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编织查拉图斯特拉之环——我眼中的尼采学说 -- 江城孤舟

整个西方哲学史浩荡千年，如同璀璨星空，其中哲人智者不知其数。但真能称上耀眼明星的，也不过凤毛麟角。而这其中，尼采，这个一生中只有一次恋爱的德国人毫无疑问地会占有一席之地，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人并列为人类历史上不朽的思想家。

但是，哲学家们生前往往是寂寞的，死后也很少有人像尼采那样受到如此多的关注与批判。而尼采本人如果九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激烈反对我这种分类法。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以下简称《查》）的那条著名附注：“超过人类与时代6000尺”可见，他完全是以居高临下的眼光俯视世人，也俯视以上哲学大师的。实际上，上述大师无一例外都曾被尼采在作品里点名抨击过。翻开他的《偶像的黄昏》，其中讽刺的虽然不乏偏激，但却意外地尖锐透骨。所以，在活着时，他的作品毫无销量；逝世后，他又遭到许多人的误解与利用。这一切只因为他喊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口号——重估一切价值！

是的，他要重估人类的价值。道德、法律、宗教、国家这些已经固化于世俗人心中的规范信条，全被查拉图斯特拉手中的铁锤给粉碎了，而且是那么坚决，那么不留情面！因此，即使在西方他也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更别说在中国了。

后世有很多人赞扬或吹捧过尼采的思想，前者如弗洛依德、海德格尔，后者如希特勒以及尼采之妹。当然也有误解、攻击与谩骂。苏联在1945年宣布尼采的思想是“法西斯学说”，鉴于时代背景，尚有情可原。不过在我国，鲁迅先生早在《拿来主义》一文中就有这样的讽刺文字：“尼采就自诩过他是太阳，光热无穷，只是给与，不想取得。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阳，他发了疯。”一直到80年代出版的《哲学词典》，对尼采的总评依然是这样的：“尼采的思想是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阶段的产物，他的反动哲学思想成为日后法西斯主义的源泉……”

对上述言行，尼采本人一定会不屑一顾的。用《查》中一句话回应：“善人和正直的人说我 是伦理之破坏者；我的故事是非伦理的”。他又道：“朋友，逃到你的孤寂里去吧！我见你被伟人们的谣言所震聋，也被小人的毒刺所刺遍了。”

19世纪的欧洲正处于波澜壮阔的时代，但正当风帆和马车被蒸汽与铁轨取代时，正当殖民主义者望着星空叹气，恨自己不能把那里变成殖民地时，当资本家与工人在为八小时工作制激烈斗争时，当人类的智慧尽数倾泻在巨舰大炮时，哲人中的先驱者们已经醒悟，这样的时代，这样的人类是注定要灭亡的。克尔凯郭尔看到了这点，所以走向了悲观主义。马克思则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武器，研究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然后以革命为变革社会的手段，这正是他所说的：“哲学家不光要认识世界，还要改变世界。”

而尼采则有自己的风格。他的哲学被归为唯心主义，其本体论是唯意志论，这确是事实。尼采就是这种思想，只不过，他的哲学定位是“非理性主义哲学”，而且是“浪漫主义”的（罗素语），恰为叔本华悲观基调意志论的反面。

当然，尼采无疑是从叔本华那里学到很多的。他曾崇拜过叔本华，当然日后又激烈地反对他。他这样讽刺叔本华这样的悲观主义者：“向悲观主义者先生们和其他颓废者进一言：我们不能阻止自己的出生，但是我们能够改正这个错误——因为有时这是个错误。当一个人除掉了自己，他便做了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事情”。不过，他在本体论上同叔本华几乎如出一辙。《查》第三部中有两句不甚起眼的话：“不同的灵魂各有着不同的宇宙，每个灵魂对于别的灵魂乃是别的世界。”“在我——怎能有我外之我？我外本来什么也没有！”我便将它理解为叔本华“世界是我的表象，世界是我的意志”的诗意阐释。

只是本体论并非尼采学说的重点，尼采关注的目光主要投向人类及其社会。叔本华认为人的意志，或称生命意志是最高意志，但却是自发的，无条件的，非理性的。于是，由此他推导出人生即苦，人生即悲剧的思想。而尼采则将“生命意志”换作“权力意志”，在此处的思路大致与叔本华相同。只不过在他第一部主要哲学著作《悲剧的诞生》中，他的路径独出心裁。他从古希腊艺术进行考究，总结出古希腊艺术的两大精神，即狄奥尼索斯（酒神）精神，表现为音乐、舞蹈，以及阿波罗精神，代表为造型艺术，如绘画、雕塑。两者在古希腊艺术中的最高结合形式即是悲剧。“人生即悲剧”之意在此隐然若现。

然而，接下来的观点双方大相径庭。叔本华为了解脱痛苦，求助于哲学、艺术，甚至极端如自杀、发疯，好消灭他认为的生命意志，从而消除悲剧的根源。尼采对此完全不能苟同，他从酒神崇拜那原始的狂欢中看到了生命的活力，于是他要去提倡酒神精神。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并不在其本质，而在其奋斗的过程。因此，尼采哲学首先应被视为奋斗哲学。

尼采认为古希腊人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苏格拉底以及柏拉图，还有日后的基督教提出了新的主张。苏格拉底的辩证思维方式与乐观主义，柏拉图的完美“理念世界”，基督教的天国等概念将狄奥尼索斯赶下了社会舞台。人们变得麻木不仁，不再重视生命的意义，转而崇拜彼岸世界。因此他必须要正本清源，这就成为推翻一切价值的基础。

但是，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古希腊人会放弃已有的酒神传统而崇尚理性与闪族信仰？这点尼采并没有明确阐述。他只是提到当时有一股“反狄奥尼索斯的潮流”，最终使得悲剧与合唱不能居于主角地位，逐渐为悲喜剧所取代。当然，这是表象，不是实质。如果尼采真要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依照他的逻辑，他应该会说是理性的、美满的、有秩序的思想对大众（尼采有时候用“贱氓”一词）的影响和吸引力更深吧。“而我追求的是超人！”他马上补充道。

记住，这里的“超人”，英语译作overman，是“超越人类”之意，而不是superman。尼采的超人是凌驾于人类境界之上的。“看哪，我教你们以超人！”这句话既是《查》的总纲，也是整个尼采哲学的中心点。为什么他要提倡超人？因为“超人当是大地的意义”。他又何以提倡超人？就是凭借那句振聋发聩的名言：“上帝已死！”

这是惊世骇俗的吼声，无神论者认为不存在上帝，康德认为理性无法证明出上帝存在，但尼采与他们不同。尼采凭借这句话给三种人以严厉批判和沉重打击，好为他的超人学说扫清道路。

第一种人，就是基督教的信徒们。在这里“上帝已死”就指代神学的上帝，是那个全知、全善、全能的至高神。在尼采之前，康德在形而上学领域把上帝从宝座上赶了下去，但又认为上帝这个概念有道德哲学的意义。而费尔巴哈虽然批判基督教，但依然提倡一种“永恒的爱的宗教”，为此被马克思嘲讽。的确，基督教就是以爱作为旗帜的，费尔巴哈还要再建立一种爱的宗教，岂不是画蛇添足么？

而尼采反起基督教来来可谓不遗余力，冷嘲热讽辛辣至极。因为基督教“欺诈地建设了一种‘灵魂’，一种精神来推翻了肉体”，将神置于人之上，诬蔑生命意志，是“根本堕落之伦理”。因此“上帝最大的善处即在于他不存在”，这不是尼采的话，却被他推崇备至。既然如此，尼采自然也对各路神学家和基督教支持者及其观点进行了批判。如在《偶像的黄昏》中《四种大谬误》里批判了“自由意志”论，“人被认为是‘自由’的，以便可以加以判决和惩罚——以便可以成为有罪的。”这句话对奥古斯丁及其代表的基督教正统学说猛烈一击。而《查》中第三部“旧榜与新榜”这一节中，又批判“让世界自成其世界好了！别指责它！”，号召要“击碎那些虔信者之陈旧的榜，撕碎这些愤世嫉俗者的格言”，看来莱布尼茨的神正论也逃不脱了。神正论者认为我们的世界是“一切世界中最好的世界”，难道这不会让生命丧失奋斗的意识吗？

第二种人是尼采所说的“哲学家”，准确地说，是我们现代认为的形而上学者、理性主义者。在这里已死的“上帝”既可指代柏拉图的“善”，亚里士多德的“第一推动”，也可指斯宾诺莎的“神”，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总之是指形而上学中的最高根本概念——宇宙的本质。虽然在此之前康德已经给形而上学敲了丧钟，可尼采的途径与康德不同，不是借由理性分析，而是崇尚赫拉克利特。既然万物皆流，那么对生命意志而言本来就无所谓宇宙本源，而且毫无意义。在认识论方面，尼采强调感官的作用，否定理性，因为感官“它们根本不说谎，只是在我们对它们的证据进行加工时，才在其中塞进了谎言”。这点虽然像怀疑论，却又很像经验论。因为它用变化发展否定了“存在”之存在，人们自以为的“‘假象’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而什么“上帝”、“自因”都是“最稀薄，最空洞的东西”。

我注意到，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反理性时，还将矛头指向了语法、语言中的“理性”，逻辑和实用逻辑——数学，并明确地说在这里“实用性根本不存在”。在此，他既继承了康德分析语义混淆和逻辑矛盾而揭示形而上学的谬误或不确定性这一传统，又为后代哲学家开辟了新的方向。他本人并未在此多下工夫，这个任务将由日后的分析哲学家，如维特根斯坦来继续，虽然走的途径与给出的答案都不与尼采相同。

在《偶像的黄昏》“一个错误的历史”这一节里，尼采向我们讲述了“真正的世界”这一形而上学概念的产生、发展、消亡，用词精妙。但他又说“随同真正的世界一起，我们也废除了假象的世界！”这是自我的“权力意识”满溢到极点，充斥整个世界的结果，这样才会导致超人的诞生。

第三种人，即是“民主”的提倡者。对他们而言，上帝是至善，是道德的化身。大众要求平等与民主，而道德就是对每个人的制约。但这对超人来说，是强加的桎梏。尼采看过达尔文的进化论，但他反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他认为“适者”并非“强者”，弱者总是能凭借数量的优势，以道德、法律等种种规范手段来制约强者的。他激烈反对卢梭和法国大革命，并精确指出了他们主张的是“结果的平等”。当然，尼采也不赞同伏尔泰，不赞同“过程的平等”，因为他认为“人生来是不平等的”。因此他反对西方民主制度，这无可置疑。

尼采还反对“民主”与“平等”基础上的西方道德，为此他在《偶像的黄昏》中举出了另一种道德体系——最严格的等级制度代表《摩奴法典》来嘲讽西方道德。尼采提倡等级制，不过，不是《摩奴法典》的种姓等级制。他的话很明确，“迄今用来使人类变得道德的一切手段都是不道德的”。我们可以想见，他的等级制是根据权力意志强弱而划分的新等级制，最高者当然是超人。但这样的等级制不是政治制度，拥有这种等级制的世界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尼采的书从字面上看一直在称赞超人，贬低人民，还有鼓吹战争，厌恶安逸的字句。这些都给了断章取义者以理由。尼采死后，他的妹妹，一个极右分子对他遗稿进行了歪曲整理与宣传，而等级制更为法西斯给利用。尼采还反对西方民主，一度成为众矢之的，故而历代评论家指摘尼采，多冲着“超人”、“权力意志”而来，少有奔“悲剧”、“永恒轮回”而去。

但尼采的本意确实如此么？《查》中对超人的描写，就像一团烈火，一团在荒僻无人之地蓬勃燃烧，烧尽一切的烈火。超人是权力意志发展至顶点的产物，他的对手不是人民大众，而是“重力之精灵”，是束缚，是障碍。而且尼采再三强调，超人是“超善恶”的。道德、宗教、法律等都只是人类为了进步的手段，是人类自己规定了何为善，何为恶。而到了超人阶段，这些手段已经毫无意义。因此“人必须成为更善而更恶”。对部分人而言，超人是至善；对部分人而言，超人是至恶；对超人本身而言，善恶都已失去价值。查拉图斯特拉，一直居于高山之上，作为尼采化身的他，也许还不是超人，而是达到了尼采自己说的“三种变形”中从骆驼化为狮子境界的先知。但完成了从狮子到赤子境界的超人，与凡人间是没有冲突关系的。他只属于自己，只欣悦于自身权力意志的流溢，而不干涉人类社会，“我只是属于我一类人的法律，我不是一切人的法律”。

超人学说面临着一个挑战，正如他批驳上帝：“如果上帝存在，我们怎能想不成为上帝？”而现在，他的“超人”概念出现了，而且部分具有上帝的属性——“超善恶”。正如斯宾诺莎的观点，上帝也是超善恶的。那么，我们又怎能不愿自己成为超人？尼采当然认识到这点，可他不能否认每个人或多或少总有权力意志存在，也不能断定每个人权力意志的丰盈程度，所以他不说“谁能成为超人？”他只是说“超人尚未出现”，“甚至最伟大的人也太人类了！”，“我寻找伟人，我找到的始终是伟人理想的猿猴”。这也成为他憎恶人类社会的理由。

只是这种憎恶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人类向更高境界发展。爱之深，恨之切，如果尼采看不到过去现在一切人类社会的弊端，又何必提出超人概念呢？超人学说本质上还是人本哲学，生命哲学。

因此希特勒之流完全歪曲了尼采本意，正是尼采所说的“猿猴”。法西斯利用的不过是人类的老一套手法，如独裁专制、种族歧视、侵略扩张来统治人民，何尝尊重尼采的超人与“权力意志”？

尼采本人讨厌德意志帝国的专制统治，也反感专制对文学、艺术、思想的钳制。“政治吞噬了对于真正精神事物的任何严肃态度”。超人是不会从政治中诞生的。按照尼采一度对瓦格纳的狂热来看，艺术未必不是他认为的可以诞生超人的途径。

超人会不会死亡？又一个怪问题。

但既然作为意象的上帝已死，作为意象的超人又有何排斥死亡的理由呢？

尼采借太阳作了比喻。《查》中多次出现太阳，从第一部的“诞生一个太阳”到第三部的“伟大之日午”与“一轮太阳，一种不屈的太阳之意志，准备在胜利之时毁灭”，再到第四部提到的查拉图斯特拉所处“月夜”，太阳已经消逝。而《查》全书的最后一句是“如一轮正从阴沉山头上升腾起来的太阳”。如果将太阳作为具有无穷生命意志的超人之象征，那么我们也可以明显地看到升成、辉煌、毁灭、新生的时间顺序。

这就是尼采提出的轮回，而且是永恒轮回，是伟大如“超人”，渺小如“末人”均逃不脱的命运。在此处，哲学笼上了一层神秘主义命定的面纱，但无碍于超人的本质。因为如果将永恒轮回视为至高的悲剧，那么至高的悲剧也该是至上的快乐，因为生命意志的本质就在于抗争，是不屈不挠的面对既成命运的抗争，正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认清生活的悲剧性，不是为了放任自流以至于堕落。而是让人明了人是本质自由的，不受他人与上帝的束缚，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责任。同样也是为了要让人拥有悲剧精神，即使知道个人最终的结局是死亡，即使面对着永恒轮回的悲剧，也不会放弃斗争，在这样的过程中把生命的意志发挥到极限。在此，我们又回到了《悲剧的诞生》，也是另一个思想的轮回。

新问题再度出现，永恒轮回的背后是什么？换言之，谁导致了永恒轮回？这个问题连查拉图斯特拉也战栗了，尼采在《驴子之典礼》这一节中描写了哲人们再度创造出新的上帝的局面，却让查拉图斯特拉一个人去赞叹“永恒啊，因为我爱你哟！”

我曾经认为，尼采一方面喊出“上帝死了”，另一面又鼓吹永恒轮回，但轮回的原动力是另一形式的万能上帝，这是他思想的矛盾和未说明之处。然而今日思量，在反神学和反命定，鼓吹自由意志方面，“上帝已死”自然有其作用；而人终将面对的悲剧结局，就算认为那是另一种形式的上帝，却又如何？因为超人的生命意志，所以上帝会死；因为末人们追求上帝，所以超人会死。这两者间会展开无尽的斗争，也许这就是永恒轮回的动力。

所以尼采才要选择查拉图斯特拉作为自己代表作的主人公。因为历史上的查拉图斯特拉是琐罗亚斯德教教祖，这一教派崇拜光明与黑暗，善与恶两极对立力量，二者互相争斗，又相互转化。尼采的“超善恶”思想在表象上与其有相似之处，而永恒轮回观点难道就不曾受它的启发吗？

至此，尼采终于完成了他的哲学体系，一个庞大的、非理性的体系，其中有不少荒谬与难以理喻之处，但也孕育着新哲学诞生的要素。尼采反对天国这样的理念世界，但也陷入了追求超人这样纯理想的矛盾中。他毕竟也只是人，去思考超人的问题，岂能面面俱到呢？所以，尼采的超人与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毕竟有相似之处，我们需要的是去欣赏，去思考，在其中获得思维的乐趣，是否真能将其变为现实，那只有历史会见证。

尼采，这个矛盾的哲学家，鼓吹生命意志却最终发疯的思考者，这个法西斯主义与民族解放主义者都想依靠他的理论家，居于高山之上又要拯救世人的查拉图斯特拉，在人类思想史上会永远占有一席之地。《偶像的黄昏》的副标题是《怎样用铁锤作哲学思考》，他的铁锤砸向了一切道德与真理，最终也砸向了自己。在否定之否定中，哲学从废墟中重新站起。

“哦，查拉图斯特拉哟，你是智慧之石，你是投射之石，你是星之毁灭者！你将你自己投掷这么高，但一切投掷的石头终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