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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历史的断章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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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历史的断章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老一辈人以及他们的记忆也随之逝去。用不了多少年,原本在人们家长里短中鲜活的话题就变成一个个只在书面上出现的符号文字了。然后再被人遗忘、回忆、争论,一直就这样流传下去。

某某事件究竟有什么历史意义,当事人与数十乃至数百年后的观众们,得出的结论估计不见得就会一模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连当事人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了,想得出正确的结论,只怕会更不容易。

我曾经失去过许多了解长辈历史的机会,而尚在人世的长辈们也不是都愿意多谈过去的事情。那么,我只好捕风捉影,尽量将记忆里他们谈过的那些篇章拭去灰尘了,冀图从一个个简短的故事里,能对过去的时代窥其一斑。

(1)

高中时,我的历史老师以旁征博引,上课风趣而闻名。有一天,上到《中国历史》中文革那一章时,我们全班学生希望能听到些精彩的故事。然而,那一天恰逢本校校长与书记前来我班听课。结果那堂课老师一直在照本宣科,直到下课,也根本没什么发散性思维与讨论。课后历史老师对我们说:这堂课不能太展开,因为本校校长和书记在文革中都有一段伤心事,尤其是校长的儿子当时还在武斗中身亡了,所以就到此为止。

(2)

文革初期,芜湖市内部出现了保派与倒派,两派彼此不合,大打出手。我母亲有两个舅舅,分属两派,当年反目成仇,直到文革后两人分别去世,见面也不说一句话。

武斗激烈时,市区流弹横飞,白天冷枪从背后打死人,乃至于当时街上少有行人行走,害怕被不幸波及。当时正逢秋日,芜湖市中心最繁华的中山路两旁的树木大量落叶,连清洁工也不敢上街清扫,最后积了厚厚的一层,把整个路面都盖满了。我的母亲当年还年幼,与小伙伴四处避难,只好躲在家里的床下。事后被大人笑话,因为床下正对着窗户,假如有流弹飞进来,有可能打个正着。

母亲当年刚上完二年级,武斗一起,没法上课了,只好在家里做家务,还接了个编渔网的活。她与弟弟花了好些天时间编好了一张,得了5块钱报酬。

母亲也曾看过原安徽省委书记与芜湖市委书记被批斗游街的场面,他们站在笼子里,挂着大牌子,样子凄惨的很。

随着运动的深入,造反派寻找整人的材料,于是找上了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外祖父。外祖父当时是在公安局内情部门,也就是后来国家安全局的前身工作,曾经参加过毛主席来芜湖的内卫队伍,也曾经为了敌特情报而在全国各地奔走。结果在文革期间,公检法被砸烂的情况下,造反派直接找他要XX人的材料,外祖父认为这些材料涉密,不肯交出。后来造反派逼迫得紧,外祖父带着材料逃到合肥避难,而外祖母则带着子女跑到旌德县,暂居在外姑祖母家。

在抗日战争时,外曾祖父一家向皖南山区逃难,在途中,与一个女儿走散了。到解放后,外祖父才知道他的姐姐在旌德县,已经结婚成家。而文革期间,旌德山区所受的冲击比较小,如果说文革初期有什么塞翁失马的例子,这次促进了两家往来的避难倒是可以算一起。

造反派声势渐渐平歇,母亲又回到芜湖市。不过,外祖父却被下放到农村,呆了几年。而在“复课闹革命”的口号指引下,母亲的三、四年级还没上成,就直接上初中去了。在同一时期,父亲的初中课程也一天没上,就到了高中学习。父母都说当时没上过历史、地理等课程,直到今日这方面的常识还是很欠缺。

还没上几年,又到了上山下乡的时候。那时已经是文革晚期,母亲下放到了芜湖周边的农村,在那里初次结识了我的父亲。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不是就应该感激文革呢?

(3)

芜湖武斗激烈的程度甚至惊动了中央,中央派出李德生到安徽解决问题,他率部队来芜湖走了一趟。90年代的《芜湖晚报》上登出过李德生亲自爬梯子到造反派据点谈判的故事。然而,在母亲童年的记忆里不可能知道那么多事情,只记得他警卫严密,看不到脸长啥样,倒发现他的头长得挺大,挺显眼。

造反派也不是光武斗,也有两派在当年芜湖最大的鸠江饭店前静坐抗议的经历。母亲感慨:那时的人还是单纯,也没想到一哄而上把旁边的第一百货大楼给抢了!

(4)

母亲回忆,文革期间买点豆腐都排出长长的队伍,有些人临时有事,就拿块砖头或者把菜篮放在地下,替他占位,也没人把这些东西踢开。而她当时则很羡慕在肉厂工作的亲戚,不但吃肉不愁,而且到亲戚那里去买肉还不用排队,更能买到猪尾巴、猪肝之类。

90年代后,芜湖肉厂日益亏损,现在已经被拆除,成为安置房小区。

(5)

随着一声枪响,芜湖十一中“为人民”敢死队头领季学众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枪毙季学众在当年肯定是轰动全芜湖的一件大事,以至于那时还远在乡下的我的父亲也知道了。据母亲说,当天季学众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与高帮鞋,相貌帅气,以至于多年后她与我父亲初次见面时,见到父亲的高帮鞋,脑海里又冒出了那个身影。

但历史本身却又是健忘的,现在不但大多数人早已经遗忘了这个名字,连当事人都记不清到底是在70年代的哪一年将季枪决的了。

母亲的童年是在芜湖市公安局的宿舍区内度过的,离那里不远就有牢房,高墙与电网构成了异样的世界。家里认识的熟人就有从事这行业的,一个是法警,专门管枪决,另一个是法医,常检查人死了没有。每次死刑下来,他们家里的老人就有两三天吃不下饭。

母亲自己也曾经见过许多死囚从牢里被带出,押送上前往刑场的卡车。绝大多数死囚在这时都吓得瘫软在地,只好被人架起来,像抛口袋一样扔到车上去,迎接马上会到来的游街和生命的终结。在她的印象中,唯一始终昂首挺胸,自己上车的,只有季学众。在那天,季学众的嘴被用棉花塞住,又用大头针穿过,据说是不让他喊口号。

但到底他是因为什么被判死刑的?又为了防止他喊什么口号?这众说纷纭。季学众的确是造反派头目,他那一派也的确曾经打砸抢烧,但据说季本人手上没有人命案件,更何况他当年的女友也是造反派的一个头目,却没受到什么处理,现在已经成了市里某单位的领导。也有传说他是因为强奸罪而被枪毙的,但具体的细节说不清楚。更有耸人听闻的说他是由于喊了“打倒毛主席”的口号而落得如此下场,但即使是造反派,难道会如此胆大包天?尽管有种种难以考证乃至于荒诞的说法,最终在法院门口的布告上写的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倒是没什么疑问的。

当季学众被捕入狱后,他那一派曾集中起来冲击监狱,想把他抢出来。母亲亲眼看到,在公安局门口,军人们手牵着手组成人墙,高唱着歌曲,阻挡着人群的冲击。

可是,就算季学众被救了出来,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6)

母亲一直说父亲应该感谢邓小平,否则现在他恐怕还在农村种地。当年父亲的心愿就是跳出农门,为此曾试图参加部队征兵,虽然成分没问题,但最后还是没要他。

文革后期,父亲一直在乡里的小学当民办教师,也在那里与母亲相遇。直到文革结束后,通知恢复高考,顿时人们开始活跃起来,纷纷努力读书。

高中的历史老师说她当时在一间狭窄的阁楼里苦读了半年。而我父亲则是在村子里一间小草屋里拼命读书,夏天天气酷热,蚊子太多,就打桶水,一边把腿泡在水里,一边接着读书。

最后到了高考时,父亲至今还记得语文就只有简单的几道题目,外加一篇作文。作文题目有二:一是《听东方红想起的》,另一是《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考完后,他自己觉得物理考的不错,化学完全没把握。最后父亲考上了芜湖师专,从此不但吃饭学费不要家里交钱,还能补助部分家用。

(7)

父亲回忆,文革期间人民公社内组织放电影,冒夜路走了几十里地跑去看,第一次看到彩色画面,觉得《东方红》简直是好看极了。

母亲说:在文革期间,每逢过年,收音机里就播放“告台湾同胞……大金门、小金门不打炮”,然后播放《白毛女》,要不就是样板戏。

至于语录歌和忠字舞,那更不用说,父母都会。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曾经在80年代末看过有关文革的电视剧,其中有段剧情,说一个知识分子历经磨难,干什么都错,都挨批斗。突然有一天,他灵机一动,想出了将语录编成歌来唱的念头,发明了语录歌,从此逢凶化吉,一帆风顺。

这部电视剧的名字早已经忘记,但这段剧情依然还有记忆。朦胧的印象中,依稀记得最后的片尾是漫长的台阶、高大的纪念碑与花圈。而今天,这样的电视剧已经没有了,不是吗?

通宝推:潜恒,清嘴小麻籽,南方有嘉木,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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