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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00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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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07

初诊7

“不,我是小川先生的助手,叫福井,”她微笑着解释道。

我心里一动,——很久没人这样向我微笑过了,——毫无恶意的,天使般的笑脸让我着实感动不已。

“想问您几个问题,能过来一下吗?”

我坐在凌乱,狭小的第一诊室,局促不安的低头摆弄着手指。福井医生侧身对我说道:“放松,没事的,只是几个简单的问题。”——她身后坐着一位更年轻的女医生,闷着头,飞速地坐着笔录。

“问题可能会和刚才的有些重复,请耐心的回答。如果有不愿意告诉我的,不必勉强。”——语调有些生硬,像是电视上警察在做笔录前惯用的那句——“你有权保持沉默。”一样。

“您能详细介绍一下家庭状况吗?”

——我的家庭,很长,很复杂。在我苦闷的时候,特别想向人倾诉的就是这些东西。可几乎没人愿意认真的倾听。——福井医生,你有足够的耐心听我讲完吗?

——我是家里的长子。父亲以前是县城一家工厂的工人;母亲是县水利局的干部。

——父亲出生在东北,一岁时丧母。当时家中兄弟三人都未成年。中年丧偶的祖父无奈之下,循着早年间他闯关东的旧路,拉扯着三个幼子,背起全部家当,又返回山东老家务农。数年之后,黄河泛滥,老家里一片汪洋,几分薄田颗粒无收;祖父又随着难民来东北投奔他的兄弟,辗转回到这座东北小城。日子并没有因此而安定下来——祖父因当年会山东而失去了在大兴仓酒厂的工作,只能常年在哈尔滨郊区的一家农场干活,无力顾家。

家中生计,全靠给人做学徒的大伯父维持。——烧火做饭,洗洗涮涮。——没有母亲的家,破落不堪。父亲为了生存,曾一度和二伯父沿街讨饭。

——我母亲是东北本地人,出身贫农。聪明能干,中专毕业后,分配到水利局工作。在当时也算是个知识分子。——所以,我在上学时,一遇到有什么不懂的问题,拿着书问父亲。他总是瞪着书看半天后叹口气说:“要是你妈还活着,这些她都可以辅导你。”

———我四岁时,母亲病故。她的死源于产后的一次医疗事故。——当时母亲刚刚生完二弟。身为党员,国家干部的她,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生第三胎很明显严重违反了刚出台的国家政策,她被列为单位的典型,强令做了绝育手术。当时简陋的医疗设备和技术害死了她。——破伤风后引发了脑干炎,从发病到过世,不到3天。——她临死前,四肢僵硬,口不能言。嘴还一张一合,眼睛一睁一闭的,绝望地望着周围的人,不住地流泪。最后用指尖颤颤巍巍地在被单上写下了两个字——孩子。

她在担心自己年幼的三个儿女,那么喜爱孩子的人却无法在临死前与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我当时自然不在场,被寄放在某个亲戚家中。——没有一个人会预测到她的死会来的这么突然。——、

母亲临死前的场面是大伯父描述给我的——那是在上大学前,家庭宴会中他酒醉之后。我听完“孩子”两字之后便泪如泉涌,不能自已地捂住脸缩在墙角,抽泣得浑身不住哆嗦。

“这都是命啊。”——这是大伯父对接踵而至的家庭悲剧的注脚。

——母亲是被单位派发的一辆解放卡车拉到医院的。数日之后也是那辆卡车拉着她的遗体去了火葬场。葬礼那天下大雪——我坐在紧随其后的一辆客车机盖上,望着鹅毛般的雪片飘落在她暗红的棺木上,我一直望着,直到雪在上面堆起圆圆鼓鼓的小包——像是路边野地里的荒坟。

——没有悲伤,四岁的我还不能体会到幼年丧母的痛。

——再后来,家就散了。父亲一人无力抚养年幼的三个儿女。把我们分别寄养在各式各样的亲戚家中。——这和他刚刚丧母时的情形一样。

我最大,所以总是被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送回来,——不是亲戚们不厚道,那年月家底都很薄,养不起无端多出的一张嘴。

无奈之下,父亲把我放在工厂的值班室,托儿所,邻居家(当时他在供销科,出差多)——我没有固定的住处,在那座小城里我失去了家。四处漂泊——每天都在忧虑着在哪里吃饭,晚上在哪里睡。——直到父亲再婚。

——一年之后,我从故居拿出了自己最后的财产——一个装着衣物的小包裹里面有一个竹编小提篮和一只泥塑的小公鸡——是母亲给我的最后的礼物。——是母亲过世那年的夏天,我们四人在南市场买的,是我们在市场入口处的一家供销社买的——,我看中的,我把那公鸡放在提篮里,拉着父亲的手,心满意足地看着付完钱后笑眯眯的母亲。——在夏日里风和日丽的东北小城的午后,背着小妹的母亲满是幸福地看着他的丈夫和儿子。——那样的幸福永远的逝去了。——我甚至回忆不起来母亲说话时的声音了。、

——我走到院子中央,望着院中冰冻的猪圈——那里曾经因为母亲的勤劳而生机勃勃,现在已经被雪掩盖住,只剩下一个个凸出的小包,——像是野地里的荒坟。

——丧母一年间,我似乎尝尽了人间的凄凉,昔日的幸福残酷的抛弃了我。

——我麻木地走进了新家。

——又过了一年,我有了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弟。——

——再后来,还有很多很多——————

——福井医生停止记录,看了一下表。礼貌地打断了我:“对不起,小川先生四点还有晚诊,所以——”

——我停止了唠叨,意犹未尽的。也看了一眼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天哪,我几乎变成了祥林嫂。

——在第二诊室,我见到了主治医,小川先生。

他背对着门坐着,室内弥漫着汉堡和咖啡的香气——他刚刚用完午餐。

听见叩门声,他费力地转过身,冲着我慈祥地一笑。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把背包放在这儿,请坐吧。”

满室的温馨,——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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