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船行天上,霞气触手可及,云霞之下是茫茫山岭,连绵起伏,好似碧海泛波,而耳畔除了浩浩风声,间或还会听见神龙低吟,声如败鼓,天罗闻之,心惊体酥。
须臾,正前方出现一片密云,渺然无际,如同浮在天上的黑海,云中电光明灭。田四非喊道:“前方是雨云。”遂挥桨拍打船舷,二龙振鬣长吟,奋迅高飞,将船托升到云层之上。云上阳光炽盛,田四非让天罗脱下外衣,包裹全身,以免被烈日灼伤。天罗躲在衣服内,耳中听见船下的雷声滚滚不绝。
如是飞了一日一夜,那手炉竟源源不绝送暖,天罗丝毫不觉得冻饿。翌日凌晨,曙色才辨,二龙夹着船下至一片海域之后,隐没不见。海上有微风,送来香气极浓,令人神爽。田四非摇动长桨,将船驶入一处海湾,湾中异香酷烈。
田四非伸手指着海边一排茅舍道:“此处港口是南海香市。每月朔望,南海的精灵与天神在此交易香料。由于香气薰灼,岛上土石皆香,所以称作香港。你我先在此买些药材。”
两人泊船就岸,岸上香气呛人,岸边有一座用白檀木造的小亭子,亭中放满了密闭的木桶。田四非打开两个木桶,桶中各放着一套竹筒和兽皮面罩。她道:“凡到此买香者,都需先戴上竹筒和面罩,以免被杂香薰迷。”
天罗如言将竹筒挂在腰带上,又戴起兽皮面罩。那面罩下侧有一条皮肠做的气管子与竹筒相连,竹筒内装着药屑,可以隔绝香气。整治毕,天罗方觉呼吸一畅,遂随田四非徐步走入港口。
港口不大,约只有三五条青石小街,街两旁的店铺悉是瓦房。店里店外的商贩和买家都戴着面罩,不辨面目,观其趾爪毛发,大多非人。店中贩卖的货物有香脂球和香蜡块,装在各式小合子中。合盖上贴有标签,用汉字写明货物的品类。所见的香料有麝香、蜃脂香、凤脑香、龙涎香、乳头香、百和香、柏子香、莞木香、鸡舌香、素馨香、茶芜香、三清香、振魂香、辟邪香、百濯香等等。
买家选中货物之后,就会开合取出香料,随即解开面罩,迅速放在鼻前嗅一口,判定货品的品质。嗅毕,买家重新戴上面罩,与店主用不同的握手方式议价。
田四非自第一街街头开始,毎店必入,入店先合十致礼,然后将一种黑如桑椹,叫做振魂香的香蜡块全数买下。她并不立即付钱,只与店家简单写两份欠条,各执一份,然后先将香料放入一个牛皮袋子里,再将牛皮袋子放入篾筐中,最后背起篾筐离开。
如是买满两大筐振魂香后,田四非和天罗各背一个竹筐,走入西街一家典当铺中,将所有欠条一并交给前台的八臂郎君。这位八臂郎君,是一条身高四尺的章鱼妖怪。章鱼郎坐在高凳上,一手翻看单据,另外七手并施,敲打算盘,顷刻便将欠单汇总计算完毕。田四非又向他要来四卷大红纸后,这才从衣袖手肘处的口袋中取出四枚鲜亮的象牙色贝壳,交付章鱼郎,每个贝壳表面的自然纹理中都一个天尊坐像。章鱼郎退还三个橘色钉螺之后,带着贝壳及欠单到各街各店代为交割去了。
离开典当铺,两人背着篾筐返回香木亭,田四非一口气拆开二十个木桶,将二十套兽皮面具和竹桶打包放归船上。末了,她将剩下的那三个钉螺放在亭中的长凳上,与天罗登上纸船,划桨驶离港口。才划数下,浪即涌动,海上生出一股水流推船疾走,少倾便至彼岸。
彼岸是百里盐场,田四非登岸,向着滩头满地螃蟹举手合十道:“诸位为我请盐田神。”螃蟹儿纷散入洞。
田四非回头,指着船上的竹筐对天罗道:“这些振魂香产自西海聚窟洲。洲上有一种黄庭树,枝叶似枫树,树高三四丈,大可六七围,垂阴数亩,隆冬不凋。其树液含毒,略带挥散性,飞鸟栖树则坠,走兽触树则僵。凡有树处,土人必在远处竖起标记,提醒路人莫在其下风处走过。此树树液与其他药物混和之后,烈性稍减,有神效,能愈多种疾病。聚窟洲的人民架设高梯,带皮手套摘取树叶,然后将叶撕碎,压汁,再把树汁、狮子粪便以及另外五种解毒的药汁定量混和,并在玉釜中煮熬成胶,所有这些过程都需屏息操作。煮讫,将黑色药胶注入瓦模中冷凝,制成香饼,就是振魂香,可以镇弭疫毒。”天罗闻之,喜盈颜色。田四非又将适才购买的四幅红纸展开,用手指点蘸海水,在纸上书写咒词,并教天罗如此如此布置使用。
说完,岸边大石后忽然闪出一只白毛熊猴,面向田四非虔诚作礼,口中道:“广南东路盐田神——管太白有礼。”田四非合十道:“我们是上元宫玉清神女田四非和青牛派道学士殷天罗,出游路过贵境,求主人施舍清水及斋食两份。”熊猴唱喏而去。
须臾,熊猴领着一群小猴抬来干柴及装满清水的瓷罐,回身又去。田四非、殷天罗挖了一个沙坑,将柴布好,田四非取下身上的老葫芦,猛一拍,呼道:“皎皎,出来。”葫芦中霍地喷出一团热火,落在柴堆上,登时燎着。柴火摇了几下,忽从火中跳出一个美人儿来。
这美人一身橘红色衣衫,玉质花颜,甚是冶艳。田四非对天罗道:“这是火神宋无忌之孙,名叫宋皎皎。上月她在运河上跳踉玩耍,烧了十几条商船,被我拿住,罚她在葫芦中思过。”宋皎皎听了向天罗狡黠一笑,全无愧色。田四非又道:“如今让你藏身在殷公子的手炉之中,辅佐殷公子去沧州扫除瘟虫,事成之后,还你自由,如何?”宋皎皎道:“谨受命。”说毕,踊身化为一点火星,飘入天罗手炉之中。田四非对天罗道:“从现在始,这个手炉不要离身,有皎皎护住你,寻常鬼怪便奈何你不得。”天罗再三言谢。
此时,熊猴又领着一干子孙抱着食物盐米前来,还专门为客人准备一小瓢椰子酒,摆置毕,拜辞而去。天罗和田四非对坐在火堆前,用药苗做了一罐浓粥,并把茄子撕碎,放在瓦片上烧炙。饱食讫,日势已晚,二人重回飞船,凌空泛泛而去。
上天后,船向北方返飞,飞了一夜一日。次日某时,天又昏黄,桂月徐徐而升。田四非忽道:“一切俱备,到沧州,你寻二三十个帮手,依我安排而为,必保事成。事成后早回故乡,切莫炫耀,否则,必触鬼神之忌。此后我当往南天竺国游学两年,而你亦应努力勤修,后会有期。”言讫,身忽一仰离船,张臂翱翔,消失于茫茫夜空之中。
二龙见田四非下船,遂飞向地面,扑入一片树林中。天罗恐被树枝拨拽,连忙伏倒。戛戛刺刺一阵骇响之后,飞船泊定在一株山楂树上。天罗俯看时,船下的两条青龙已经隐没不见,只得逐一抱住篾筐,翻爬下树。他单取一饼镇魂香用手绢包好,掖在怀里,然后在灌木中寻个隐蔽去处,把篾筐收藏好,捧着手炉,走出树林。
树林之侧有处小镇,镇中不见一点灯火,甚悄静,穿街过巷,也不闻半声犬吠。天罗认得这镇,分明是沧州城外的甑口镇,镇中央有座三层高的小木楼。一别七日,恍若隔世。
天罗遂到客栈投宿,扣门半晌,不见人开,又敲大户家,亦不见人。天罗大知不妙,看来疫疠已然发作,还能走得动的人,都四散逃生去了。
他沿着一条里巷逐户拍过去,拍到一处门户卑小的人家,隐隐听见屋内发出一声轻响。天罗于是加力拍门,拍数十下后,果然有人在门隙内看出来,听声是个女子,忿忿然问:“何处来的生人,叫击相扰?”天罗隔门揖手道:“在下是过路人,姓温,往来贪赶路程,至此已值昏黑,欲借一宿。”女子又张了一张,冷冷道:“认出来了,是游方卖卜的温先生,此非搭宿处,你到店家去。”殷天罗道:“店家已经锁门。远行人大不容易,若主人能惠然赐宿,在下情愿多出银钱报答。”
那女子怅然道:“此间正值瘟疫,几日之间,死灭门者数十家,晓事的都走了,闾里凋零,鸡犬无存。先生如何还在这里。我家受病不浅,你休糊涂,且去野外歇息。”天罗道:“死生有命,不可改移,主人不须为我多虑。我只求一屋蔽身,不至被野狼野狗噬咬足矣。”
屋中人踌躇良久,终于开门,漠然道:“你若不怕沾染,就进来歇息一宿。我家已经不再煮食,无以款待,仅前堂有张长木榻,可供躺卧。至于银钱,休提。”殷天罗看她,年方十六、七岁,形貌索然,一副憔悴不振的样子,心中恻然,叹息道:“得此长榻,已然大受恩惠,岂敢更有奢望。多谢姑娘款待。”
女子点点头,延请天罗入屋,摸着黑取拂帚打扫尘塌,期间有一个小女童从内堂跑出来,掩身在少女身后偷望,昏暗之中,看不清其面目。少女背过身去,叫一声“妹”,弯腰抚抱之,轻轻哽咽了数声,便把她推入内堂中,转身放下拂帚,道一句“少陪”,也要入内。
殷天罗大感痛惜,连忙在衣袋里取出镇魂香,手一用力,掰开两半。香饼断开后,香气破鼻,天罗呼那女子道:“姑娘,此是驱赶瘟虫的香药,你们放在枕边,大有裨益。”如此时势,药物实在是救命之物,片片金贵,那女子接过药饼,却不甚欢喜,只是淡淡谢过,入内堂闭门而寝。殷天罗掩闭前门,因见桌上有柄裁衣用的剪子,遂取过来藏在近身处,手捧小暖炉,盘坐在木榻上闭门养神。
是夜内堂中再无声响,及晓,既不闻鸡啼,也不闻更鼓,屋内外一片死寂。殷天罗下榻辞行,呼唤许久,内堂了无应声。天罗暗暗起了疑心,把手放在门闩处发力一推,门闩应手落地。门开后,乃见室内尸骸枕籍,都死于一两日前,若非室内有半饼镇魂香在,尸臭应可微闻。昨夜应门的那个少女,面目犹似生时,其妹倒卧屋角,面已枯黑,胸前两手合并,抱着那半块镇魂香药饼。
天罗伤叹不已,又见屋内方桌上有花一枝,深紫色,花下压有纸张。他移花看纸,纸上留有文字,墨色极淡,依稀可辨,字云:“瘟疫凶残,殒毙者多,地狱使者收魂不及,道路上人鬼各半。奴家恐先生不能辨识,特赠此花。此花人间所无,鬼皆识之。先生可以执之而行,凡见此花笑者,皆是鬼,其心叵测,不可亲近。今举家皆死,魂不系身,须赴阴曹。劳烦先生用火,烧此不祥之宅。”天罗读毕,稽首祷告道:“贫道须赴沧州城救人,七八日归来,为你家收葬尸骨。”言讫,拈花在手,一步一拜,倒退出屋。
出了甑口镇,正面遇见一头老黄牛拖着板车在路上闲游,车中有一男子,横摊在车上,已经气绝。天罗说声得罪,将男子搬放路边,驾车来到郊林,把两个装有香饼的篾筐搬上牛车,又把那紫花别在车辕上,一手持暖炉,一手驱车,直奔坐落在沧州西南的柴皇子庄。道途之上,行人稀少,见到车前那朵夺目的紫花,或厌或笑。凡笑者,天罗辄拨牛避行。
车行良久,来到柴皇子庄的阔板桥前,欲过桥,庄中拥出三五名庄客,张弓向之,大叫止步。原来,自从一收到疫疠发作的消息,柴进便下令封锁庄园,由骁悍矫健的庄客轮班驻守门户,在外者不得入,在内者不许出,并打开一处地库,从库中淘出石灰数斛,铺散在庄园各处。这是帝皇家防治瘟疫的方法,由于他应对及时,瘟疫止于庄园之外。
话说这日天罗来到庄外,被庄客张弓喝定,于是隔着护河大呼道:“我乃卜祝士温天仪,曾为柴老夫人算卦,今来求见柴大官人。我有驱除疫疠之法,甚需柴大官人相助。”为头的庄客叫道:“你这厮是人是鬼,为何将断手别在车辕上。”天罗大惊,拔紫花砸于地上。那花落地有声,再看,哪里是花,分明是一只发紫的死人手,之前乃被幻象所惑。天罗毛骨悚然,口中强辩道:“此乃辟邪克鬼之物,莫要见怪。救灾如救火,你休拖延,速去禀报柴大官人。”
庄客见他如此说,急急而去,转报庄主柴进。柴进正赤裸上身,在后园球场上与几个庄客驰马逐击马球,闻报愕然心喜,匆忙披起一件青丝长袍,来到庄前桥头。
这是殷天罗第一次见到柴进,只见其人龙睛凤目,体格魁岸,器宇落落大方。两人隔河对揖,柴进道:“某即柴进,前番无暇抽身,大失礼敬。道兄不避疫疠,屈驾重来,将有何求?”天罗道:“我有上乘法术,并药饼两筐,可以镇弭疫毒。所恨者,既缺帮手,又乏声望。素闻柴大官人蹈义怀仁,泛爱为心,因此特来求助,万望官人不要推辞。”
此时,庄上的门房先生出来,快步凑近柴进,小声道:“前番此人为老夫人卜算,如此如此……甚是精准,夫人盛赞其道术高明。”柴进颔首,遂问:“先生此去,需几人同行?”天罗道:“救灾事急,非有十七、八人随我进入沧州城不可。”柴进道:“我家受一方衣食,此事本无旁贷,但沧州城如今是凶险之地,入则甚难生还,此十余人不归如何?”天罗从车上取下一副兽皮面具,披戴在面,旋即解下道:“我有兽皮面具二十套,可以防止瘟疫由口鼻渗入。”
柴进心道:“此人身处疫地,四处行走,居然不病不死,必有奇术。”遂问左右曰:“你几个谁愿随他入城?”左右闻言,面面相觑。柴进勃然作色道:“我虽是缙绅,当此危难之时,见有一丝希望,亦要前去出力。我既去,你等何得迟疑?”庄客惊曰:“不劳主人自去,我等愿效死力。”柴进遂让天罗在庄外等候,自入庄中调集死士十八人,酒肉饱食之,不理老夫人劝阻,连群乘马出庄。
天罗见他亲赴疫城,不禁肃然起敬,于是将面具和竹筒分发众人,众人戴上面具之后,便不能言语,驰马来到沧州城下。沧州已封城,禁止行人出入,天罗跃马上前,脱下面具大叫道:“柴大官人携药物前来救援,有劳开城。”
守门将士哪个不知本州第一财主柴进的大名,听闻柴大官人运药至,人人欢喜,立即放下吊桥。众人欲到州衙谒见知府,门将却云,知府已经病重,口不能言。天罗道:“事急矣,小人请代大官人主持局面。”柴进戴着面具,不便言语,点头应允。
天罗取出田四非交给他的四卷红纸,令庄客八人分赴州城四角,将纸张起,做成红幡,立在城墙曲角之顶,看守不得离去。余人收集柴禾,在城中心选一处平地,垒起一座六十尺高的柴山,并将镇魂香分散藏在柴山之中。众人拱手,便要四散而去,柴进举手止之,以枪杆在地上画道:“六十尺柴山,非仓卒可置。我等都带面罩,如何方便与人买卖?我家在城中有一座产业,是织布房,那里有绫机三百张,可以击碎代替柴禾。”
众庄客领命,飞赴机房,把织机及可以拆毁的窗棂梁柱等物运到城中央,堆叠而起,并将药饼散布其中。布置讫,天罗先将蜡油泼向柴山,举火煨之,柴山霎时火起,红焰照天。
却在此时,昏霾风生,雷雨骤作,将火头打熄。天罗料想,必是钟会之辈呼风唤雨阻挠,遂高举手炉,大声喊道:“宋皎皎何在?”应声有萤火从手炉中飞出,扑入柴山,柴山立时复燃。逡巡,火焰飙起数丈。火中有一个身穿橘红色衣裳的妙女子,赤足跳跃于炽炭之上,衣裾纤毫不毁。所到之处,火气弥壮,任那猛雨如何浇洒,熊熊不灭。
柴山中的药饼被炭火煨热之后,纷纷碎解,化作奇香淅出,郁郁然满城飘逸,达于巷陌。病人一嗅香气,顿觉清凉爽利,神气归属。这镇魂香不愧是至奇至烈的龙虎之药,香飘三个时辰之后,病者皆起,生灵又康。残存者出门,无不歔欷对泣,各述丧亲之痛。
天罗对柴进道:“我立在州城四角的红幡,曾经被神仙蘸水画符,如今水迹虽然隐没不见,法力犹在。只要使人守护好不被拔出,任风如何吹拂,一月之中,香气都散不出其四围之内。官人可使人通知城外各处村镇的病患者,速到城中受药气医治。”柴进遂调拨手下,分路出城,告知四乡的官员和乡绅。
分拔讫,忽见宋皎皎乘着一浪炽焰,从火山上翩然飞下,笑对天罗道:“疫症既除,差事了结。今晨有阴曹厉鬼自甑口镇一直在暗中跟随阁下至此,屡屡被我射火星伤之,才不敢相逼太甚。如今此鬼亦已经恨恨而去,神女有诺言在先,事了需还我自由,你我就此诀别。”语毕,不待天罗言谢,化作一缕紫烟,飘散而去。
此时,城中百姓纷纷围拢而来,要拜谢柴大官人再生之恩。天罗想起田四非告诫他不要炫耀此事,免遭鬼神忌恨,遂一拉柴进,二人翻身上马,躲过人群,并辔出城。
柴进脱下面罩道:“兄弟,上次你登门造访,柴某一时大意,低看你了,想不到你是个隐世神仙。”天罗道:“此番行事,别有天仙暗佑,非独是我一人之功。”当下他隐去部分枝节,大抵将自己先后遭逢钟会、慕容清、田四非、宋皎皎这几个神魔仙怪的事说了。最后,再次提及田四非叮嘱他不要滥称己功,请柴大官人吩咐庄客,切莫随意把他的事向外间传扬。
柴进听毕,叹道:“这中间原来又有许多波折,想不到贤弟待我如此坦诚。贤弟莫虑,我家大多是忠诚谨朴之人,今夜返庄,我召集他们严重申明,事情就不至于太过张扬。再者,我将致信本州知府及各处村镇首领,教他们今后不要任意纵火烧山,免遭天谴。”天罗道:“若如此,则龙神之恨,可望消解。”柴进安慰他道:“兄弟此番救人以万计,功德不浅,今后自有善神庇佑,无须过于担心。”天罗道:“但愿如贵人所言。”
柴进又问:“人生相识相聚甚难,阔别却久。兄弟若无要事,何不随我到敝庄小住几日?”天罗道:“小弟在沧州尚有数事未办,事了,必到贵庄少留,以尽欢聚。”天罗到沧州来,原本就是要潜入柴进庄上,此刻故意推延,只为自高身价。当下二人拳手辞别。
天罗步行入城,返回客栈。客店主人只当他外出避疫归来,安排他到原处住宿。天罗于是闭门不出,拟想进入柴进庄后,如何如何行事。
瘟疫初平,沧州百姓都忙于敛葬亲友,重整生计。城中来了许多外乡病人,檐下桥下,住满灾民。坊间民众大都只知道柴进领着十八骑士破家救人,至于某某人驱车送药之事,虽然有些风言风语,却被大多数人当作流言。不过柴进身为前朝皇子,身份尴尬,此番虽然为地方上立下大功,州知府终不敢将他的事迹上奏朝廷。如是过了两日,忽传城中有契丹细作活动,士民震恐,一时间警戒森然,出入州城,查核极严。
第三日夜,殷天罗梦见钟会傲然而来,申斥道:“百姓烧山无度,获罪于天。公文下至地狱,令从沧州征召二十万役卒到冥府修建新城,原定由‘君基太一神’以兵战之祸收取,是我上书力争,认为兵祸易留仇恨于人间,难以善后,天神准奏,才得改用瘟疫招录。你身非医家,如何敢反天救人,坏我公事?今当薄施惩戒,为你置一月之病。”言毕,钟会将殷天罗拖到一处八角炼炉之下,逼他用竹管吹火,吹了一夜,吹至气竭难续。翌日醒来,天罗唇肿气乏,惶惑不宁,由是染上奇疾。
患病初时,愁欲之火交替烧身,天罗往返于城中各处酒色场所,不能自拔。直至体力虚脱,方才退居于客店斗室中。又伏枕两日之后,病态急转直下,腰痛脚冷,正气凋沦,皮肉枯黑,眉发萎落,百般针灸用药都不见效果。客舍主人怀疑他重新患上疫疾,阖家震恐,连忙将他强劝出门。可怜那殷天罗身痹不能久立,委顿街头,昏昏然与死为邻。
不知过了多久,天罗忽觉被人搬动,恍惚而醒。原来柴进久等客人不至,遂令仆从入州城寻访,请他到庄上相见。仆从寻到天罗所住的客栈,探知他病重落魄,急忙返报。柴进得报,当即召集数名庄客,驰马入城救人。在街头寻着天罗后,柴进先脱下绫裘,盖在他身上,然后使人借了一副担架,将他抬向庄上。上路之后,他又遣一名仆从打马先行,报与管家,预备安置事宜。
一行人来到庄园东面的大石桥处,迎面有两个小青衣在桥头守候,向柴进道:“奴婢代老夫人传话:‘外乡客人有难,本当尽力救护。只是此人身上惹了瘟虫,未可便住进庄上,恐令我家子孙世代受蛀。不如暂且将他安置在西面田畴间的茅舍里,待他痊愈之后,再烧去重建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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