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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村三章·之一 春艳 -- 酒杯里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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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村三章·之一 春艳

虽说河面不宽河水也不深,但这儿毕竟是曾经有条河的。后来不知是哪一年,河水改道了,河道干涸了,慢慢变成了田野里的一道大沟。原本临河而居的这个小村子只好叫了“沟沿”。

春艳就是这个沟沿村里的姑娘。她家就在村子的紧南头,门前有一排树。伏天的时候,荫凉一半遮住她家的院落,另一半正好撒在横穿来的路上。春艳的家有东院和西院。东院是头几年她爹新盖的大房,院子不大但房子很漂亮,红砖到顶,小瓦挂檐,窗前有罩廊,院里还盖着厢房。这西院是从前的老宅,房子矮,旧门旧窗,屋子里光线也不豁亮。可西院的院子大,院儿里边还种着一棵槐树和一棵枣树。这两棵树是春艳的爷爷种下的,虽说老人家早已经没了,可这两棵老树仍然茂盛,每年都有清香的槐花和脆甜的青枣。

春艳自己住在西院,独自守着无声无息的老宅。早起自己扫院子,晚晌归置屋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利索。一墙之隔的东院里住得是春艳的爹,还有春艳的后娘。春艳的亲娘在她小的的时候病死了,春艳爹把她拉扯到初中毕业,觉得对得住闺女和她娘了,就挨着老宅盖起一所新房子,再娶了一个外地女人。

新房子盖好了,春艳的爹让她搬过来一起过,春艳没答应。她和那女人没话说,连斗气吵架都懒得张嘴,当然不愿同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她爹拗不过她,加上不愿意夹在两个女人之间为难,劝了几次也就没再提。不过,他坚持让春艳每天过来吃饭:“我的闺女我就得管饭。等你嫁了人,爱上哪儿吃去哪儿吃,不管你了。”

春艳长成了大姑娘,出落的很俊。还在上中学的时候有个城里的小子骑车跟在春艳后头,从学校一直跟到家门口,横过车把挡住去路,非要和春艳交朋友。春艳吓得直哭,扔下自行车直起嗓子就喊她爹,失魂落魄的声音把半个村子的人都惊出来了。赶出来的春艳爹和街坊四邻抡着铁锨撵得那浪荡公子拼命地逃,花花绿绿的山地车也顾不上骑,被脸色铁青的春艳爹一脚踹出去多老远。从那以后春艳爹管得就严了。她爹在镇里开车,每天早上用车把春艳送到学校门口,每天下午尽量抽空再把春艳接回家去,晚上还要过到西院转转,和春艳唠叨几句。女儿大了,当爹的不放心,生怕闺女遭了欺负。

春艳算不上聪明的学生,虽然挺努力,可功课还是不太好。初中毕业,春艳没考上高中,找爹要点钱上了个培训班,然后在镇上的打字社里找了份工作。

上了班就跟上学的时候不一样了,每日忙忙碌碌,但是见识的事儿多了,眼界开了,熟悉的人也多了,春艳觉得挺快乐。打字社的同事们听说漂亮的春艳还没对象,马上就忙活开了,几个老大姐隔三差五的就在她耳边嘀咕哪个哪个小伙子不错,身量也高模样也俊,如何如何的有出息,“不然,你们俩见见?”。春艳笑着摇摇头,拒绝了。其实在她心里早就有了人。每每想起那个呐言而沉稳的瘦男孩,她会楞一楞神,埋下脸去抿着嘴儿偷偷微笑。他在部队当兵呢,海军。在电视里看见穿着水兵衣服的人,春艳都会暗暗想——他每天也穿着这样的白军装,该是特别的帅!她常常给他写信,这次聊聊某位老同学的近况,下次讲讲碰到了哪位老师。他也时常回信来,说说新兵的笑话,说说连队的伙食,还有好多春艳爱听的新鲜事儿。来来回回的鸿雁传书,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思,也都想说点什么,可有什么都没说。

这年,忙罢了年节,才撩撩眼皮的工夫,柳芽泛了嫩绿,塘堤上的迎春也绽放了,鹅黄的小花烂漫着从沟坡上一直开到田埂上,“哟,这就开春了!”就在大伙儿刚刚在春风里觉出点儿暖意的时候,有消息传进沟沿村——要拆迁了。

小村里没有秘密可言,不到半晌的工夫,即将拆迁的消息就传进了各家各户。晚饭后遛弯的时候,男人们聚在一起抽着烟,东一嘴西一嘴互相打听着能补多少钱?随口散播着自己都不说不清打哪儿冒出来的传言。夜静更深的炕头上,女人们把盘算了半晌的小九九低声念给男人们听,说着说着就变成埋怨和威逼,招惹得自家男人上火生气,于是瓮声喝住女人们的唠叨,把个后脊梁翻过来暗暗压着心烦。

春艳爹心里可发了沉,有空就蹲在门外路边的树下,一边挥手赶着脸前讨嫌的柳絮,一边盯着这两所院落发愣,左瞧瞧右看看地犯合计。烟卷夹在手指缝里,轻烟飘过,熏得他直揉眼。吃过晚饭,春艳爹还像往常一样到西院里瞅瞅,然后围着院子转,从这头到那头,跨着大步一步一步地量。春艳可并不把这事太挂在心上,年华正茂的姑娘家谁会象街上的叔叔二大爷似的拧着眉头掰着手指头瞎算计呢?这种事就让爹多操心得了。

煦煦而来的夜风吹得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又圆又大的满月远远地挂在天边上,柔和的月光亮亮地洒到整洁的小院里。春艳坐在自己屋里扭开台灯,摊开信纸,在给那小水兵写信。给那小子写信的时候,她可是认真着呢,心里头就像院里的月色一样,清凉而柔静。她并没觉得这拆迁给她带来了什么异样,反正该上班去上班,该写信就写信,该到东院去吃饭——那就去呗。

拆迁公告贴上了村委会的布告栏。来了好多陌生人,拿着相机提着钢尺夹着硬皮本——沟沿村的拆迁真的到来了,村里的大喇叭嚷嚷着让各家要拿红本去村委会登记宅地和房产。

那天黄昏的时候,春艳吃过晚饭,陪着爹在门口遛过弯,就要回西院去。春艳爹背着手说闺女啊,咱家要拆迁了,你咋就没见你问问我?春艳一笑,“问啥?这还要我操心呐?不是有爹呢?” 春艳爹吁口气说:“那就好,今儿咱俩就念叨念叨——我打算把这西院给她,咱爷俩分这东院。”春艳一楞,“给她?给谁?” 春艳爹没说话,仍旧背着手,用下巴往东院那边抬了一下,“东院新,都是大房,给的钱多,咱俩也不吃亏。”

春艳望望东院,慢慢咬上了嘴唇,半晌阴下脸来冷冷地说:“不成!这院子是俺娘留给我的。给别人不成!”说罢也没管她爹,抬腿就进了院,回手匡啷一声闭上门插了闩。

转过天春艳还是过去吃午饭,饭桌上她爹又把话说了一遍,“再说,这两个院子都是我给盖起来的,还不由我支配了?!”

春艳仍是冷着脸,还是那句话:“不成!那是我娘留给我的,谁也不能给!”桌边正在收拾的女人听见,一扭身进了里屋。重重掀起的布帘摆回来,“啪”的一声抽打在门框上。

春艳爹的脸涨红了,“咋?这么多年我亏待过你么?我告诉你房子的事儿我说了算!”

“不成!”

春艳爹的脑门上绷起一条青筋来,冲进里屋翻出小红本子挥着走回春艳面前——

“不成?不成?!什么不成?这本本在我手里攥着,还轮得上你说不成?!”

春艳腾地一家伙,扑过爹跟前去伸手就抢那红本子,头发猛然扇起来又猛然披散下来,乱糟糟地挡住她涨红的脸。春艳爹被女儿的举动吓一跳,把拿着红本的手往后一缩,接着也动了心头怒,头一巴掌重重拍响了桌子,再一巴掌搡在春艳肩膀上,把瘦瘦的春艳推得踉踉跄跄退到院里,一屁股跌在地上。春艳爹怒气未消地站在屋里,手扶着桌子,盯着着门外一个劲喘粗气。春艳自己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抬手胡噜一把乱发,原地怔了几秒钟,忽然使劲用手捂上嘴,拉开街门就跑出去。

春艳从东院里出来沿着小路拐上了门前的田野,顺着坑坑洼洼的路埂径直跑向村子南边的梨树园。眼泪从眼里淌到脸上,又从脸上流下来,滴在她的身上。衣服上、裤子上都蹭脏了土,她也不顾。

梨园的西南角是座举着高压线的铁塔,铁塔的旁边有几个堆土的坟头,最西边那个,便是春艳娘的。春艳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亲娘的坟前,腿已经软了。胸膛里的气一松,身子就往下瘫。春艳挣扎着扑在娘的坟头上,放声哭起来。有那过路的婶子大娘瞅见春艳这丫头在小路上抹着泪跑,猜着是有啥事,跟在春艳身后也赶了上来。远远就见春艳趴在坟头上一声接一声哭着亲娘,妇女们不禁都跟着红了眼圈,一边颤着声开导春艳,一边自己也掉过脸去陪着抹眼泪。

没娘的闺女再娶的爹,还有个甩脸子的后妈,啧啧啧,这不就是“小白菜”嘛!

“怎么着?楞把自己的闺女逼得去哭坟头?嘿~~ 这个老家伙,真他妈的!”

春艳爹在村里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不管是走在街头巷尾,不管是去小商店买东西还是去村上开拆迁会,总有人在他身后嘁嘁喳喳、戳点他的脊梁骨。平素里相好的老哥们不再登门,就算在街上碰到打招呼,人家脸上笑得也不大自然,扯上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闪身就走了。过了几天,春艳的舅舅从邻村过来,乌着脸拍开了东院的铁门,就在院子里和春艳爹大吵了一架。

分院子的事儿,春艳爹再也没提。可也并没有吐口说不分了。春艳还是住在西院,还是自己拾掇自己的院落,还是经常给那帅气的小水兵写信。不过在信里头对这些她可一个字都没提,还是说着让他们觉得高兴的事儿,和原来一样。

梨园也被征占了,那些坟头也得迁走。

迁坟的那天特意选了个吉日,天还黑着,春艳的舅舅带着扛铁锨的小工,拿着鞭炮、黄纸、短香、纸钱来到沟沿,隔着院墙喊出春艳,一起朝着南边的梨园走去。到了娘的坟头上,春艳不由心里再是一酸,背过身去又抹开眼泪。舅舅上前喊过姐姐,一边在坟前上香焚纸,一边嘟囔着报告今天要惊动地下的亡人。“没法子啊,都得搬家。”

鞭炮噼啪炸响,青烟随着晨间的轻雾淡淡散去,小工们口里高喊一声“得罪”,抄家什打去坟头土,开始挖坟迁灵。

春艳立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小工们手脚麻利地干活。亡灵起身的时候,春艳胆小不敢去给娘打伞,就走在这一小队人前边,逢到岔口地方就往天上抛撒一把白色的纸钱,求告过往的小鬼不要上来纠缠。这本该是孝子该做的,可春艳没有弟兄啊,再说春艳咬着牙做这些事,也是因为她肚子里还有怨气,这也是冲着她爹去的。舅舅走在队伍中间,高举着一把黑伞遮在姐姐那裹了红布的骨灰盒上,不让正在露头的太阳晒到。

一行人来到新坟,却发现有人早已打好了坑。坑边上并不见人,只一把铁锨插在坑边土堆上,锹把子上搭着件蓝布褂子。春艳瞅瞅褂子,又拿眼睛在四处找找,朝着不远的一棵树后边轻轻地喊了声:“爹”。春艳爹从树后站起身,用手抹巴着脖子上的汗,立在原处看着,并没有上前。舅舅远远瞥了他一眼,转过身指挥着小工接着干活。再入一遍坑,再筑一次土,又是焚纸烧香,又是鞭炮响过,坟就算迁完了。春艳过去给小工们道了谢,送走了舅舅,返身拾起自家的铁锨,拎着褂子递给爹。春艳爹在新坟前头蹲下身,从褂子兜里掏出黄纸,用打火机点着,一张一张地烧了,起来用铁锨给坟头上添了几下土,拍打齐整。父女俩谁也没说话,默不作声做着手里的事,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大杨树的树叶被晨风吹得哗哗响。春艳爹抽过一支烟,掏出个红本塞到春艳的手里,“西院的。你的。”

转眼又到秋天,一阵凉风扫过,枯败的黄叶被吹得贴着地皮打转转。沟沿小村被拆了个干净——老房扒了,村里的人也散了,祖辈多少代人生息繁衍的地方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扒西院的那天,春艳请了假,从镇上骑着自行车过来看。春艳爹也来了,一个人站在院子前边的小路上抽烟,眼瞅着人家把他的东院和西院拆成了废墟,心里头实在不是个滋味。再抬起头望望那两棵孤孤零零的高高的槐树和枣树,想起自己在这院子里屋子里一天一天度过的岁月,春艳爹忍不住落了眼泪。他把原先的工作辞了,在城里买了房子,搬进城里去住。春艳没搬远,用自己的补偿款就近在镇上买了安置房。那房子离老村不远,赶上天好的时候,远远地能看见立在原先村头的那几棵钻天杨的树梢,这几棵树是沟沿村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望见它们,春艳总要多看上一会儿,心里就没那么空落了。

再转一年,那个小水兵复员回家来了。他来找春艳。他长高了、还长胖了,虽说脸上晒得更黑了些,可笑起来就露出两排干净的白牙,浓眉大眼的,的确是个帅小伙。寻了个机会,俩人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了口,说完了,俩人互相望着,都羞红了脸。

春艳嫁人了,嫁给了那个小水兵。办喜事那天,春艳是从城里的爹家出的门,舅舅也来了,他和春艳爹都被来贺喜的人灌了不少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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