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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西方思想史系列]之三:赫拉克利特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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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西方思想史系列]之三:赫拉克利特

【导言】思想史就是成长史

【正文】

赫拉克利特:我们是河流上的水汽

泰利士那样的自然哲学家们追问着世界本原的问题,力图从我们所身处的世界中寻找到一种特殊的事物,作为其他一切事物的最后根据。巴门尼德改变了这一切,他的目光超越了具体的事物,进入了思想的领域。促使他这样做的,是一个居住在爱菲索的哲人,名叫赫拉克利特。

史无爱菲索学派,爱菲索只有一个赫拉克利特,没有师承也没有传人,他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从性格上说来,他看上去有些愤世嫉俗,放弃了王位继承人的身份,离群索居。他的哲学同样遗世独立,唯一传世的著作《论自然》是用咒语的形式写成的,连苏格拉底都承认无法完全看懂。他因此被称为“晦涩哲人”。

赫拉克利特最为人所知的一句名言就是:我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句话启发了巴门尼德——在我们所身处的世界中,根本不可能找到一种永恒不变的事物,任何具体的事物都处于变化之中,“一切皆流”。

对这句话始终存在着一种误解,仿佛说的只是我们所面对的事物,而不包括我们自身。但实际上,这句名言后面还有一句话:“我们是河流上的水汽。”也就是说,活动着的、后来被当作“主体”的我们,也是流变着的,并且这种流变跟随着我们所面对的事物。这个观点澄清了孩子的问题,“我是从哪里来的”不是在查询家谱,而是在试图领会自身的存在。

当孩子开始将不同的事物看作是同一个东西时(例如觉察到遮住脸孔之前的妈妈同放开手重新出现的妈妈是同一个人时),他当然尚未意识到这种“同一”是他赋予对象的。事实上按照赫拉克利特的观点,妈妈也同河流一样,在时间中随时发生着改变的,譬如从青丝变成白发,愁容变成笑脸等等,如何能将不同的感性形态当作是同一个事物呢?

我们上次讲过,巴门尼德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会说“妈妈”的存在不在流变的“这(愁容)”或者“那(笑脸)”里面,也不在“妈妈”这个名称中,而在联系两者(“这是妈妈”)的“是(be)”之中。“是(be)”将“这”同“那”做成了享有同一个名词的事物,这个“是”,没有掺杂任何具体的感性形态,因而只能是思维的纯粹活动。也就是说,是思维的活动赋予了不同的感性形态以同一的“存在”。

孩子也像看待身外的事物一样反过来看待自己,当他尚未用巴门尼德的观点来理解事物的存在时,他也就无法理解苏醒的自我意识就是那样一种“思维的活动”。他问“我是从哪儿来的”,就像是在问眼前的事物是从哪儿来的一样,他不明白正是他的领会让他自己得以“存在”。

思想赋予事物以存在的根据——巴门尼德的这个观点是有道理的。让我们仔细想一想,我们究竟是在怎样一个意义上使用“存在”这个词的呢?未经领会的事物和不存在有什么两样吗?对你来说,那些每天在公车上遇到却又从未被记取的人们,他们真的“存在”吗?

也许你会认为这样的看法有些主观,但这诚然是一种误会。因为当你说“即便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也一样有事物存在”的时候,凭借的是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并不比巴门尼德的看法更为客观。若是仔细考察这种信念的来源,你会发现它或许来自于某种生活经验,比如你转过身时发现之前看到的事物依然在原地,于是你便揣想,即便你不存在,那些事物还会在那里的。

很多孩子就曾有过这样的困惑,他们有时会在行走时突然转身,那不是因为他们害怕或者别的什么,其实他们只是想证实一下,背后那些事物之所以还在那里,是不是因为有谁动作比他们快,在他们转身的瞬间里就将一切放置好了。

一句话,孩子最初本能般地不信,他们的感官所不能把捉到的东西,竟然能够继续“存在”。于是,用双手遮住脸然后突然放开这样的动作,总是能成功地令他们感到惊奇。

但是后来,我们慢慢地开始如巴门尼德那样地去思考问题,开始相信“无中不能生有”。存在的事物一定是本来就存在着的,改变的仅仅是它的感性形态,也就是我们的感官所把捉到的东西。如果我们能不被感官所迷惑,换言之,脱离事物的感性外观,就能发现背后不变的实质。

巴门尼德正是这样做的,他将人们的观点分为两种:一种叫意见,得自于事物的感性形态,因而不真实;另一种叫真理,它超越具体事物,因而是真实的,并且,越是脱离具体事物,换言之越“纯粹”,也就越真实。

在哲学史上,巴门尼德开辟了一条通向“纯粹思想”的道路,后来“超越具体事物”就变成了“脱离具体事物”,哲学有时候让人感到空虚缥缈,正是这个原因。尼采最先认识到这种情况的危害性,于是开骂,第一个就从巴门尼德骂起。我们说,虽然后来的理性主义传统并非出自巴门尼德的“本意”,但历史地来看,他难言无辜。

但显然赫拉克利特同巴门尼德有不同的旨趣。当他说“我们是河流上的水汽”时,就已判定:“我”的存在,不过是“我”的对象的存在的一种后果,如果事物是流变的,那么这个“我”一样是流变的。

年轻人应该铭记赫拉克利特的这个教益,这样就可以免于用几个简单的信条就框定了自己,并且以为拒绝改变(比如拒绝长大)就是保留了最真实的自己。真正的成长有赖于对象,说得浅白些就是,依赖于经验或者说阅历。

但如果一切(包括思维)皆流的话,还有什么能作为根据呢?在这里,赫拉克利特把世界比作一团“活火”,虽然火一直处于变化中,但它总是“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这意思是说:虽然无物常驻,但变化却有其“分寸”。

赫拉克利特将这个分寸称为“逻各斯”(logos),这个词后来常被人理解为“逻辑”,但它的本意其实是“语词”。我们平常总认为,语言和意识是一类东西,但其实语言更是感性的,最好的证据就是:我们总是先有语言,然后才有语法,最感性的语言——诗歌,则甚至可以忽略语法。

因而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并不是后来总结归纳出来的语法那样的东西,而是预先就引导着我们的东西,它之所以“预先就在”恰恰是因为——我们总是在对存在已有领会之后,才意识到存在的问题。就像我们总是长大了之后,才意识到童年的时光是多么宝贵一样。然而已经回不去了,成长后来附加给我们的东西,仿佛推着我们沿着既有的道路走下去,于是感觉上离本真的自我越来越远。

但停止或回头只是一种幻想,在无物常驻的世间,“自我”惟有反思之光能够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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