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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一章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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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六章

第六章

故事讲到最后,岳飞和我都走向了最后的死亡和绝望。有个女孩子批判我这么写东西,说我不负责任。但我实在没有把人带出泥沼的能力。不信你在我这个书的前边找找,看有没有一句话说要INTHENAMEOFGOD,拯救什么的,要是找出来的话我输你一毛钱。

我毕业的那一年,北京有个复姓欧阳的诗人写了一首诗,那里说同样是做一件事,有人只用了一个小时,有人却用了一生。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也知道,不管是他说的哪一类人,也都只是完成了他们的普通生活。

岳飞进临安城是在公元1140年的秋天,在他渡长江之前曾上金山寺里问过一卦,那里的和尚告诉他此去临安十分凶险,但他最后还是去了,然后死了。这个事情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当年韩复矩的事情,该老兄说过一句十分有名的话:“老子抄日本人的后路,老蒋抄我的后路。”同样的话岳飞当初在朱仙镇也说过,原文是这样的:“老子抄金兀术的后路,秦长脚抄我的后路。”

那时秦桧已由一介小吏升作丞相,周三畏也已当上了大理寺三司,而他们的同龄人岳飞,杨再兴却已经死去或即将死去。这个事情可以给我们一个启示:年轻人只要循规蹈矩就会有前途。当年我们读书时同学中有几个傻得冒了泡的也正是因为这么做了现在就前途光明,比其他人混得都好。

作为当初的聪明人之一,我现在是蜗居在家里,每天早上送走了老婆之后穿着睡衣走上阳台,看着楼下大街上人来车往,等到十点多钟路上全是车没有人了,我就回到书桌前开始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屋里都是阳光明媚,明媚到我不戴眼镜都能看到光线中细尘乱飞的地步。每次看到这个景像我都会很沮丧地放下笔找点儿吃的东西来麻痹自己。如果这个时候我抬眼往窗外望去,会看到马路对面几幢雄伟的写字楼,那里分布着好几十家IT公司,我有好些和我一样聪明的同学就在那里做事。想来那边也应是阳光明媚,不知他们会不会也像我这般心生沮丧。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衣食无忧了,有些哥们儿的月薪也上了万,但我知道,大家还是很无奈。去年儿童节的时候,我姐他们俩口子闹离婚,把孩子放在我这儿,我带着小家伙出去瞎鸡巴转悠,在广场上遇见了几个早已成家的同学也领着孩子过节。大家聚在一起乱发了一通感概。看着广场欢闹的人群和节假日也不休息的忠诚卫士,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开除掉了。整个世界不再属于我,我几十年来一切行为都成了梦幻泡影。沮丧中一个著名的命题钻进了我的脑袋: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怎么办呢?

当年岳爷爷进临安城,金山寺的老和尚给他了这样两句话:

不如早觅回头岸免却风波一旦灾

虽然那个时候岳爷爷还不知道有个风波亭,但这两句话明显不是个好意思。我小时候听评书听到这里就会自作聪明地想到:我要是岳飞就不进临安城了,直接从朱仙镇杀到黄龙府去。现在人长大了我反倒糊涂了:如果当初知道将来一切像现在这么自然和谐,我还会去做那么多努力吗?

在小商河边,杨再兴带八百人杀了过去;在朱仙镇,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临安,他们本来都可以不死,但是他们都选择了死,在风波面前,他们都没有回头。如果他们早知道中原的绵绣江山要沦入狄夷之手,他们还会这么干吗?

当年我在学校的时候,常常会生出一种绝望之感,就像那时候某苏联电影中的一个镜头:红场的上空渐渐黑夜笼罩,黑幕之下是主人公无尽的孤独与绝望。直到今天,我坐在阳光明媚的家里,这种历史的绝望感还是常常袭来,每到这时,我就想起余光中的两句诗:比起你悠远苍茫的往事,历史只像是早上的新闻。该诗有个很好的题目,可惜我却记不得了,当年考试时,这却是我的强项。

岳爷爷在过扬子江的时候遭遇了一场风波,掷出了沥泉神矛之后风波平息,由此看来此矛有定海神针的功能。

关于扬子江上遇风波的事情,我有以下补充: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扬子江上风高浪急。岳爷爷和手下马夫王横一起坐船过江。船行至江心,巨浪骤起,昏暗的渔火之下,江浪中竟似飞出一只水怪,岳飞虽然牛逼也怕妖怪,赶紧把神矛当标枪掷向水怪。待长矛入水,水怪便消失掉了,不久风平浪静。昏暗的江面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整个过程就像一场恶梦,岳爷爷恶梦醒来,发现自己的神矛不见了。

我现在去看长江只能看见一条平静发亮的水带在大地上穿过,不见首尾,却怎么也不能想到它当初竟会巨浪涛天地骗走了岳飞的神矛。当时丢了矛的岳飞也是这样的心态,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恶梦,拼命想醒来,结果身旁没有神矛,这个现象残酷地揭示了他,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类似的经历许多人都有过,比方说我们上一代人,头一天还在城里文攻武卫,第二天就被带到了各式各样的广阔天地里挑水放牛,拼命地想醒来结果发现醒不了,只好趴在井台上看着掉入井底的木桶放声大哭。又比如我们这些人,也许头一天晚在睡摇摇晃晃的木板床,晚上撒尿都可能穿错别人的鞋,第二天晚就睡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连鞋也不脱了,第三天早上醒来一睁眼发现前面是碧蓝的天空耀眼的太阳,阳光之下还有红旗在飘扬。虽然我们戴红领巾的时候无数次地想到过这样的场面,但二十好几的人突然被扔到童年的想象中,感觉上也是说不出的可怕,只是盼望早点醒来的好。

岳飞最后死在了他自己的恶梦里,不知算不算舒服。我则是一直生活在这恶梦里,看样子也是永远醒不来。也许这个恶梦里会出现阳光与鲜花,但让我始终生活在这里,总觉得心里装了个耗子。

我现在深居简出,三月不出门,头发长得像梅超风自不必说,要不是我每天还要踱几步路和老婆吵吵架,恐怕连走路说话都要忘了。有时候下楼去买烟,就像一个偏瘫了多年的老头一样,颤颤巍巍踽踽而行,心中有诸般感受却落实不到肢体上,仿佛一个睡觉的人梦见山洪爆发于眼前,拼命想跑却使不上劲。这种感受让我始终觉得是生活在梦里,一走出大楼,暴露在阳光之下就好像烈日下的吸血鬼无处藏身,阳光,空气,还有真实感都在跟我过不去。

岳爷爷当年在临安城的天牢里也是我这种感受,每天受一道刑逐渐成为习惯,在梦里,剥皮似乎也不大痛了。黑牢里有这么一双黑色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在寻找光明,这边的阳光之下也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却是在梦游一般有意或无意地躲避着光明。

岳飞被捕的场面是很壮观的,出了人命,当时的情况是四个宫中待卫要拿人,马夫王横暴力抗法,被岳爷爷断然喝住,给他讲了一些君君臣臣生生死死的道理,结果王横还没听完就被四个待卫砍死了。从这个状况看我们又会十分同情王横,很希望他能反手一拳把岳飞打翻在地告诉他:你知不知道你很烦呐!ON,ON,ON你个头啊!你再ON老子一刀捅死你!

我不知道宋朝的时候要捉拿一个大官需不需要报批什么手续,从岳飞的事情来看好像是没有。虽然这是个冤案,但是也体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意思。这使得我们对岳飞一案的审判有了一点儿信心。在此需要说明一下,这里的信心和我现在在电视上看到的贪官公审大会的信心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对法律的信心,后者是对判刑的信心。

我对大宋法律的信心来源于包拯先生,这位据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青天的老哥拿了鸡毛当令箭,搬出大铡刀逮谁铡谁。虽说经常错铡好人,但也铡了不少坏人,这在只铡好人不铡坏人的封建社会也算得少有的牛逼了。中国的老百姓们受了贪官污吏们几千年的气,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制度了。他们只希望能出一个六亲不认的青天就满足了。当年有部反映改革开放的电影,名字我忘了,只记得其中有句牛逼的话叫做:宁犯天条不犯众怒。这句话出现在那个年代踩痛了不少人的尾巴,这帮人对该电影群起而攻之。后来该电影导演给胡耀邦总书记写了封信求助,胡老的批复是不用修改,就照原来的放,这个事虽然很让搞文艺的朋友们得意,但我还是想说一句,这也算是对制度的破坏。我们实在不该去期盼什么青天大老爷的出现,比方当年的岳飞遇到的周三畏,虽然说不上青天,也算得上是少有的非贪官了。

关于岳飞遇到周三畏的事情我有如下补充:公元1140年秋,岳飞被逮捕下狱,主审官是周三畏,二人在汴梁赌场有一面之缘。如果是在今天,岳飞就该拼命托人说情,周三畏就发财了。但我们的故事是发生在宋朝,岳飞又是理学君子,周三畏也是斯文人,所以这种腐败并不会发生。

我现在可以想象周三畏在接到了秦桧叫他刑杀岳飞的密令时的心情。前文我说过,周三畏不过也是个官场中人,宦海沉浮多年,什么人都变得圆滑万分。大多数旧官僚就这么去了,我们今天说周三畏,只是因为他还有一点良心,因为有了良心,他才会受折磨。

当年周三畏面临一个岔口,要么辞官回家抱孩子,要么刑杀岳飞受赏赐,当时他的思想斗争过程已经无处可查了,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最后选择了良心。

据说周三畏曾向秦桧提出过辞职,被秦桧打哈哈混过去了,于是他就决定挂印逃走。在去云南的前一天夜里,他到狱中看了岳飞,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溜回云南了。

我每次读评书读到周三畏挂印归家那一段就会感动万分。当年学校里放的原版电影《双城记》里也有类似的一段。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同学们聚在礼堂里看英文电影。该片前边的情节被剪辑得乱七八糟,没读过原书的人一定会昏掉。等演到市民起义巴黎城里开来镇压暴动的部队,没想到这群兵大爷调转枪口往城堡里打时,全场掌声经久不息,好多人都哭了。也许现在看,周三畏不如那些法国的兵大爷英勇,但也算得是个有良心有血性的官员了。这种人在中国历史上属于稀缺资源,绝对值得我们敬佩。相反地,在中国历史上供大于求的是万俟罗汝楫这种人。

当年周三畏挂印归家,秦桧气得差点犯脑溢血,惊气之下找来万俟罗汝楫二人接管岳飞一案,此二人上任之后雷厉风行地将岳飞拷打一通,定下罪名。本来故事就该这么进入尾声了,谁知在这关头上又出了意外。

据说在岳飞画押的那一天,他突然大喊了一声岳云张宪。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此二人乃他的儿子和女婿,戎马出身骁勇善战。主审官万俟罗汝楫听到这两个名字就被吓住了,怕这二人杀上临安要他们的命。这个担心上报给了秦桧,也引来了他的重视,于是他又假扮好人去找岳飞,请他修书一封让岳张二人同上临安协助查案。

我不知道岳飞看过伍子胥的故事没有,也许看过。这就是说他知道秦桧他们要岳张二人上临安来是准备干什么的。最令人不能理解的是他竟然做了。

我们可以想象岳飞在黑牢里修书的情景,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年姬昌也在里(就是后来岳飞的老家汤阴)这么干过,伍奢也在郢都这么干过。与以上二位不同的是,岳家的后代来得更彻底,也杀得更彻底。

从前在读《袁崇焕评传》的时候,每读到书末袁崇焕狱中修书祖大寿,我就在想这个画面是什么时候见过的,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岳飞。

据金庸先生的想象,袁督师在黑牢里写信时正值寒冬腊月,也许眼泪和砚里的水都结了冰。这是个令人寒彻心肺的场面,观众们的眼泪也都冻住了,一点也没有流出来。

在公元1140年深秋的临安,秋风卷过西湖畔的黄草,将寒意带到大理寺的牢房。岳爷爷用通红的手指拈起一块墨,生涩地磨开,开始写下了那道催命符,这同样是个寒彻心肺的场面,观众的眼泪也同样地冻住了。

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袁岳二人写信的原因,在流传的说法里,他们二人都是极大的英雄,用我一哥们的话说,有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坐牢吗?对于那两封信,我只有从幽默的角度去解释:他们全都看破了生死,发现死比生好,所以就叫上了最亲近的亲人一同赴死。

有个洋人说,这个世界从感情上理解是个悲剧,从理智上理解却又是个喜剧,我写下了这行字,走上阳台,发现自己冻住的眼泪已经开始融化,原来这还是个悲剧。

秦桧从北国回临安之后,循规蹈矩,不久官至丞相,如果他就在这个时候死了,他也许就是个苏武式的民族英雄。正如汪精卫当年若是给清政府毙了,他也是个民族英雄,从这个角度来看,历史没有成全他们,历史只成全了岳飞和袁崇焕,让他们英年早逝,没机会品尝失败的滋味。

我现在的年纪比岳飞当时的年纪还小好几岁,如果落实到心理年龄上,我估计我俩的差距不会太大。要是让我现在去体验岳飞的黑牢生活,我也许很快就能适应下来。因为我们都曾经年轻过,都有过一段值得回忆的日子,可以在牢里消磨。与我们这样的一种人相比,秦桧也许会觉得他吃了亏,因为我们还有年轻时代的朋友,而他的年轻时代里只有给他戴绿帽子的老婆。

但是我现在最同情的人不是秦桧而是岳云张宪这两个年轻人。一百二十多年前,彼德堡市长打了一个大学生一耳光,原因是该大学生没向他敬礼。当时有位小丫头从外省赶到那里,代表年青人给了市长一枪。我知道当年施全曾经刺杀过秦桧,虽然恐怖手段不可取,但秦桧杀岳云张宪这宗罪实在是不可饶恕。

史载南宋丞相中,除秦桧之外,不论忠奸均不得善终。这说明了那是段绝对苦难的日子。同时应该指出,秦桧虽然最终死在了相位上,日子过得也不轻松。有位小说家描述宋高宗曾向侄子交待:若我百年之后,秦桧未死,则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诛杀秦桧,若秦桧先于我死,待你荣登大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岳飞昭雪。

谁也不清楚秦桧到底知不知道赵构的心思和自己的处境。如果他是我想象那样的一个聪明人,他就应该发现自己是坐在一盆炭火之上,并为之忧愁不安直到死去,也许这就是他的真实感,使他区别与岳飞和我的真实感。

多年以前看杜拉斯的小说《情人》的时候,我一直有一种被人牵着作梦的感觉,等看罢全书再翻到第一页,那一句著名的“我已经老了”映入眼帘,我便知道这是梦开始的地方,同时它也在告诉我,现在是醒来的时候了。

我不愿相信秦桧的晚年是在背生恶疮的痛苦折磨中死去的。他一生生活在真实感中,等到年轻时代过去之后,我们会梦醒,他也许面对的就是更大的痛苦。

当年岳云张宪赶到临安城是在一个遍地黄叶的下午。两个年轻人刚一下马就被百来个皂吏包围了,皂吏们也不搭话,抖链子就要锁人,岳张二人一阵滥打杀出重围,又被大队禁军包围,就这样被拿下了大狱。

我年轻的时候有过好几个朋友被治安拘留过,据他们的描述,初进拘留所里第一天夜里一般都睡不着,看着什么都新鲜,特别有趣的是隔着铁窗栏看星星看月亮,看看月亮究竟是如何初一十五不一样。

我不知道岳张二人被逮捕下狱的第一天是在笑还是在哭,也许他们能听见隔壁牢房里岳飞绝望的呼喊:云儿!宪儿!我已经老了,死不足惜,你们还年轻啊!

从朱仙镇到临安大牢里,岳飞经历了一个寒意萧然的秋天和一个风霜刺骨的冬天。在这期间,有关人物不断地死去,不断地出走,不断地由绝望走向绝望,在观众的眼里,一切的线索都在急匆匆地退场,看来戏应该谢幕了。

据说处决岳飞父子三人那天是1141年初,阴历的腊月二十九。岳氏父子三人被狱官带出牢门,行走一段,来到了牢里的一个小亭,其侧立有禁军四十,亭上一匾书有二字:“风波”。

这一天夜里风雨大作,岳飞三人被缚双手,雨水淋落全身,寒意之外便是无尽的恐惧。我知道,岳飞一直是生活在梦里的,他也梦想过死,但那也是场面宏大万众欢腾的杀头,手起头落血溅白练的场面也是可以无数次重放的----这一切都是假的,现在要他回到真实中来死亡,也许这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我以前看加谬《局外人》的时候,一直不理解莫尔索最后那一句壮语的意思:“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希望处决我那天有很多人观看,希望他们用仇恨的喊声为我送行。”等我把岳飞的故事写到这一步,一切都明朗起来。岳飞和莫尔索一样,都是沉醉在梦里的现实生活局外人,在梦里,他们有整个世界。等到他们一步步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走向真实的时候,他们就会在恐惧中产生一种强烈的回归梦境的欲望,只有在梦里死去,他们才会有大批观众来捧场,来咒骂。

岳飞也许不会知道,大约在他死后五百年,北京城里的崇祯皇帝活剐了一个叫袁崇焕的汉奸。处决该汉奸的当天艳阳高照,群情激愤,人们奋勇掏钱购买汉奸身上剐下的新鲜人肉。这也许正是岳飞所期望的场面,但从袁崇焕的角度来讲,他并不喜欢这种死亡方式。据我所知,在中国历史上每逢乱世还能冷静思考的人从来就不多,有时冒出一两个,比如马植,袁崇焕还有后来的李鸿章,都往往被人以奸人论处。袁崇焕死的那一天看见老百姓们还是一如往昔地头脑发热,心里当然很难过。

那一天岳氏父子是被人上绑后塞入绳圈吊死的,看过西部片的朋友应该有这样一个经验:大凡被绳子勒颈而死的人,一般都是双目崩出,屎尿齐流而死。照这个来看,岳飞他们无疑死得很难看。也许在死前的那一刻,岳飞还想说点什么来着,但遗憾的是已经没有人能听到了。

清华大学里有一块断碑,据说是为纪念1926年三一八时一位遇难同学而立。碑本身是从圆明圆里抬来的断石,当年我们都去上过香。有传说那位遇难的同学死前只留下了一句话:“我死了不要紧,中国要赶快强起来啊。”以后的十几年间,我每陷入绝望的泥沼中,就想想这位同学的话,一想到我还没有死,就不敢再懈怠,赶紧做点什么也不知是有用无用的东西以换取良心上的片刻安宁。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武侠片《大刀王五》,那里谭嗣同的一句话给我印象极深:“我们没有退路,中国没有明天。”

这句话被我咀嚼了二十多年,通过它,我能看到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壮烈背影,又能解释岳飞何以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在公元1140年里,岳飞没有了退路,南宋也没有了明天,一切都在这层真实的导引下走向必然。

岳飞已经死去近一千年了。一千年的历史横在我和他之间,让我再也无法猜测他的想法,是绝望到底还是绝望之下仍有信心?是在考虑自己会上吊几分钟断气还是在考虑南宋王朝的明天?这一切都将成为千古之谜。

我们当年都有过半夜唱歌的经历,前段日子听到李克勤的一个老歌联唱又引起了我无限回忆。该歌的曲调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有开头那两句歌词是我一辈子也不了的。

当年我们唱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老歌时都还很年轻,我在前面说过,年轻人的绝望也是一种快乐,这是因为在唱那些歌时我们在绝望之下还隐有巨大的希望,我们希望这是最后的斗争,我们希望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会实现,所以我们可以强忍着绝望团结起来到明天。等到一切都已经过去,我发现有些朋友已经远去了,而自己仍在绝望中徘徊,此时的绝望就成了永远。这时候,有些人有些事可以刺激着我在绝望中做一点小小的经营,但希望却早已凋零。绝望中的穿行也就成了另一种绝望。我很想回头看看有没有回头路,但我不敢。

像当年岳爷爷接下十二道金牌返回临安城,走向那场未知的风波之灾一样,我们当年能走向风波也的确没有考虑过退路。

如果在汴梁的那场大学潮里岳飞没有外逃的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率领杨再兴他们勇敢地冲向禁军的连环马队。那一年是1126年,北宋的政权已经摇之欲坠了,用我前面的话套一下,北宋没有明天,岳飞没有退路,我想他是应该能冲上去的。

当年岳飞没有杀向连环马队,又在此事之后苟活了十五年,在这段时间里,他可能真正想好了自己应该怎么做,他一定很怀念他的杨再兴兄弟,这位哥们在小商河畔战死了,是屈辱地死在一场可耻的箭雨中,现如今岳飞自己也要死了,是屈辱地死在一个绳套下。他们在死以前都没有了退路。我在大学里的时候,有个校园诗人给我讲过兰波,当时我只记住了他的同性恋行为。后来该诗人“被彩虹罚下了地狱”,到西藏去寻找灵感去了,我和他失掉了联系。不久前,看到新出了一本《兰波作品全集》,一翻之下就看到这么一句话:“我只有在疲惫与贫困的流浪生活中了此残生,而唯一的前景就是在痛苦中死去。”有个小朋友看了这个话认为是这个伟大的鸡奸犯在装骚鞑子,理由是他曾经说过他有八公斤的金镑长期捆在腰上。但我可以理解兰波,他和岳飞和我和那个到西藏去的校园诗人一样,都是生活在一场真实的恶梦里。在这里,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要走向没有退路的死路。我知道自己也必然走上这条路,只是在我之前,已经有无数有名或无名,认识或陌生的人已经走上去了,所以我不会太惊惶。和岳飞在战争中的十五年思考相比,我也有十来年的时间用以思索一些生生死死的问题,够了。

谭嗣同没有退路,岳飞没有退路,我同样也没有退路。

史载岳飞1141年含冤而死,及至1163年,孝宗登基方为之平反,这其中有22年的冤狱。

当年秦桧在刑杀了岳飞之后即向全国颁下格杀令:民间但有提及岳飞,风波等敏感话题者杀之无赦。这个事情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魏忠贤。据说明朝的时候有四个人在密室里喝酒,有个人骂了两句魏忠贤马上就被破门而入的锦衣卫拘了。这个事情给了我们一个教训:四个中国人聚在一起最好不要喝酒,酒后失言。如果是去打麻将,自摸八圈下来,外边蹲守的锦衣卫大人未必有这个耐心等。

我记得的此类事件中比较有名的是苏联的大清洗运动,当年红军长征途中查AB团也很厉害。我要是不幸生在那个时代我就会选择装哑巴,当然也许我的舌头不会答应,现在我手边就有本书,名叫《激动的舌头》,这个时候我就会主动选择割掉它。柏拉图说过一句话,我爱苏格拉底,我更爱真理,与此相似,在今天我们可以说我爱文学,我更爱文学女青年,在大清洗时代我们可以说我爱舌头,我更爱脑袋。像张志新那样就是对脑袋极不负责的表现,人家就会把你像清除违章建筑一样用铲车推倒在地,来回碾上几趟,留下一堆石灰碴子,整个世界清静了。

在秦桧的眼里,公元1141年后的临安城一点也不清静,整天是流言蜚语,所以他就颁下了格杀令,据说当时有两个乞丐在一所破庙里喝酒感叹人生(又是喝酒误事!),其中一个乞丐说做人还是平平淡淡好,否则纵使官至少保也不免像岳飞一样被吊死。这个话刚说完秦桧就带手下人冲进来了,为首的秦桧一声大喝:又是你这只苍蝇!

据说那乞丐在进监狱后还有一番奇遇。有朋友可能知道,刚进监狱的犯人往往是要被老囚犯们打上一顿的。当天那乞丐入狱不明就里,有老犯人问他为什么进来,他就老老实实说是反动言论罪。此语一出众囚犯都感到奇怪,牢中的老大叹道:老子这辈子还没见过政治犯呐!言罢赶紧让手下看座泡茶。那乞丐只好在监狱里又犯了一次反动言论罪。

但我们都知道人生在世,并不是为了享受监牢里狱友们的优待而来的。大多数人在秦桧颁下格杀令后都选择了沉默,时间一久仿佛就忘掉了岳飞。

前段日子我看了一位新保守主义者的访谈,该先生引用卢梭的话说:民主就是通过强制实现的自由。我的看法是此话应该由秦桧来说,当年哈耶克有一本《通向奴役之路》,还有一本《通向自由之路》。看过《1984》的朋友想必不会忘记这句话:自由即奴役。秦桧就是在强制大家都成为思想上的禁欲主义者之后给了大家自由。

岳飞死去之后,南宋王朝仍然继续存在。从这个角度来看,岳飞也许算不上什么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少了他地球还是一样在转。到了1163年朝庭方面才为他平反,这个时候他才渐渐又被人记起,我不知道在这中间的二十多年到底还有多少人记着他。

1141年后,岳飞作为一个死者已经离开了,我们的故事也即将落幕,我们很想在落幕前看到一个光明的尾巴,但必须遗憾地指出,这个尾巴目前还没有。

海德格尔说过,在世内的非本真存在中,过去与将来之间的距离接近最小限度。他的书我读得有点吃力,在此我要对他以上的话做一个低能的理解,那就是:在梦境中,时间不是问题。由于这个原因,我现在看近一千年前岳飞的故事会感到它离我很近很近,仿佛就是近十年的事,现在我甚至在想岳飞是不是就死在上一个冬季呢?

现在是六月份,我前几天路过某大学时发现又一批年轻人打点行装离开了那里,这是个熟悉的场面,连空气中特有的味道也不曾改变。

从这个忽冷忽热的夏天到上一个冬天,中间还隔了一个残酷的春天。对于这个春天的事情,我还能努力回忆起一些,但极其有限。

那是个寂静的春天,寂静到了让人绝望,让人再也想不起在此之前的那个冬天。

在寂静的春天里,我曾经站在阳台上往下看,此时万物在复苏,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和十多年前相比,我仍然没有退路,但却永远不会知道有没有明天,所以到那时为止,我还能强忍着绝望在这寂静的时节里无可挽回地走向绝望。

“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四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查良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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