象催促时代的鼓点,一记记震动着人们的魂魄,给原本就显得凄凉的夜晚更增添了几分悲壮的气息。

集美学校“居仁楼”和“尚勇楼”之间的空地上搭起了竹棚,百姓们正在给为夺取这两栋大楼而牺牲的解放军战士举办“超度法会”。

道场中树立着两座高大的祭台,台面上摆着蒸糕、米饭、粉丝、水果,由于祭奠的亡灵是军人,因此还特别地供奉了烧酒和烤肉。两个大瓷钵里分别盛着肉汤和稀饭,那是考虑到有的烈士头部受损以后失去了牙齿,啃不动硬的东西,所以特意准备了一些流食,好让所有的鬼魂都能够吃个饱。主祭的“师公”一边念着难听的咒语一边焚烧着纸符,纸符都剪成了武士骑马的形状,亡灵们吃饱喝足以后就可以骑上快马直接去天堂站岗放哨。道场的入口处聚集着许多高举“招魂灯”的儿童,披麻戴孝的男孩们手持写有亡魂姓名和各种“律令”的灯笼,嘴里嚷着“昂公看望(神仙照应)啦……阿伯(直译是伯伯,但闽南民俗中也有把父亲称为阿伯的)遁厝(回家)啦”……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

其实,牺牲的解放军战士在当地并没有亲属,这些“招魂引路”的孩子都是集美小学的学生,属于临时客串的性质。十二岁的黄柏雄是这帮“孝子”的队长,他因为在上学年的“课业会检”中考了个第一(得了两支湖笔、三尺红绸和一朵一钱重的金花),所以就被安排在队列的前头,给一位姓凌的连长举魂幡。

在招魂灯上为亡灵们填写姓名的是29军85师253团的政治干事顾浩,他也是这道场上唯一的一位解放军代表。先前,团领导曾经为了是否派人参加这颇具封建迷信色彩的“拥军活动”伤透了脑筋,政工干部接连开了两三个会,从政委、政治处主任到教导员和指导员都不敢作声,到最后还是团长徐博拍了板:“派个干事去!把烈士的名号都写出来,无论如何,他们当得起群众的纪念!”

的确,这些英勇地牺牲在集美学村的解放军战士,个个都无愧于人民的祭奠。

如今已是旅游胜地的厦门市集美区,在解放前属于福建省的同安县。当时这地方既不是乡也不是镇,而是一个由“学校董事会”领导的特殊区域,地名叫做“集美社”。

说起来,所谓的集美社其实包括了好几个渔村,这里过去曾经是郑成功训练水军的兵营,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陈永华)的故乡、是古怪教授辜鸿铭的故乡、是国民党第22兵团司令李良荣的故乡,当然也是著名爱国侨领陈嘉庚的出生地。从1913年起,陈嘉庚先生陆续投入巨资在集美办学,先后创建了幼稚园、小学、中学,以及师范、农林、商业、水产、航海等专业学校,使这片滨邻厦门湾的普通渔港的名声响遍了海内外。

1923年,闽军(臧致平)和粤军(林虎)在厦门开仗,双方隔空对射的时候打死了集美中学的几个学生,陈“校主”一怒之下就去广州告了“御状”,孙中山大元帅随即颁布法令,约定:“一、承认集美学校为永久和平学村;二、集美学村的四至为北起天马山,南至海,东及“延平古垒”(鏊岛),西抵龙王宫(这片地盘其实比陈嘉庚当时的学校范围要大得多);三、学村范围之内不许军队驻屯、毁坏及作战;四、有违背前项规定者即为吾人公敌,当与众共弃之……”,并且表示“倘有战事,幸勿扰及该校,俾免辍废,则莘莘学子永享和平之利矣”。但事实上,这《集美学村公约》除了给陈嘉庚的办学地区换取了一个“学村”的称号(所以集美社通常也被人称为“集美村”)之外,并没有给“莘莘学子”带来多少和平的利益——比如1949年的下半年,先后进驻集美学村的部队就有国民党伞兵第一团(井庆爽部)、第5军第200师(叶敬部)、第55军29师(黄俊芳部)和刘汝明第8兵团68军81师的特务营。

81师特务营的前身是西北军将领展书堂的卫士连,参加过抗战,其成员均为青帮弟子,每个人的胸前都刻着条黑龙(据说展书堂是属龙的),所以又称“青龙队”,49年5月,68军副军长王志远和参谋长杜大中率部在江西起义,81师的部队中只有这帮人马(当时是师部警卫营)保护着军长刘汝珍逃到了福建,是一群十分顽固的家伙。

这支队伍的头领是个姓阚的的山东大汉,额头上有道伤疤,看上去很凶的样子。他每天上午都要在学校操场的旗杆前发表演讲,从头一句开场白到最后一句结束词全是粗话,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修辞方式匪夷所思,所以每当遇到他开口做报告的时候,集美小学的国文老师就赶紧让学生们把耳朵捂起来,免得被这丘八的奇特语法颠覆了传统的中华文化。

阚营长的治军手段非常严厉,几乎每天都要下令打这个人五军棍打那个人十军棍。他所谓的“军棍”其实就是步枪的通条——受罚的士兵脱掉裤子趴在凳子上,被人用铁钎子一五一十地抽屁股——等到军法执行完毕,营长大人就拿来两个鸡蛋,一边在受刑人的臀部涂抹蛋清一边说“你小子好福气,老子揍你是瞧得起你”,那挨打的倒霉蛋只好龇牙咧嘴地回答:“谢谢长官的抬举……”

除了站岗出操打军棍,81师特务营的工作就是在校园内外修建工事。他们在集美周边挖壕沟、架电网、布设地雷,并且把学校的大楼改造成了防御堡垒。早期的集美学村建筑并没有形成后来的所谓“嘉庚风格”,当时的楼房基本上都属于南洋的殖民地式样——直檐的立坡屋顶、梁柱式外廊、巴洛克式雕花、粉色调的水泥饰面(早期建筑中现在仍保存下来的有立功楼和敬贤堂,有机会的话大家可以去观摩一下)——这样的教学楼在格局上本来就和一座军事火力点差不多,只要再垒起几堆沙包就成了十分坚固的碉堡。

集美学村的陈村牧董事长拿着国父孙中山签署的《和平公约》请国军将士们退出校园,他罗里八嗦地讲了一堆“教育至善,国家元气”之类的道理,可人家阚营长却一声不吭,只是拎着根步枪通条前后左右地打量着董事长的下半身。陈先生忽然领悟到:万一被这丘八扒掉裤子打几下屁股,自己可就没脸活下去了……于是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宣布放假、让师生们各自避难——正所谓“乞食赶庙公,歹侬厚放刁”(要饭的把施主赶走了,坏人总是做恶事),秀才遇到了这样的兵,真是没有啥话好说的。

81师特务营不肯离开校园,于是乎,1949年9月20日下午,在“厦漳战役”中刚刚夺取了同安县城的三野第29军85师253团就接到了进攻集美的命令。

记得在讲《蒲公英》的时候,马甲我曾经提到过这253团的来历——它的前身属于汪伪政府的“首都警卫军”,当时有“支那第一军”之称。日本投降以后,伪警1师编入74军51师、警2师编入57师,后来在孟良崮战役中被打了个精光,而警3师则在师长钟健魂的带领下投奔了新四军。钟师长从此改名为钟皿浪,出任华中野战军7纵副司令员(离休前任北京铁道学院副院长,2005年去世,享年102岁),部队则编入7纵55团,也就是后来的华野11纵31旅91团和三野29军85师253团。

经过三年解放战争的洗礼,此时的253团已经发展成为解放军29军的头号主力。该团的一营是上海战役的“月浦先锋营”,二营是渡江战役的“渡江模范营”(其四连是闻名全军的“李堡英雄连”,全连百多号人中竟然有五位特等功臣),而第三营则是在福州战役中生擒国民党25军军长陈士章和副军长任培生的“大功营”……说实在话,以这样一支实力强大的骨干团队去对付一小撮穷途末路的国民党杂牌,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部队出发的时候只是由团政治处主任张茂勋带队(他的任务是去集美一带征集船只),团长徐博、政委陈利华和参谋长王剑秋等人都在同安城里休息,甚至连团部、后勤部门和卫生队也没有跟着来。

战事最初的进展也确实如预料般的顺利。253团于21日拂晓进入战场,一营担任主攻,当天上午攻占美人山、天马山、英埭头,下午占领孙厝,天黑之前就突破了国民党的外围防线,从东、西、北三面(南面是海)包围了集美。部队自22日上午起转入土工作业,计划于中午过后对内线展开总攻击——用一营长沙杰的话说就是“大炮一响,冲锋号一吹,就可以进去抓俘虏了”,而此时真正投入战斗只不过是一营而已,二营和三营都还在边上歇着呢。

可就在这个时候,十兵团接到了周恩来副主席从北平发来的电报:“集美学校系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所创办,我军在解放集美时要尽力妥善保护、严防破坏,宁可多流血也要避免使用火炮”,兵团部随即向29军下达命令,29军又赶紧给85师打电话……22日上午十点,当253团政治干事顾浩急匆匆地跑到前线向一营长宣布“不许损坏陈嘉庚先生的学校”的时候,沙杰顿时觉得莫名其妙:“这陈嘉庚是个什么人?”

顾干事也同样稀哩糊涂,愣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回答:“他……大概是周副主席的朋友吧”

说陈嘉庚是周恩来的朋友并没有错,因为他是共产党人的好朋友。

1949年4月,当人民解放军解放南京的消息传到南洋的时候,陈嘉庚就在新加坡的怡和俱乐部发表演讲:“本人曾亲往延安,所见所闻,感觉其政治良好、上下勤奋,故认定中共将来必定成功”;5月,他又在香港发表《快邮代电》,祝贺“人民解放大军横扫江南”,呼吁“蒋党之军政大员放下屠刀,立功赎罪”,号召“全体闽人幸速奋起,迎接解放”;8月,已抵达北平的陈嘉庚以“南侨总会主席”的身份致电张鼎丞和叶飞,祝贺福建省人民政府成立;9月21日,也就是在解放军开始攻打集美的当天,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在北平开幕,新当选为全国政协常委的陈嘉庚先生除提出“建国方略七项提案”之外,还在会议期间向有关同志表达了对家乡的产业的忧虑,周恩来闻讯之后立刻给十兵团发电报:“保护好集美学村!”,253团这才在总攻发起之前接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命令。

团长徐博、政委陈利华也随即从同安县城打来电话,明确指出:周副主席的指示就是命令,体现了党的侨务政策和文化政策,我们一定要坚决执行中央军委的指令,宁愿承受伤亡也要保护好集美学校。团党委郑重宣布:部队在战斗中禁止使用火炮、炸药包和火箭筒,机枪之类的重武器使用也要严格控制,不能损坏集美校园的一砖一瓦!

这下子可就难办了。

29军曾经参加过上海战役,但253团那时候是在郊区的月浦一带作战,火炮炸药包什么的打得随心所欲。战士们倒是听兄弟部队讲过不用重武器进攻市区的事情,私下里都觉得十分麻烦,可谁知道如今这状况居然会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无奈之下,大家也只好坚决照办。

总攻时间调整到了下午4时,担任主攻的依然是第一营。全团的号兵都集中派到了第一线,准备等信号弹升空的时候,几十把军号一起吹、近千把刺刀一起上,把声势弄大一点,敌人一害怕说不定就放弃抵抗了——这在以往是经常发生的事。

只可惜,253团这次遇上的是“青龙队”,81师特务营的老兵大多是在台儿庄跟日本鬼子耍过大刀的狠角色,这么个军号加刺刀的阵仗还真唬不住他们。攻击刚发起时,校园里丝毫动静也没有,可等解放军一冲到跟前,那里面的枪炮就突然响了起来。

“跑在前面的百十号人全打在大门口了,一个摞着一个,受伤没受伤的全都在喊‘机枪掩护!’,可机枪手也为难得很……”

一营长沙杰就在机枪阵地上指导射击。一营机炮连有十多挺轻重机关枪,大大小小的机枪子弹摆了四五十箱,可射击角度却只有窄窄的一条线,机枪手冯治才刚试着扫了两梭子,一不留神“哗啦啦”打坏了一排窗户,负责监督纪律的参谋和干事立刻就喊“停火”,这位从国民党21军投诚过来的解放战士气得把枪托子一掀:“连玻璃也不许搞碎,这活路没法弄了!”

进攻方束手束脚,可防御方却肆无忌惮。一营的几个领导正琢磨着怎么展开掩护火力,校园里的迫击炮先就打了过来,机枪阵地很快被摧毁,连一枪都没有来得及放的重机枪排长当场阵亡,沙杰营长也被一块弹片砸在背上负了重伤。炮排排长顿时红了眼,架起迫击炮想要还手,教导员李克成上去就是一脚:“混小子,你要反对中央吗?”

其实,这时候最着急的莫过于炮兵连长胡江安。253团的直属炮连配备有4门山野炮,各营的炮排里都有迫击炮,每个步兵连里还有小炮班,装备那么好,可现在自己的大炮小炮掷弹筒火箭筒统统不能用,反而任凭着敌人的炮弹轰过来轰过去,这对炮兵而言简直是极大的侮辱。战斗刚打响,胡江安就拉着作战参谋王裕生(金门战役中牺牲)左转右转地观察地形,商量过后又去向政治处主任做请示:“让我开炮吧,只要两发炮弹,保证解决问题”……死乞巴咧说了老半天,可人家张主任根本不答应。

胡江安一着急就发了脾气:“你这是右倾思想”

张茂勋不吃他那一套:“我这是遵守纪律,你那是瞎胡闹”

有情绪的不止是胡江安一个人。

在集美村的大门前,腿部中弹的一营副教导员张仁贵倒在地上,副营长杜伯林也被敌人的火力压得爬不起来,他们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个战士,有的还在呻吟有的已经牺牲了。自总攻令发起之后,一营已连续发起了多次突击,可每次都冲不进集美学校的门口,大家只好回头喊:“这边不行,换个地方打!”

换个地方也行不通。集美学村除了北面有座门楼,在其他地方都是四五米高的围墙,那围墙的顶端还覆盖着“嘉庚瓦”(一种橙色的琉璃瓦),携带枪械的士兵根本爬不过去,要想“换个地方打”就非得拆墙不可。

张茂勋主任坚决不同意拆墙,李克成教导员(一营长沙杰这时已经受伤抬下去了)气不过,说“我要越级请示”。一个电话打到团部,政委回答:“不许损害一砖一瓦是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么?你是不是有畏难情绪?”,两句话就把他给问哑巴了。

其他人也在这时候跑来凑热闹,二营长王开德问:“守门的敌人有多少兵力?”,听到回答的是一个连,大家都笑,三营季伯明教导员说:“老李是不是太累了?要不然换我们来打?”

李克成的一张脸被憋得通红,差点没吐出血来。他回到阵地就把几个连长招呼到跟前,“拼了拼了,不从正门闯进去,咱们一营都不要做人了!”

(咦? 怎么发不了图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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