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则情深不寿的故事 -- 南方有嘉木

（一）

她算不得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天我走进父亲的病房，看见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一件灰色的针织衫，一条黑色的普通布料裤子，一双棕色的平底鞋，烫成微卷的齐耳短发----黑得一眼就能看出是染过的。

我如往常一样，拖把木椅，坐在父亲的床边，握着他的手，一边给他按摩，一边东拉西扯，说我昨晚做了什么菜，看了什么新闻。我说得有趣时，旁边的护工笑起来。她便从窗边转了过来，走到我父亲的床头，朝我笑了笑。

她该有五十多岁，脸色不好，有点灰，眉宇间不舒展。小小的圆脸，眉眼口鼻也都小巧，微笑的时候，眼角向下，嘴角微微往上翘，若时光倒流三十年，这微笑定会有种动人的娇俏之意，现在，看着是个妥帖温柔的样貌。

护工指着我对她说，这是老爷子的小女儿。

我站起来和她握握手，说，“阿姨好，阿姨身体不好么？”

她摇摇头，抿嘴笑了一下，说，是我爱人，他动手术去了，我在这等他。

“啊，这么早就动手术了？” ----我看下手表，才八点左右。

“恩，他下午还要去做透析，所以大夫也帮忙，给他安排在最早”。

“透析？”----我对这个词汇很敏感，实在是阿壳病后，老用这词来吓唬我。

“是啊，我爱人尿毒症十多年，每周都要透析三次。”

我呆了片刻，说，“十多年~~~~~~~~~~天了，阿姨，你是怎么过过来的？”

她看出我的惊愕，忍不住笑着摸了下鬓边的头发，说，习惯了，刚开始的时候，头发突然就白了。

（二）

她和他的相识我没忍心探问。

任何初见，如果必要以最后的生离死别来成就刻骨铭心的美丽，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忆起。

我的手指停留在键盘上，看着窗外的高楼一点点隐没到暮色里，想或许他们也曾对彼此说，见着你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婚后的她是个娇娇的小女孩，她心脏不好，他宠着她。

他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她习惯坐在他跟前，絮絮叨叨地说孩子气的话。

他下了班，骑自行车来她单位接她。

她开开心心地和姐妹们道别，坐在后头，搂着他的腰。扔在人群中便湮没的两个平凡面孔，以一种自成完整的姿态消失在城市熙攘的人群中。

单位好心的大姐忍不住对她说，夫妻感情太好老天都嫉妒，你们这样好，怕有人会先走。

那时的她太年轻，不经事，这样的话不往心里过。

就把“情深不寿”这四个字放在心里又如何？总不能不爱，我们的心由不得理性来控制收放。

28岁，有了个女孩儿，一家三口，偶尔争执，但总是喜乐，她不知道生活中，苦乐是等式。

（三）

五月六日清晨五点半，我突然从梦里痛醒。

我梦见自己亲手把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扔出河边的护栏，任由她发出一声尖叫，落进哈德逊河。

我的心剧痛，是物理上的痛。

那一刻，我蜷缩着对自己说，必须对自己狠一点。

杀死那个小女孩。

从此独自上路，再没有絮絮叨叨的过家家，再没有梦。

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面孔，一夜之间，我的脸发生了些改变。

我鼻翼的法令纹加深，眉宇之间的孩子气消失，抿嘴的时候嘴角向下的弧度加大。

我整肃心神，决定直面人生。

（四）

四十二岁那年，他病倒了，尿毒症。

她完全没有准备，她一直被照顾地太好，一直是个对生活娇俏微笑的小女孩。可能也是因为此，疏于关照他的身体。等到他突然倒下，才发现日积月累的操劳，是这样一点一点地磨损了他的健康。

她一夜之间头发几乎全白了。可是白了又如何？她还是不知所措，每日守着他流泪，眼睛都要哭瞎。只是还有女儿需要照顾，所以她终于慢慢学会了站立。

急救之前，他给她说，你不要救我，你还年轻。让我去了，从新找一个，好好过日子。

她说，只要我活着，我就要让你活着。

----我眨眨眼，把泪水眨回去，人生太多感动，没必要太知音体。

他救回来，从此只能在家静养，每周三次透析以维持生命。她开始在外打拼，承担起养家的重任。

他心疼她，每日坚持去菜市场买菜做饭，做好一切家务，等她回来。

她心疼他，希望女儿早日毕业，她好退休，在家全心全意照顾他。

岁月并不静好，这十年间他屡屡被逼到死亡边缘。

那一年，他又被抢救回来，她在病房外因心脏病突然晕倒。两个人都住院，她在楼上，他在楼下。

她醒来后，急着要出院。大夫不允许，说你还没好啊。

她不想解释，和大夫争执时，他拖着自己的点滴瓶上楼来看她。

大夫看到他灰败的脸，就明白了：她是急着去照顾他。

----我终于忍不住，泪水流了满面。我走过去，对她说，阿姨，让我抱你一下。

人生太短，我要抱紧每一分无意邂逅的美好和感动。

（五）

什么是爱？

我坐在父亲的床脚，看着瘦无可瘦的父亲和坐在床边给他按摩的母亲，陷入了深思。

我的父母并不相爱，他们两个人的内心，从未互相抵达。

30多年夫妻，父亲对母亲始终很挑剔，很多猜疑。现在病了，越发变本加厉。

对父亲一见钟情的母亲，曾经很爱很爱父亲。

母亲说，三十多年，我希望我能用我的心暖了你爸的心，但是你爸的心始终是冷的，最后我的心也冷了。

我的心很痛，我不知道她和我母亲，哪个更幸运。

我活到三十岁，只主动对一个人说过爱。

爱，于我，不仅仅只是一种心动的感觉。当我说出来，那意味着信任、承诺，和下决心支持到底。

其实，感情本身有何金贵？我对那心动的感觉并未看得慎重。

《小雅·隰桑》里头的女子说，"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四句，执着之中却透漏一丝无奈和忧伤，想来到底是爱不得，不然不会有最后的自问。

Erich Fromm在 The Art of Loving里头说，To love somebody is not just a strong feeling--it is a decision, it is a judgment, it is a promise.....Geniune love is an expression of productiveness and implies care, respect, responsibility and knowledge.

我在病房里把这段话反反复复地读了又读，告诉自己，去实践我承诺的爱，是太艰难的课程，我需要以最谦卑的心意去学习。

（六）

我的笔太多渲染。

其实她一直以拉家常的语气和我闲聊着说出这些，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并未觉得有何了不起。

她说，她只是不能忍受没有他的日子，她要他活着，她看着他就好。

她说，如果他去了，她也必不能长久。

说话间，她的爱人被推回了病房。

说只是切除一个粉瘤的小手术，他躺在床上，一直对她笑，很达观的样子。

我对他说，“叔叔，我觉得阿姨真是了不起，待你这样好。”

他大笑，说，“是啊，我给她说，我下辈子还要来找她。”

她握着他的手，却使劲摇头说，“你不要来找我了，这辈子我这样苦。除非你下辈子发大财当大官，不然不要来找我了。”

我心里一酸。但他们两却只是如开玩笑般的嗔怪，或许其实谁都没指望下辈子，努力握好此生的幸福才是正经。

第二日我到医院，他们刚出院。

我给母亲说，真希望他们能相伴地久一点，更久一点。

母亲叹气说，很难，其实她爱人得得是癌症。他自己还不知道。昨日下午她在病房门口小小声给母亲说的。

（七）

父亲的病房在20层。

我站在窗前，能看到远处的环球金融中心，那是我曾参与的项目，我曾很骄傲。

我也能看到楼下挤挤挨挨进出医院大门的人，她会扶着他在那些人群中么？

和这些看去微小的人群相比，环球金融中心的高大像一个最庸俗的笑话。

我只能闭上眼，默默背诵那经典的教诲来做我对他们的祈祷：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我爱的人，请你们一定要身心安适。

• 在现实生活中让自己活的象个人样的过程中，一般都找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