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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说】田州恨 -- num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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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说】田州恨

使用说明:这是一篇以太平天国将领石镇吉为主角的小说。以前曾发过一篇文章介绍过石镇吉其人(见http://www.cchere.net/article/131165),由于种种原因只写了上篇,下篇一直没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而且因为1858年底以后石镇吉就从石达开本军中脱离出来,其后两军虽有相互声援,但他再未回归石达开节制之下,所以《石达开远征始末》中也不可能详细介绍他的后话)故而本文就算是以“小说”的形式(重要情节都是依据史实)介绍一下石镇吉的结局并探讨一些问题吧!

故事发生的时间是1860年,石达开师驻广西庆远,石镇吉部攻打百色不利之后。

田州恨

(上)

“确实全都放了?你们都敢打包票么?”

石镇吉一面沉声问着,一面打量众将神色。

还是没人吭声。

“好,既是如此,辛苦各位走这一趟,这便可以回馆了!”石镇吉点头说道:“只是----日后若是有么差池,可莫怪我不讲情面。”说着,打了一个手势,除了坐在旁侧的宰制陈玉麟外,余人当即肃立起身,齐道:“卑职告退!”随即鱼贯出帐。

眼见众将皆已退出,石镇吉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协天燕有有何打算?”隔了一会儿,陈玉麟开口问道。

不等石镇吉回答,只听门外有人喊了声“国宗大人到!”

话音没落,堂弟石镇常已然迈步进帐。

“怎么了,镇常?”石镇吉见他面带愠色,遂询问道,““打先锋”(注1)不顺手么?”

“这正是我要问协天燕大人的!”石镇常侧目看了陈玉麟了眼:“陈大人也在座,卑职一并请教!”

石镇吉与陈玉麟都已听出他话中有话,语带讥讽,相互看了看,陈玉麟道:“不知国宗想问什么?”

石镇常目光投向石镇吉,朗声说道:“卑职想问的是,为么缘故,我们这一路上都听人传,说长毛在田州抓了一万多人,男的拉了壮丁,女的抢做压寨夫人?”石镇常本是尽力克制着情绪,这时声音却越说越高:“若在别处,许是清妖财主搬弄是非,造谣生事,可连这中军驻地百十里内的外小都如此说,这话是怎么出来的?”他吸了口气,显得有些激动:“知道么?昨天有个老爹,先时瞧见我的旗号,就四处跟人打听我的身份。问确实后,追了三十里路找上我们,跪在我马前央求,说他二个儿子都叫天军强带了走,听说我是翼王的兄弟,求我跟翼王说个情,教手下随便放哪一个回家。。。。。。”

石镇常说到这里,目光灼灼地紧盯着石镇吉,“所以我连夜赶回,就想问问天燕大人,这算怎么回事?大人究竟怎么个主意?还想不想教我们这些带兵在外的人和外小见面?”

石镇吉脸色一变----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不到前后才只几天功夫,民间竟已如此盛传!

陈玉麟见他被堂弟追问得有些发窘,于是出言解围道:“国宗先消消气!此事协天燕得知之后也是十分震怒,当时便已下令严查。掳人确有其事,但总数不过千余,万多男妇,实属讹传!这两日间,各馆皆已奉令彻查,胁从之人也都分批遣。天燕大人已经颁令,敢有私匿一人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

“是真的么?”石镇常闻言,顿时收敛了努意,露出笑容:“我就知道,堂哥的军令不会含糊的!”走近两步,又道:“只是依小弟看,光放人还不够,非杀几个带头违纪的不足以儆效尤!”

“说得有理,”沉默半晌的石镇吉突然开口道:“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陈玉麟一惊,“协天燕----?”

石镇常这才觉察到二人神色不同平常,疑道:“怎么,莫非营里出了么事?”

石镇吉不答,陈玉麟道:“岑滏来找协天燕,说他妻子被掳至今不见回去。”

“不见回去?”石镇常重复了一遍。“是说现在还被藏在军中?”

他知道,岑滏是田州知府岑裕基之子。不久前太平军道经田州时,岑氏父子不仅没有组织团练对抗,还向太平军进贡马匹表降。想不到军中竟会有人掳了岑滏之妻,而且到现在还没有放还!

他想了想,问道:“会不会是一时疏漏,还不及放归呢?”

“我刚才召集将领问过,众口一词,都说已经彻查清楚,绝无遗漏!”

“有这等事?!那是有人存心抗令,不想放人了!”石镇常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他在军中多年,深知强掳有夫之妇乃是民间大忌,败坏军声尤甚烧杀抢掠。而眼下自己军中竟然有人在三令五申之下仍然强扣人妇,拒不放归!“这还了得!是哪队的人如此大胆,把国法军律全当儿戏,堂哥,陈大人,你们心里有底没有?”

“岑家人认准了,说是中队之人所为。”石镇吉冷然答道。

“什么?”石镇常顿时吃了一惊:“怎么会----”

他原本猜测,或许是有士兵入伍不久,不知利害,故而以身试法。但,中队官兵大抵是三江两湖跟出来的老兄弟呀!----他终于明白为何堂兄的脸色如此难看了。

“哼,你也想不到吧!”石镇吉冷笑道:“明知故犯,有恃无恐,太平天军中竟出了这样存心挑衅军法的事!”

石镇常咬了咬牙:“堂哥,你想吩咐小弟什么?”

“我已命人严密监视中队各馆动静,现你立即点齐人手,搜馆!”石镇吉站起身来,以异常严峻的口吻下令:“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从谁馆中搜得,立即锁拿问罪,以肃军令!”

“遵命!”石镇常干脆地回答一声,转身就朝外走。

“国宗请留步!”

听着兄弟二人对话,陈玉麟一直欲言又止,这时终于出声叫住石镇常,然后转向石镇吉,说道:“协天燕,此事还须三思!”

一言既出,兄弟二人都是一呆。

“陈大人,这还有什么可想的吗?”石镇常首先不解地发问。

石镇吉也投去疑惑的目光。

陈玉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思忖了一下,才斟酌着道:“虽说岑滏言之凿凿,但究属一面之词,协天燕贸然下令搜馆,万一找不着人,这。。。。。。”

“我瞧岑家父子是实心降顺,”石镇常不以为然道,“若真如大人所说,岑滏妖言惑众,自当斩首不留,以儆效尤。”

“话虽如此,但。。。。。。”陈玉麟欲言又止。

石镇常皱了皱眉,道:“小弟还是先告退了,待二位大人商议停当再传唤我吧。”说着转身就要出帐。

陈玉麟急忙道:“国宗请留步!我没那个意思!”

石镇吉也道:“镇常,你先留着。”又向陈玉麟道:“玉麟哥,我和镇常从没把你和广依当过外人,难道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不能和我们说的么?”

他的语气甚是平静,但然而听在陈玉麟耳中,却是一震。

石镇吉说的是实言----作为一个自金田团营起就和他并肩作战的老战友,陈玉麟比半个月前率领数千兄弟一去不回的宰制曾广依,军略方元祥,丞相傅佐廷,检点李名玉等人看得更清楚。

石镇吉曾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开朗热情,作战勇敢,不借助任何人的关系从普通一兵晋升为天国的高级将领,和他一同战斗过的人个个心服口服。然而,自从他成为独当方面的一军主将后,却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作战比从前更勇猛了,也并没有盛气凌人,只是开始不苟言。不仅是在部将面前,就连在翼王身边也是一样,像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起初,陈玉麟和许多人一样对,对于这种变化感到困惑,不解----直到二年前,当翼王大军从浙江进军福建时,独当一面的石镇吉却步稍早脱离翼王的杨辅清后尘,突然率军折向江西,只因遭到湘军截击,才又被迫转入闽省与翼王会合。陈玉麟相信,对于石镇吉这一明显的擅自行动,向来洞悉秋毫的翼王不可能无所察觉,但石镇吉逗留汀州期间,他却只字未尝过问。反倒是作为石镇吉部主要将佐的陈玉麟始终于心不安,忍不住伺机试探翼王的想法。

那时,翼王就想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却意味深长地反问他:“你不觉得,“国宗”这个头衔对镇吉而言,太重了些么?”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被翼王这么一问,陈玉麟终于恍然明白了发生在石镇吉身上种种变化的原因----的确,石镇吉喜欢别人对他以职务或爵位相称,而反感于“国宗”的称号,或许因为他与石祥祯,韦俊,杨辅清这班开始就以“国宗”身份执掌兵权的将领不同,他完全是凭军功从最低曾逐级晋升为高级将领的。以士兵出身,不过二十岁而封检点者,在东王执政的时代只有他和陈玉成两人而已,二人又都在天京事变以后成为了独当方面的一军统帅。但石镇吉的名衔中却总挂着一个他并没沾过半点实惠的“国宗”之号,甚至在截获的敌军文书中,也总是对他称“石国宗”而不名----族兄身上的万丈光芒所投射下的巨大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的身上,对他来说,确实有些不公。

后来,翼王离闽入赣,石镇吉终于没有同行,从此和翼王分道扬镳。二年以来,他在战场上总是身先士卒,在平日则异常敏感地维护着自己作为一军主将的威严,将士们对他敬畏有加,却少了和翼王之间那份发自内心的亲近。就连陈玉麟自己,也渐渐习惯了在他面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他并非不知道,石镇吉对翼王也罢,对身边的将领也罢,只是表面上的疏远冷淡,他的内心依然是炽热的。方才这久违了的一声“玉麟哥”,更像有千钧的重量,逼得他无法继续沉默,甚至有些自悔这两年来的沉默----回想起来,翼王当年对他说那句话,不正是期冀他这个比石镇吉年长十岁的亲密战友能在身边多些关照和提醒么?

陈玉麟下了决心,吁了口气,声音低沉地说道:“其实----是军中近日有些谣传。”

“谣传?”石镇吉目光闪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对我不利的谣传?”

头脑聪明,反应敏捷,的确不在他那位名震三军的族兄之下,只是。。。。。。陈玉麟没再多想下去,点了点头,继续道:“有人在传。。。。。。说协天燕自己是广西人,军中眼下又是广西人居多,便。。。。。。偏倚广西人轻谩两湖兄弟。。。。。。”

“岂有此理!”石镇常怒道:“咱们军中的广西兄弟九成是新兵,两湖却多是老兄弟,谁敢轻谩他们?!这是哪个传的混帐话,我怎地没听说过?”

陈玉麟不由苦笑,心道,这半月来,军中将领们多少都有耳闻,只是瞒着你们这些国宗而已。他不禁又想起跟随曾广依出走的那些将领来----虽然对这支数万人的队伍而言,几千人马的离去损失不大,但十几位将领一走,中高级将领的比例立即失衡,高级将领只剩自己和石镇吉石镇常三人,中级将领里石镇吉的亲族占了几乎一半,一种原先不存在的石姓将领与外姓将领间的隔阂不知不觉间便显现出来。“广依啊,你们这一走,真是给我处尽难题啦!”

石镇吉乍闻陈玉麟之言,心中也像突地炸开了一个闷雷,登时一片混乱。他毕竟比石镇常成熟得多,也更清楚事态的严重性----翼王曾不止一次跟他谈起过天国军队中的乡土之辨引发的后果,西征时,征湘军就曾因两湖与两广兄弟不睦发生械斗,大大动摇军心,招致了湘潭惨败,天京下关水营也曾因北殿承宣张子朋处置失当引起两湖官兵不满,险些就在天京城下倒戈。。。。。。这是这些旧事发生时,他尚官卑职小,印象不深,而独当一面之后一直隶属的翼殿中三江两湖人甚多,地域之分并不明显。万没料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队伍中竟然有了这样的传言!----他很清楚,这种传言对于军心的不利影响,比正面的敌人更可怕!

石镇吉强令自己镇定下来,道:“镇常,别打断陈大人的话!”又对陈玉麟道:“玉麟哥,你接着说。”

“其实刚才国宗问的有理,”陈玉麟望了石镇常一眼,又转向石镇吉道:“军中为何有此传言?如果不是事实,那么恐怕。。。。。。”

他顿了一顿,石镇吉已然会得其意:“你说有人挑拨离间,就象张继庚当年在水营煽动哗变一般?”

“卑职是怕岑妻一事被清妖利用,授人以柄。”陈玉麟终于道出了他的担心。

“那么,依你之见?----”石镇吉沉思着道。

“设法暗示中队诸将,协天燕已经有数,会放人的。这一次,就不要追究了。岑滏只要他妻子安然回去,想也不愿事情闹大。”

“那可不是纵容吗?”石镇常首先表示反对:“纸不包火,军中开了这样的先例,下次还禁得住别人么?”

陈玉麟见石镇吉脸上浮现出赞同的神色,心下微急,又道:“那,就公开执行军法吧。只是最好莫杀,处以杖责和游营便是了。如此一来,全军都知是协天燕宽大为怀,留了自新机会给人,也就无间可寻了。”

“陈大人,如你所言,不也等于昭示全军,协天燕不敢按军法办事了么?”石镇常再次反对道。

“镇常的话不错,”石镇吉终于开口了:“玉麟哥,我懂得你的担心,也知你说得有理。可掳掠妇女,三令五申仍不释放,实是罪无可赦。连私藏降将家人都严办不得,军法威严何在?日后又有谁还肯降我们?”他停了一停,又道:“玉麟哥,你说今日之事,若然换作翼王,他会怎生处置?”

一句话问得陈玉麟说不出话来。不错,这种事犯在翼王帐前,无论是谁都绝无宽怠之理。可是,翼王身边的兄弟无论何时都不会对他有不敬之举,协天燕你不同啊!----陈玉麟这样想着,却知这话不能出口,说出来太过伤人,而他更知道,石镇吉的自尊心极强,尤其不愿有分毫示弱于他那位族兄。他既然提出翼王的军令做比,那便再劝也是徒劳无益的了。何况,他们兄弟坚持执行军令,原没有错,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吧。。。。。。

石镇吉见陈玉麟不再出言,便道:“不过,玉麟哥所虑甚有道理,只搜中队确是不妥。这样吧,镇常,我加发三百支令箭,全军逐馆严搜,先从我的营帐和石姓族人查起,找到岑滏之妻立即回报我知!”

(中)

黄昏时分,当第一缕暮色降落在田洲时,由国宗石镇常坐镇指挥的一场搜军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太平军的驻地展开了。在严查过石姓亲族的营馆,并命其余部署分头搜查后,石镇常亲自带人严搜中队,并一举从湖北馆中将一名与岑滏的描述完全相符的妇人找了出来。

石镇常即刻命人将找到岑滏之妻的消息飞报石镇吉,不出一刻,石镇吉便赶到当场。

当石镇常的手下将那女子带到石镇吉面前时,众人眼前不觉一亮:好一位秀色照人的佳丽!难怪有人为了她连军令和性命都抛诸脑后了。但见她穿戴得如营中士卒一般,若非一身男装掩饰不住那天生丽质,还不知寻找起来要费多少周折哩!

石镇吉不便多看,随即转向那个检点,道:“何安国,下午在帐中,你不是说所掳男妇已尽数释放了么?这一妇人,做何解释?”

何安国神色略显慌乱,下意识地避开了石镇吉的逼视,低声道:“回。。。。。。回协天燕,这名妇人。。。。。。不是卑职掳来的,是她。。。。。。是她求卑职收留的!”说到最后,他抬了头,声调也高起来。

“求你收留?”石镇吉心下一惊,“怎么回事?”

“这一妇人是别他人掳至天军营地的,她乘人不备逃了出来,被卑职手下兄弟撞见,卑职禁不住她哀求,答应安排她在馆内暂避一时,待风头稍过便送她离去。”

难道弄错了?石镇吉又朝那女子看了过去,眼底余光却瞥见何安国也望向那女子,神情异常紧张。不会,不会如此凑巧!这女子的年龄样貌都与岑滏所述全然相合,若他不是岑滏之妻,何安国又何须如此紧张?

想到这里,他对那女子道:

“姑娘,你可是岑滏之妻?”

那女子迟疑着道:“我。。。。。。我。。。。。。”边说边忍不住望向何安国。

何安国立即说道:“姑娘,你不要怕,但讲无妨。协天燕与我等情愈手足,不会不辨黑白是非的。”

石镇常忍无可忍,大声喝道:“何安国!协天燕正在问话,有你插嘴的份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那女子身上。只见她身子抖了两下,终于说道:“我

。。。。。。是我求这位大人。。。。。。收。。。。。。收留的。。。。。。”

话一出口,何安国的面色顿时轻松起来,竟然露出笑容,道:“二位国宗,卑职没说谎吧?”

“你!----”石镇常咬牙道:“就算她是自愿的,你二人非亲非故,男女有别,按律禁止同馆居住,她不懂规矩,你也不懂么?”

“国宗大人所言不错,”何安国再一次笑了:“但卑职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擅留一名女子在宿于馆内。这位姑娘是今早才逃到卑职馆中等,若非国宗到此搜捕,馆中人等一概不准外出,卑职原想在天黑前就送她离馆,这该不犯天条吧?”见石镇吉石镇常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又道:“话已只此,卑职这就护送这位姑娘出营,便烦二位国宗一道做个见证。如果协天燕认为卑职有罪,待她离开之后,卑职听凭治罪便是!”

自太平天国乙荣五年天京恢复家庭,允许男婚女嫁以后,太平军中对男女会面的限制已经放宽了许多,按照何安国的说法,这女子只在他馆中避了半日,既未过夜,也无人见他二人有暧昧调笑之举,现在又非临战之际,这女子也不是军中之人,这在远征军中,实在算不得大过。况且他口口声声掳掠另有其人,暗示自己护人心切,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如果不能将他口中的“元凶”先行查办治罪,追究其过便难服众,此人实在是工于算计!

石镇吉一眼瞥见堂弟的手已按上剑柄,忙在他臂上轻拍了一下,示意不可妄动。石镇常也明白,这种情势下强行置何安国的罪,不仅难以服众,还有可能激出大变。他朝何安国身边众人望去,却见众人纷纷回避开自己的视线,不敢作声,只好强压下心头怒火,眼看着何安国叫了那女子,一同朝外走去。

就快走到营门了,一出了营,就再难对质,也就无法追究何安国的罪了。不仅如此,想到陈玉麟下午所说的话,如此一闹正给蓄意调拨者提供了口实,石镇常既气愤,又不甘心,忍不住低声道:“都怪我,堂哥,我该先问实在了再叫你的。若你不出面,还可推说是我一人卤莽。。。。。。”

“别说了。”石镇吉摇了摇头,心想,这怪不得镇常,是自己命令他一找到人立刻通报,不可妄动的。是自己太大意了,明知情势复杂,却只考虑了一种可能,完全没做坏的打算。显见这女子是受了何安国的威胁,不敢讲出实话。如果自己刚才不是急于审问定罪,而是先把她叫至一旁单独问话,就算串好的供词也必能寻出破绽。突破了她这一关,再审何安国便容易了。事到如今,只有一个方法可能挽回局面,那就是将岑滏找来对质,在丈夫面前,也许她会吐露实情。但自己因怕岑滏留在营中多有不便,方才已经命人送他先走,现下要追他回来,势必耽搁不少时候,此事便会越闹越大。万一岑滏来后仍然不能他妻子翻供,那便真个难以了局了。

就在他踌躇着是否该当提出叫岑滏前来对质之时,走在当先的何安国与那女子已然到了大营门前。突然,不知何出窜出一人,挡在前方,叫道“亚妹!”

一声唤罢,他几步直奔到石镇吉面前跪下,说道:“大人,这位便是拙荆,求大人做主!”

何安国面色大变,回过身来,怒道:“岑滏,你胡说些什么?”

岑滏不去理他,只对石镇吉道:“大人,降官若有半字虚言,听任大人将我车裂,点天灯!”

“你----”何安国气急败坏,“嗖”地拔出佩剑来,对准岑滏当胸刺去。

当听“当!当!”二声,接连两剑都被弹了回去,却见石镇常执剑在手,冷冷地道:“想杀人灭口么?”

便在同时,那女子已踉踉跄跄冲了过来,叫了一声“相公!”,便在岑滏身边跪下,掩面啜泣起来。

她这声“相公”一喊出口,石镇吉石镇常都松了口气,何安国却面色惨白,手一松,佩剑跌落在地上。

这时,只见一人走到岑氏夫妇面前,将二人搀扶起来。石镇吉见是陈玉麟,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岑滏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他禁不住朝陈玉麟投去一个无比感激的眼神,待岑氏夫妇站在一旁,这才望着何安国,冷冷地道:“何检点,你可还记得刘远达么?”

刘远达原系天地会将领,归顺天国后编入花旗。他自恃能征善战,屡立战功,又出身花旗,地位特殊,二年前在福建领军时曾肆意扰民,掳掠乡里,自谓可以只手遮天,无人敢管。当时便是石镇吉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国宗亲自查证了刘远达的劣迹,自其馆内搜出物证,又召集受害百姓当面对质,令其无从抵赖。虽然刘远达战功卓著,又高居检点,石镇吉还是将其斩首示众,以平民愤。此事在军中民间都曾轰传一时,何安国自然知道。现下听石镇吉旧事重提,说起刘远达来,不由两腿一软,跪了下来,道:“卑职知罪!求协天燕念在卑职只是将这女子留在馆内,并未动她分毫,算不得淫乱。。。。。。”

“算不得淫乱?”石镇吉断喝一声,何安国顿时不敢再说下去。

石镇吉却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何安国,你是何时,在何地参加天军的?”

何安国不知他为何这般发问,心下惴惴,勉强答道:“回协天燕,卑职是天国乙荣五年在湖北崇阳加入天军的。”

“你入的是哪一支天军?”

“回大人,卑职当时便在翼王五千岁旗下。”

“好,我再问你,乙荣五年岁末,翼王经略江西,入赣之初曾颁下贵谕十条,严令所部恪守,第四条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这。。。。。。”何安国心下一凛,低下头去,不敢再答。

石镇吉冷笑道:“何大人军务繁忙,想是不记得了。”他朝石镇常带来的亲兵队挥了挥手,说道:“你们背给他听!”

“是!”众亲兵一齐答道:“凡官兵如有拐带良民子女者,及有敢犯奸淫者,调戏妇女,沿途掳掠良民财物者,民宜当即扭禀,论罪处斩。”

石镇吉露出嘴角一丝笑意,随即收敛起来,又道:“天国戊午八年,翼王离赣入浙,行前曾经重申军纪,第十五条是什么,你们一并告诉何大人!”

“是!”众亲兵朗声答道:“凡系行程过境擅敢沿途掳掠者斩!”

石镇吉看着面色如土的何安国,毫无语气地道:“何大人,律令俱在,你还想以所为算不得淫乱而逃脱死罪么?这可不是我石镇吉不教而诛啊!”

何安国顾不得天国跪而不拜的礼节,只是一面磕头,一面说道:“卑职知罪,求协天燕看在卑职效忠天国多年,饶卑职一命,卑职愿意戴罪立功。。。。。。”

“太晚了!”石镇吉厉声打断了他。“三天前,我传令放归所有被掳男妇时,给过你机会,今天下午,召集各将会面之时,我也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肯珍惜,不知悔改。你掳民妇,已经犯律,违抗命令,欺瞒主帅,条条都是死罪,三罪并罚,就算点你天灯也不为过!”

何安国只管磕头,已然说不出话来,陈玉麟这时已经来到石镇吉身边,见此情形,忍不住道:“协天燕,你看----”

石镇吉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低声道:“玉麟哥,我意已决,不要多说了。”又向何安国道:“我且不点你的天灯,但你三罪并犯,一死难逃。”随即随即昂首说命:“来人!”

“在!”

“将何安国就地处斩,首级悬营示众!”

山,四面都是崇山峻岭,这是什么地方?是广西贵县的平天山,还是江南天京的钟山?

不,不对,那里没有这样多的云雾。。。。。。

石镇吉看着远远近近的许多云霭,竭力想着,这究竟是哪里?

“镇吉!”

背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好耳熟的声音。。。。。。是谁?是谁会这样叫他?

“镇吉!”

这一声,听得更真切了,却更让他不敢确定了。他缓缓回过身去,登时呆住了。

熟悉的身影,温暖的笑意,关切的眼神。。。。。。

“亚达哥?”他不敢置信地问。

“很久不见你了,镇吉,你好么?”那个人依然微笑地望着他。

“亚达哥!”他再也按捺不住胸间的激动,不顾一切飞奔上前,紧紧握住那个人的手。“亚达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一直都想念着你。”

亚达哥的身边没有其他的人,此时此地,他不想喊他翼王殿下。就算是有旁人在场,亚达哥也不会介意----不,应该说,他其实是喜欢自己这样叫他的。只是,印象中,自己已有四年没有这样喊过他了。

是的,自从天京事变后,亚达哥回京主持军政,而自己开始独当一面的时候起----是自己不愿再用从前的称呼,为了怕人以为自己是沾族兄的光而一再刻意疏远着他。。。。。。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样做有点伤亚达哥的心,一股内疚之情油然而生----想当初,亚达哥在在提拔,重用,甚至亲近自己的时候,不也同样要面对旁人的眼光么?

转眼已经四年了,现在重拾这称呼,真令人怀念啊。。。。。。

“镇吉,二年不见,你成熟了许多哩!”他就像从前那样,用雪亮的目光认真打量着这个小自己四五岁的族弟。

“亚达哥,其实。。。。。。这二年我觉得好累。。。。。。”

不知不觉间,他把自己因为要强而一直不肯对任何人说的心里话说了出来。这是真的----在过去,一切有东王,翼王安排,他只需要面对眼前的敌人就够了。而离开翼王这二年来,他不仅要为全军的命运而面对种种困难,更觉得缺少了一种一度习惯了的安全感。也许,自己过去一直是很依赖别人的。。。。。。

突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阵急促的响声----

“咚!咚咚!”

这是战鼓的声音吗?石镇吉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那个人。

“是清妖,”他伸出一手,搭在石镇吉肩上,

“镇吉,我们一起迎敌吧!”

“咚!咚咚!”鼓声更加急促了,他的目光却依然十分镇定,而且充满着希望。

“不,亚达哥!”石镇吉身子猛地一颤,接着轻轻挣脱了搭在肩上的手,朝后退了两步,“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是因为天王的诏旨吗?”那人轻轻叹了口气。

“你。。。。。。你都猜到了?”他低下头,“其实,也不全然是。。。。。。我不是杨辅清,也不稀罕天王许给的高官厚禄。但天王他。。。。。。毕竟承认了我。。。。。。不只是当成你的族弟。。。。。。”

说到这里,他重又抬起头来,“对不起,亚达哥!等我自己闯出个名堂时,一定回你身边。。。。。。我发誓。。。。。。”

他一边说,一边朝后退,那个人的面容似乎被什么遮住,再也看不清理。忽然间,他只觉得脚下一空,身子顿时一仰,跌了下去,只听见群山万壑间回响着战鼓的隆隆声,好像还夹杂着一个声音,焦急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啊----”石镇吉大叫一声,猛地从卧塌上坐起来。

“咚!咚咚!”

有人敲门!

“镇吉哥!镇吉哥!”

是堂弟的声音!这么晚了,定有紧急之事!

石镇吉的一下子清醒了,急忙起身去开门,同时心下也有些诧异:“今晚怎会睡得如此之沉呢?”

开了门,石镇常不待他开口询问,便道:“堂哥,你跟我来。”旋即将石镇吉带到一间屋前。他命守在这里的二名亲兵走出十步以外监视,然后领石镇吉进了屋。

屋内一人见了石镇吉,当即长跪行礼道:“小卑职刘安参见协天燕!”

“你?”石镇吉觉得此人好生面熟,却一时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协天燕,他是何安国馆内的通传官!”

是了----石镇吉想起来了,就在数日以前,在何安国那里曾见此人,难怪眼熟。

一种不祥之感在心中升起,他警惕地问道:“三更半夜,你来这里做甚?”

“协天燕,刘检传是来报信的!”还是石镇常在旁说道。

“嗯?怎么说?”

刘安这才解释道,何安国被斩以来,便有人私下传说石镇吉为了一个降官诛杀老兄弟,摆明是偏护广西人,两湖兄弟今后只怕要没了容身之地。几天以来,已有数位三江两湖籍的将领秘密协议今晚四更率部哗变,更有人到湖北馆煽动何安国的部下倒戈一击,为何安国报仇,然后降清。刘安最后告诉石镇吉,从前来煽动他们倒戈投敌的人的话中看来,他们似乎已和清军有所勾结,预备借哗变之机同清军里应外合,取石氏兄弟的性命。

石镇吉听后,并没有立即作出反应,反而沉吟不语。刘安不知所谓,急道:“协天燕,眼下距离他们预定动手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了,要快做打算啊!”

石镇吉不答,却向石镇常道:“此事通知陈宰制了么?”

“是,我已集合了亲兵队伍,陈大人正在召集前锋营。”

“他也信有这么多人勾结清妖?”

“这个我也问过陈大人,他说,勾结清妖的肯定是个别人,多数兄弟大约不知内情,是被清妖利用了,清妖多半想趁我军哗变之时和营中的反草妖人里应外合,将咱们一网打尽。”

“国宗大人说的是!”刘安在旁接话道:“何检点也曾和小卑职提起过,咱们营里有清妖的人,还找上过他,虽然。。。。。。虽然小卑职不知是哪一个,可据小卑职从何检点处听说,知道的人很少。”

“既然知情者甚少,怎的又被你得知?”石镇吉目光咄咄地逼视着刘安,“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动手了,何以你还能够来此报信,不怕令人起疑?”

“小卑职本是何检点的同乡,何检点做事对小人一向不甚隐瞒,只是他还没下决心。。。。。。现在他们正召集三江两湖出身的领头人会面,有人反对便当场。。。。。。格杀。。。。。。小卑职才得着机会前来的。”

“协天燕,时间紧迫,还是----”石镇常忍不住插话进来。

石镇吉抬手示意他不要介入----奇变突起,他也十分紧张,但正因事关重大,更不得不分外审慎,前因后果不问明白,万一误听误信,岂非自毁大计?他毕竟不失一个带兵多年德将领最重要的冷静气质,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神色,让人从他脸上无从看出内心的变化。

“何安国连私通清妖的事也不瞒你,对你果然信赖有加。你只须从旁坐视,便可有人代他报仇,却又为何冒险前来通风报信?”

刘安一愣,猛地抬起头来,望向石镇吉的眼神中闪烁出惊讶和悲愤:“协天燕,你----你不信我的话?我。。。。。。我。。。。。”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我虽是何安国的心腹,可也是天国的老兄弟。。。。。。我还有良心,分得出黑白。。。。。。我知道我没胆气,不敢拦着何安国,也不敢站出来揭穿他们和清妖的勾当,可。。。。。。我也知道何安国干的事不像个天兵天将,协天燕执行军法,杀得有理。。。。。。教我眼看者清妖利用兄弟们一时的糊涂对协天燕下毒手,我一辈子都活不安心。。。。。。协天燕,你,你不能不信我啊!”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泪水从委屈的双眼中滑落下来。

“亏得你了,刘安兄弟!”石镇吉走了过去,把刘安扶了起来。

“协天燕,你肯信我了?”刘安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

“清妖诡计多端,不能不防,还请刘安兄弟不要怪我。”

一句话说得刘安心头一暖,满腔委屈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刚刚情急之下剖肝沥胆,这是反而有些局促起来,“协天燕说哪里话?”他急忙道:“事态紧急,小卑职也要赶紧回去,被他们察觉,我一死不足惜,他们便会立时动手了!”

“刘兄弟今后有何打算?”

“我。。。。。。”刘安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眼露出迷惘之色,“唉。。。。。。天父杀天兄,总归一场空。。。。。。”他喟叹了一声,道:“不管怎样,我不会跟清妖同流合污,杀自己兄弟,活着就算不能当天国的人,但盼死后还能是天国的鬼。。。。。。协天燕。。。。。。国宗大人。。。。。。你们多保重吧!。。。。。。”

看着刘安离去,石镇吉百感交集。但眼下不是多发感触的时候,刘安一走,他便问石镇常道:“镇常,你估计。。。。。。能叫上多少人?”

“要绝对可靠的,又马上可以调动。。。。。。”石镇常想了想,道:“大约二千人吧,再多怕赶不及了。”

石镇吉咬了咬下唇。

“堂哥。。。。。。”

“不用说了,”石镇吉勉强笑了笑,“我收拾一下,这就过去。”

“好,我在前锋营营门等你。”

一刻钟后,前锋营门前。

“堂哥!”石镇常一手牵着自己的战马,见了石镇吉,就把他叫到旁侧,二话不说,三两下解下了他身上的披风,又扯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

“镇常?你----”石镇吉一惊。

石镇常手一抖,将石镇吉的披风系在自己身上,然后平静地道:“堂哥,我不跟你一道走了。”

“你想----”

“你应该清楚,”石镇常的声音依旧十分平静,“我们虽然早走一步,可前方敌情不明,一路之上难保没有耽搁。要是遇上团练,耽误了时辰,等追兵一到就是腹背受敌,只有全军覆没的份----你的战马我已命人牵了,大旗也取了一面,一会儿你骑我的马走。我方才在各处走了一趟,夜色之中该当不易分辨,旁人只道我带队出营,我。。。。。。我领五百人留下,把他们引开。”

“不!”石镇吉心下一急,激动地道:“要死死在一起!”

“你是主将,不到最后时刻,怎能轻易言死?!”石镇常不为所动地道。

“清妖要杀的是我。。。。。。”

“男儿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了!”石镇常有点生气了,“你死了,清妖便会放过我们么?”

“可我不能让你------”

“堂哥!”石镇常的语气中忽然充满了感情,石镇吉听得一怔,不觉收住了话。

“我知道你爱惜我,”石镇常道,“可此时此刻,这样的事,能叫旁人去么?你下得了这样的命令么?”

石镇吉黯然了,堂弟说的不错,对于在这种情形下还肯生死与共的将领,要叫他们中的任何人去送死,他确实说不出口。而镇常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就表明他已经过深思熟虑,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他的意志了。

石镇常见石镇吉不语,知他已经不再反对,遂又郑重问道:“离开之后,往哪里去,你心里可有数?”

石镇吉又是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堂哥”,石镇常凝望着石镇吉的眼睛,恳切地道:“其实,你心里已经知道了,只是不肯说出来,是么?”

石镇吉心头大震,又一次抬眼认真地看着堂弟。

耳边不断传来火把被夜风吹得抖动的声音,偶尔杂着一两声战马的嘶鸣。二人相对伫立,都知道此刻将要面对的不仅是生离,更可能是死别。胸中有万千句话,却又哪得半刻闲暇倾吐?

“堂哥,”最后还是石镇常开了口,“你是明白人,我不多说什么了,只有一句话----我相信,亚达哥,他是不会记恨咱们的。”

石镇吉的视线突然变得一片模糊!他竭力抑制住泪水,伸出手,用力握了一握石镇常的右手。

“堂哥,小弟就此别过。”石镇常的声音异常低沉,“有机会,代我。。。。。。”

他没再说下去,回身拾过马缰,交在石镇吉手中。

“珍重!”

说完这句话,他毅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朝夜色中走去。

石镇吉呆呆地看着堂弟的背景隐没在一片模糊之中,忘了举手去拂拭眼睛,也没有让热泪滚落下来。

(下)

红水河,广西与云贵的界河,盘绕在云贵高原的南麓,经西林、隆林、田林、乐业和天峨诸县后,突然调头向南,插进桂中大地。云贵高原的红岩染成的红褐色河水,汹涌澎湃如一把利器,把四周的高山雕琢成险峻的峡谷,然后狂荡不羁地向前奔去。

沿红水河一路东行至下游都安县,再过马山县,便是庆远府属的忻城县了。

都安县东南安定土司辖境,土司潘凤岗率团练据城三十九里红水河北岸匹夫关而守,以长子潘承烈扼东面灭瑶关,又伏兵于南岸梯山脚下,北岸八甫渡口,并以白山土司练勇沿南岸截击。

摆脱追兵之后,石镇吉率千余太平军沿红水河东下,直扑灭瑶关,以关隘险峻,难以速克,乃遣先锋营数百人乘竹筏强渡。土司练勇以强弓毒弩封索江面,先锋营虽伤亡惨重,然力战不屈,终于冲破灭瑶关下水面,登上八甫渡口。

然而,筋疲力竭的先锋营官兵在八甫渡口再次陷入以逸待劳的练勇重重包围中,激战至不足百人,退至梯山,困守于硝岩,后全部壮烈牺牲。

石镇吉闻渡河将士遭袭覆灭,知八甫渡口有重兵,遂沿河西撤,意欲寻北上庆远的道路。现在,经过连日激战后剩余的五六百名太平军将士再次列阵于红水河南岸,准备再次向红水河发起冲击。

不必多说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这很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战了。

就在宰制陈玉麟奉石镇吉之命集结队伍,并对渡河作出最后部署之时,却有二人二骑离开了队伍,飞驰入营地西侧的木棉树林中。

“协天燕将卑职带来此地,究竟有何吩咐?”

说话的人叫林水青,是石镇吉身边的大旗手,他武艺高强,为人机智,一向甚得石镇吉信赖倚重。他见决战在即,石镇吉却带着自己离开营地,不觉有些诧异。

“水青,你看咱们到得了庆远么?”

石镇吉突然问出这样一句出乎意料的话来,林水青听得呆了一下,才道:“只要过得红水河。。。。。。”

“就算过得了河,出了安定,前方是否坦途,也尚在未定之天啊。”石镇吉说着,微微叹了口气----过去二年间,他一直刻意回避着翼王的部队,半年多来,两军不仅都在广西,而且相距甚近,当地义军都把他们视为同一股军队,尤其是在桂林城外,更是近在咫尺。。。。。。翼王也曾为私事派人和他联络过,他也意识到私事不过是个幌子,其实那是一种避免了公开让他为难的暗示,但他还是故意忽略了一切,与一次次的机会擦肩而过。。。。。。现在,他想冲破一切回到庆远去,却是这样的举步维艰,难道是上天在惩罚他吗?他没有理会林水青惊诧的神色,继续说道:“水青,这一战你就不要参加了。你尽快远离此地,设法找到曾宰制他们。”

“协天燕是要卑职去向求援?”

“不,”石镇吉摇了摇头,“远水难救近火,我只想叫你带几句话给曾宰制。”

林水青心头一沉,觉察到主将是预感前途凶多吉少,有叫自己代传遗言之意,不禁神色肃然,说道:“协天燕请交待,卑职就算赴汤蹈火,也一定将协天燕的话带到。”

“好,我先在此谢过了,”石镇吉露出一个不知是欣慰还是苦涩的笑容,“你去对曾宰制他说,我知道他们想到庆远找翼王,但从我们这一路的状况看,东去只怕不易。你告诉他,如果清妖防备甚严,不妨暂到贵州,伺机入川----我相不出数月,翼王必会再次起兵入川,他可先行一步以为接应。还有,不论西行还是东去,最好先同庆远取得联系再定行止。”

“是,卑职记下了。”林水青郑重答道。

石镇吉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到林水青手中,又道:“这是翼王当年给我的印信,你把它交给曾宰制,请他代为保管,他日再。。。。。。再代我还给翼王。”

林水青接过印信,小心收藏好,又问:“协天燕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一路之上清妖必有严密盘查,你自己多小心。”

石镇吉说完,朝林水青淡淡地笑了一笑,示意他可以走了。

林水青对着石镇吉长跪行礼,算是拜别,然后站了起来,转身走了二步,却又回过头来,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有些迟疑。

“水青,还有事么?”石镇吉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

“协天燕,你。。。。。。”林水青踌躇了一下,终于说道:“你没有什么话,想对五千岁说么?”

石镇吉倏地一惊,随即猛地转过身去!

他只能背对林水青,因为他不愿让部下看到自己刹那之间夺眶而出的热泪。

怎么会没有呢?

这几天来,他日夜都在想着见到亚达哥后要说的话。过去,因为害怕动摇自己的决心,总是小心地回避着种种念头,而在决意去庆远以后,一直以来被抑制着的感情就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回避。

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庆远,其实是多么向往啊!真想一时一刻也不停留地飞到那片土地上----一直以来,自己怎么竟能对这样的心情漠然置之呢?

如果能够见到亚达哥,他想对他说,就算是死,我也再也不离开了。。。。。。

就在刚才,当他命令陈玉麟集结队伍的时候,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可能将要走到尽头了。他把林水青叫来这里,一路骑在马上,头脑中却想着,今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亚达哥了。。。。。。

一直以来,他曾经因为有这样一个威名赫赫的族兄而苦闷过,甚至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自己不是他的族弟该有多好!可是,在意识到生命可能将到终点的时候,他才突然觉得,拥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又爱护自己的族兄,是多么的骄傲和幸运,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啊!

为什么从前竟会产生那种念头呢?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你是我的亲哥哥。。。。。。”石镇吉在心里呼喊道。

但是,事到如今,纵有万语千言,又怎能跟林水青说呢?

把一切感情倾吐出来,固然可以求得解脱和安慰,但能挽回什么?那样做,只会让亚达哥在得知自己死讯时更加痛心。

石镇吉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平静:“如果有机会见到翼王,你对他说,无论生死,我们绝不会给天国丢脸的!还有,我祝他早进西川!”

“就这些?”林水青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主将的背影----既身为石镇吉身边最亲近的战士之一,又对翼王怀着无比的崇敬与热爱,他始终不相信主将真的像外人传的那样和翼王感情疏远,觉得主将一定是另有苦衷。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为对于当日的分道扬镳,连一句交待都没有,甚至连一句多些感情的话都不肯说呢?

“快去吧。”石镇吉已经不愿再说下去了。林水青迷惑地摇了摇头,转身上了战马。

耳畔的蹄声渐行渐远,石镇吉这才回过身来,望着空旷的林间,早已泪流满面。

“水青啊,你会在心里埋怨我吗?可是,我已经伤害过亚达哥太多,这一次,不能再这样自私了。。。。。。”

起风了,树林里顿时飘满了轻盈的花团,它们顺风而上,一直飘向红水河畔高高的山崖,把木棉的种子播洒在那里。

石镇吉的目光随着洁白的花团越升越高,越飘越远。渐渐地,花团从视野中消失了,只剩下蓝天,白云。。。。。。

这些载着木棉种子的花团,也会一直飞到庆远的天空下吗?

心明如镜的亚达哥啊,只有这一次,请你不要这样的洞悉秋毫,我不值得让你难过。。。。。。

石镇吉回到红水河边时,已经恢复了每逢大战之前的坚毅神色。他环视了一遍众位将领,还有自己的父亲,兄弟,侄儿。。。。。。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坚定,充满鼓励甚至期待的。。。。。。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已抱定必死的决心,只等他一声令下了。

石镇吉命人将自己的旗帜树立在最显眼的地方----几天以来,他们一直偃旗息鼓,为的是尽量避开敌人的耳目,但是现在,没有必要了。他要堂堂正正地和敌人决一死战。

此时此刻,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这面在自己身后飘扬了整整三年的大旗:

“真天命太平天国 国宗提督军务 协天燕石!”

第一次,他对着旗帜上“国宗提督军务”那几个字,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接着,他回过身来,闭上双眼,仿佛祷告似地,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睁开眼睛,毅然下达了开战的命令。

只有离他最近的陈玉麟听到了那句话:

“亚达哥,我真想再见你一面。”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二月廿九日,石镇吉部太平军在广西安定土司境内发动了异常惨烈的红水河抢渡战,士兵前仆后继,落河死者不计其数,终于成功占领彼岸。

但是,渡河成功后的这支队伍却没有能够走向庆远,而是迷途行至匹夫关前,陷入凭险据守,十倍于己的练勇包围中。

潘凤岗闻讯大喜,数次派兵出战,企图剿灭陷入绝境的石镇吉部,却遭到了出于意料的强烈抵抗,以致数次挫败,不得已而退回关隘。

石镇吉部求战不得,欲出无路,力穷粮尽,终于在三月三日最后的激战中全军覆没,石镇吉陈玉麟重伤被俘,其父国叔石龙泉,兄国宗石镇交,石镇奇,弟石镇发,及养侄大国相等人皆殉国。

面对洋洋得意的土司团练首领,石镇吉毫无惧色,傲然叱喝:“吾乃天国大将,官居协天燕,若非误入歧途,尔等鼠辈岂敢近吾身!”

同年夏天,曾经隶属于石镇吉的曾广依部与庆远太平军取得联系,按照翼王石达开的指示由桂西进入贵州境,拟为全军经黔入川的先导,引起清廷上下的震惊,初欲调左宗棠入川赴援,后以左宗棠尚无独当一面之经验,恐不能胜,遂改以湖南巡抚骆秉章率湘军驰援,主持川防。

不久,翼王部朱衣点彭大顺等七十余名将领率二十万部队反旆,乃无力西进。

十二月,石镇吉被押解至桂林,在由广西巡抚刘长佑亲审。在回答被俘前的意向时,他坦然声言,自己是想到庆远去同翼王合兵。

同月,石镇吉在桂林被凌迟处死,死时年仅二十五岁。

曾广衣部从黔南一直发展到黔西北,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七月,曾广依所部丞相傅佐庭,检点李名玉一军终于进入四川綦江县境内,成为首支入川的太平军队伍。

是年秋,石达开从桂南再次起兵北上,拟经桂湘鄂三省,千里挺进四川,曾广依闻讯即令四川境内的太平军东下接应,并在湖北省来凤县汇入翼王军中。

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初,石达开取道鄂西利川进入四川。

同年秋,石达开转战进入黔境,曾广依引军来投,在贵州省大定重归翼王节制,至此,石镇吉余部全部回归翼王旗下。

注1:“打先锋”,即向地主豪绅索取浮财钱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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