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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祖国Vaterland(一)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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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十)

从学校回来啦,不用再到网吧上西河了

继续发祖国

“东方的战争,”他说,“在柏林,我们只听到胜利。不过国防军每天晚上都用专列从乌拉尔那边运回一口口棺材。所以没人知道在那边到底死了多少人。”“我在哪儿读到过,五角大楼估计,从1960年之后已经有将近10万德国人死在了那边。苏联人死得更多。德国空军日复一日地轰炸苏联的城市,不过他们还是不断从你们身后冒出来。日丹诺夫和贝利亚说得对,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退了。你们不敢使用核武器,因为五角大楼早就宣布,对苏联的核攻击就是对美国的核攻击。你们的领导人不敢引发一场全世界的核大战。”

“还有什么?”他竭力在脑海里搜索着最近几天报纸上的头条信息。“戈培尔说,德国的宇航技术远远压倒美国。”“我想这个大概是真的。佩内明德比我们早许多年就发射了人造卫星。你们在刻赤把第一个太空人送上天的时间,也比我们早。”他想起了战时从广播中听到的那些敌国领导人名字。“温斯顿·丘吉尔还活着吗?”“没错。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住在加拿大,写他的回忆录。女王也住在那儿。”她看到他错愕的表情。“伊丽莎白不承认她伯父的王位。他们在渥太华有一个小宫廷。统治着……我想想……牙买加,巴哈马,还有加勒比海上的几个小岛。”

“犹太人呢?按美国人的说法,我们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她摇摇头。“你为什么非得问这个?”“寻找真相。请告诉我。这很重要。”“真相?你怎么知道真相长得什么样?”她突然提高了声音,餐厅里的人都回头看她。“我们从小就被告知,德国人是从外空间来的生物。这里没什么真相。”“很好。那就把你们宣传的那些东西告诉我。”

她怒气冲冲地把目光转向别处,但是又转了回来,瞪着他。他没法直视她的眼睛。“好吧。他们说你们把欧洲所有的犹太人都杀光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婴儿。他们说,你们把犹太人从家里抓出来,有些人当场被打死。剩下的人被塞进牲口车,运到东方,一路上有好几十万人冻死饿死病死。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被你们赶往更东边,没人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下场。有几个犹太人穿过战线,逃到了乌拉尔山东边,逃到了苏联。我在电视里看到过他们。可怜的干瘪小老头。他们讲了些很疯狂的故事。森林里的集体处决,集中营里的人体试验,焚尸炉,拿人油做肥皂。还有在波兰东部的一些集中营,几百万人走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他们说有几百万欧洲犹太人被你们杀死了。然后德国大使出面,衣冠楚楚,对电视媒体说这些都是犹太-布尔什维克的造谣宣传,是为了掩盖俄国人自己的大屠杀。没人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过和你说实话,除了犹太人以外,大多数美国人对此都漠不关心。”她靠回椅背上,“现在满意了?”“我很遗憾。”

“我也是。”她掏出香烟,突然停了下来,瞪着他。“这就是你约我出来的原因,对不对?跟那瓶威士忌无关。你想从我这儿获得信息。”她咯咯笑起来,“老天!我还以为我在利用你呢,哈哈哈!”

在那之后,他们变得亲切而随意起来。无论之前两人之间存在什么芥蒂,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他给她讲了他父亲的事,他如何子承父业,进入海军,如何在战后加入刑警部门,并且从警察工作中深得乐趣。“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穿那个。”“什么?”“那套制服。”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哦,理由很简单。1936年,德国刑事警察和国际刑警组织被并入了党卫队系统。所有的警官都被授予党卫队名誉军衔。所以我面临选择:或者穿上那套制服,成为侦探,想法做一点好事;或者不穿那套制服,什么好事也做不了。”照现在那些事情的发展速度来看,不久之后我就没有选择了,他想。她点点头。“明白了。我想你这样做很对。”

他觉得很不自在,对他自己感到憎恶。“不,夏莉,不是这样。那不过是一堆胡说八道。”晚餐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尽管她一直要他这样做。“过去十年里,我对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包括我自己。不幸的是,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套了。”“但是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最糟糕的那些事——是在战争当中,而你当时不在那里。你告诉过我,当时你在海上。”

他低头看着盘子,沉默不语。她继续为他辩解:“而且无论如何,战时的情况是和现在不一样的。战争当中所有的国家都干过坏事。我的国家往日本老百姓头上丢了一颗原子弹,一下子炸死了25万人。英国人轰炸了汉堡和科隆。还有苏联,美国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一直是苏联的盟国。老天,你知道斯大林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吗?”

她说的不假。在德军像浪潮一样向东推进时,苏联政权的滔天罪行被一桩一桩地揭露出来。在卡廷森林里发现了成千上万具波兰战俘和老百姓的尸体。在文尼察、明斯克、基辅和里加,国防军和党卫军发现了无数个万人坑,里面埋着苏联人撤退前被匆忙杀害的“政治嫌疑犯”尸体,有老人,有妇女,还有中学生。在臭名昭著的“Holodomor”,即1932年人为制造的那场乌克兰大饥荒中,斯大林故意饿死了350万乌克兰人。可怕的农业集体化运动消灭了150万俄罗斯“富农”。1936年到1938年的“大清洗”则杀掉了将近200万人。还有1939年到1941年的种族大清洗,从波罗的海三国、卡累利阿和乌克兰流放了上百万少数民族……没有人知道确切的遇难人数。

电视里经常播放关于苏联大屠杀的纪录片:手举内务部囚犯号码牌的波兰老太太和爱沙尼亚少年,以及他们已经半腐烂的尸体;活骷髅一般的劳改犯;牲口车里的行尸走肉;堆积如山的头骨;被推土机匆忙掩埋的死尸。还有那些被集体处决的伏尔加德意志族妇女和儿童:在“蓝色战役”末期、苏联军队总崩溃前夕,在战犯斯大林的直接命令下,他们被疯狂而绝望的NKVD部队(内务部部队)集中起来,双手反绑,脖子上勒着电线,连成一串,每个人的脖子后面都挨了一枪。那些行刑场、万人坑、审讯室、北极圈里的古拉格……现在都被德国当局改成了“布尔什维克罪行纪念馆”,以悼念布尔什维克主义的1100万受害者。德国和欧洲的学生被组织起来,去卡廷和沃洛格达参观那些可怕的场所,过去关在古拉格里的前政治犯充当导游和讲解员。在莫斯科还有一所党卫队历史研究所,专门研究斯大林时代的罪行。

她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连我都明白这一点。”

他没有看她。“没错。你跟我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战时’,‘俄国佬是他们当中最坏的’,‘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又能干什么呢’。这套说辞我们已经悄悄嘟囔了十多年。为自己辩护,我们所做的仅此而已。而且还要偷偷地说。”

她把那只手抽了回去,点了一支烟,然后用手指翻弄着小巧的金色打火机。“我第一次来柏林的时候,我妈妈给了我一张名单,全是当年她在德国的熟人和好朋友。其中许多人是演员和艺术家。我想那里面有不少是犹太人的名字。我按着名单去找这些人。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不是消失了,而是好像他们根本就没存在过似的。”

她用打火机轻轻叩打着桌布。他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纤细。没有做美甲。没有戴任何戒指。“当然了,我母亲那些朋友的房子里,现在住着人。大多数是老年人。他们以前一定彼此认识,对不对?但是他们却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失踪的人,然后继续去看电视,喝茶,听音乐。这些犹太演员,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一点踪迹也没有留下。”“你看看这个。”马赫掏出钱包,抽出那张犹太人家庭的照片。它和餐厅那豪华的环境一点儿也不协调,仿佛是从某人阁楼里的破烂堆中翻出来、或者在跳蚤市场地摊上摆放的那种破烂。

他把照片递给她,她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一绺头发从她额头上垂下来,她用手把它拨开。“他们是什么人?”“我和克拉拉分手后搬到了现在的公寓。它是好多年以前装修的,已经有点破破烂烂了。我在卧室的壁纸后面发现了这张照片。我后来把整个公寓都仔细搜了一遍,但只找到这么一张照片。他们姓魏斯,是犹太人。但是我想知道得更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在哪儿?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他把照片拿回来,重新叠成小方块,塞回钱包。“你会怎么做呢?”他说,“如果你一辈子都在与犯罪做斗争,结果突然发现真正的罪行是你为之服务的那些人犯下的?每个人都跟你说不要担心,你什么也做不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你会怎么做呢?”她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表情看着他。“我想你快要发疯了。”“或者更糟,精神错乱。”

她坚持要付一半的帐单,不顾他的抗议。离开餐厅时已经是午夜了。他们默不作声地朝饭店走去。天穹上已经布满了繁星,鹅卵石街道下面,苏黎世湖已经陷入沉睡,轻柔地拍打着堤岸的石头。她挽着他的胳膊。“你问过我,大使馆的那个男人,奈丁格尔,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的问题很失礼,抱歉。”“如果我的答案是‘是’,你会不会很失望?”他犹豫了片刻。“哦,他不是。他倒是很想。对不起,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像自吹自擂。”“不是自夸。我相信许多男人都想成为你的情人。”“我还没遇到……”还没……

她停了下来。“我二十五岁了。我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愿意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喜欢谁就与谁交往。”她转身面向他,用手指轻轻摸着他的脸。“老天!我讨厌亲一个我够不着的人。你呢?”她一把搂过他的脑袋。多奇怪啊,马赫事后想,一个人能这么长时间生活在对过去、对你的世界、对你自己的无知中。而且要这么做真是太容易了。你只需要沿着别人为你准备好的路走下去就是了,永远不必抬头环视四周——从襁褓到裹尸布,一切都按照他们的逻辑来进行。去它的吧。他要把这一切都抛之脑后,对这一套说再见了。

他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步履轻盈。他搂着夏莉的腰。他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等等,等等。”她在开心地大笑,两只手环绕着马赫的脖子,“够了,不要再问了。要不我该怀疑你是为了问问题才和我交往了。”他们走进了他的房间。马赫关上了门。夏莉一把抓住他的领带,把他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他张口要说什么,她把一根手指放到了他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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