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旅英杂记 之 茶中禅 -- 蝴蝶

生活在英国多年之后，我那本属於中国人特有的对於美食的灵敏味觉，不得不随着所居地中餐馆水平的下降而渐渐退化；另方面，我也不可避免地在不知不觉间‘沾染’上了一些英国本地人的生活习惯。最明显的两样，大概数饭后甜品和下午茶了。正如家父每餐不吃一碗米饭就觉得没吃饱一样，我无论吃了几道菜的大餐，如果最后不品尝一点甜品，会以为这顿饭尚未结束……而下午茶，更变成了闹钟一般的自动反应，一到下午四点左右，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手头的一切工作，站起来伸个懒腰，踱进厨房，为自己泡一杯又香又浓的热奶茶。如果是在办公室，也会跟同事一起到休息室喝茶聊天，分享浮生一刻闲。

翻阅近期的英国时尚杂志，蓦然发现下午茶因着诸多名流，如凯特?摩丝、伊丽莎白?赫利等人的享用，居然被标上了‘Chic’的标签，当作时尚的休闲活动，不禁莞尔。其实，下午茶何曾自英国人的生活中消失过，不仅工作场所到点有Tea Break，各超市和遍布大街小巷的茶屋也从未断了茶点的供应，甚至在物资匮乏的战争年代，平民的配给里还有茶这一项呢。只不过，在这个凡事讲究包装的速食年代，竟不知是古老的习俗被赋予了时尚的形像，还是年轻的时尚终於寻到了自己的灵魂？

国人对英式下午茶的了解，大抵始于外国文艺作品，一些英语成语也功不可没，深刻反映出茶的意像在英国文化中的影响，例如：‘茶杯里的风波’；又比如：‘不是我的那杯茶’，这一句话是英国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表达起来，既礼貌，又坚决，且透着一股优雅从容的风度。当年我的导师访问香港回来，我问起他的印象，他便是回了这样一句。对於他这样的接近退休年龄的英国人来说，香港自然是太拥挤，太嘈杂，生活节奏太快了，还是古老的英国小镇悠闲舒适，更象一杯饮惯了的可以不慌不忙慢慢品味的奶茶。

我饮下午茶的习惯，是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威尔斯的小镇上被一位热心的英国老太太──玛格丽特，培养出来的。她曾经是我的英语老师。天气好的下午，我们会坐在她家那墙边种满薰衣草和玫瑰的后花园里，在树篱与花影下，泡一壶红茶，摆两盘小饼干和蛋糕，从我申请学校的琐事，到她追溯家族起源的最新进展，兴之所至，无所不谈。在我的口语一点点提高的同时，也跟她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英国文化点滴。

她曾经感叹现今的人都不注意生活的细节了，比如喝下午茶也与玛格丽特、罗斯玛丽一类过时的名字同被视为老古董，本地人都不大在意喝茶的品质了。英式下午茶比日式的茶道随意很多。然而随意并不等於完全没规范，至少要知道水温多少、泡到什么颜色才可以冲进杯里等等。她教我正确的泡茶方法，应该先将适量牛奶倒进置于茶碟上的小茶杯里，然后再把泡好的茶冲进去。我自告奋勇做Mother来倒茶服务时，才领会到其中的奥妙。只见红茶缓缓注入杯中的瞬间，茶杯里风波乍起，白色的牛奶、棕红的茶水翻覆纠缠不已直至融合、平静……无论有多少心事，都在这一刻安定。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且细细感受佛语之‘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原来，悟禅并不一定要小心翼翼地刻意营造气氛，喝茶本身也毋须承载什么巨大的象征意义。重要的，从来只是喝茶人的心境。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安娜公爵夫人发明了喝下午茶这个节目开始，到我曾在玛格丽特家后花园里渡过的温馨美妙时光，茶还是那杯茶，唯有饮者留其名。世事如棋局局新，变幻的，其实是人心。但看世间人来人往，寻寻觅觅，就不知是否能找到各自的那杯茶……

对於我这样懒散的俗人来说，喝茶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休息放松。但求于劳心劳力之后，寻一幽静的小茶屋，捧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可以独自品味，也可以与二三知交相聚聊天；可以什么都不想、任袅袅水雾将思绪润湿、化去，也可以把那最隐秘的心中事悄悄掏出来，仔仔细细、反反复复、酸酸甜甜地想个够……纵然是春梦无痕、秋云难觅，到底看过了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更有何憾。

况且，正如著名剧作家佩尼罗所言：“茶之所在，即是希望之所在。”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5期 2004年8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