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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十六国风云 1.1 -- 应侯范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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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十六国风云 2.4

四、王弥

石勒出身于西晋社会底层,长期挣扎在生存线上,他的成王成寇是受到命运的驱使,有个被动的过程。另一个枭雄王弥则不同,他一直主动地追逐着做上犯乱的机会。

王弥出生于青州东莱,应该是东莱王氏的成员。东莱王氏虽然不曾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与东海王氏那样叱咤风云,但也是魏晋时期有名的望族。《三国志》替东莱王氏的王基立传,挨着太原王氏的王昶。不过王基之后,东莱王氏就沉寂了,太原王昶的儿子王浑、孙子王济、侄孙王浚以及玄孙王坦之等等,都是两晋的风云人物,而东莱王氏在《晋书》上留名的只有王弥这么一个反贼。

王弥具备成为枭雄的潜质。与大多数同类一样,王弥读书广博又不求甚解,通晓其意即可,其为人狡黠多诈,善于谋略,甚至可以做到举无遗策,并且弓马迅捷,膂力过人,青州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飞豹”。

有这样良好的军事素养,按理说王弥大可到军队里去大展拳脚。西晋年间秦凉西陲一直不太平,正好可以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可惜王弥生错了时代,西晋社会的病态导致像他这样的人报国无门。

王弥的祖父王颀曾在曹魏时期担任过辽东玄菟郡太守,入晋之后,转任汝南郡太守,其父的仕宦经历不载于史册。从这份家族仕宦史可以判断东莱王氏中王弥所在的一支已经没落了。

做为高门士族中已没落的疏族子弟,王弥这个身份十分尴尬。他处在一个有力量的社会阶层,同时却又是一个不得志,从而充满怨气的社会阶层。

当时的整个社会都在附庸风雅,以谈玄务虚为美事,以实心做事为低俗。虽然这个国家离不开军队,离不开武将,但职业军人是被人轻视的,杀敌保境的武功并不能换来主流社会的肯定与赞誉,反而会被看成咄咄武夫。

有个著名的事例,说晋武帝与胡贵嫔在后宫玩摴蒱,(摴蒱是流行两晋南北朝的一种游戏,可以做来赌博,有枰、杯、矢、马五种器具)胡贵嫔是大将胡奋的女儿,性格爽直大胆,有乃父之风,别的宫嫔与皇帝玩摴蒱都会明里暗里让着三分,陪着小心,胡贵嫔寸土不让,与武帝争“矢”,把武帝的手指都搞伤了。武帝恼羞成怒,讽刺说:“你真是个将种啊!”言下之意就是你跟你父亲一样,一身武将习气。

胡贵嫔继续寸土不让,说:“陛下的祖父(指司马懿)北伐公孙渊,西距诸葛亮,陛下不是将种又是什么?”

在这段对话里,皇帝与贵嫔两人都将“将种”做为贬意词来用,意味着粗鲁低俗。窥豹一斑,可以推想当时的上流社会对武将的态度。两汉的尚武之风荡然无存,当时的士人不再思慕“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还”的豪情,而是纷纷跟风那些风流名士,信口雌黄清谈误国,那些高门士族子弟涂脂抹粉矫首弄姿,服食毒品五石散,终日追逐声色之娱,谁说要立志杀敌报国,立刻就会引来潮水般的讥笑,被讥讽为“俗人”。

所以,王弥要成为一员武将去边境立功并非易事,那意味着脱离主流成为异类,意味着仕途升迁缓慢。何况王弥的家族已经没落,朝中无人难做官,无人引荐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被人遗忘,而且晋朝的皇帝又只信任皇亲国戚,兵权只交给宗室与外戚,王弥即使满腹韬略,也只能给人做马前卒,生死尽在他人手掌之中。

这样的悲剧是有前车之鉴的。

晋惠帝元康年间,建威将军周处受命去关中平定叛乱,归关中都督梁王司马肜、征西大将军夏侯骏节制。周处被派往关中其实是个陷阱,他是江南名将周鲂的儿子,孙吴灭亡之后以降臣身份任职于洛阳,在朝中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周处偏偏又刚正不阿,在洛阳得罪了一大批人,其中就包括梁王司马肜。

关中发生叛乱之后,那些怀恨在心的朝臣纷纷举荐周处,说:“周处是孙吴名将之子,为人忠烈果毅。”于是晋惠帝派周处去戡乱,周处与朋友都看出这是一个圈套,朋友孙秀(也是吴国降臣)劝周处以赡养母亲为理由推辞任命,但周处说忠孝不能两全,唯有死在关中以身报国了。

梁王也对周处怀恨在心,平时苦于找不到机会报复,现在到了战场上,机会就来了。夏侯骏命令周处率领五千人孤军深入,周处说:“孤军无援,必然会战败,我死不足惜,但恐怕要为国取耻。”

梁王与夏侯骏心想我才不关心国家的耻辱,只要你死,我就很高兴。周处出发后,梁王又秘密传令友军振威将军卢播与雍州刺史解系,让他们见死不救。

周处最后就在梁王等人的围观之下,壮烈殉国了,死后有人替他鸣不平,但是没有丝毫作用,没有一个人受到哪怕最轻微的处分。梁王是晋武帝的叔父,是晋惠帝的叔祖,相比之下周处人微言轻,死了还不是白死?

倘若王弥去出仕,以他的门第出身,混到周处这样的地位是有可能的,不过想达到梁王、夏侯骏那样的高度,那是梦想。用身家性命替他人做嫁衣,枭雄王弥显然不甘心成为这种人。

如果王弥的出身再低一点,只是个普通百姓,那他倒又有一条出路。

王弥可以用“良家子”的身份参与禁军的选拔,然后任职宫中,与权贵混个脸熟,取得信任之后被委以兵权,建功立业。西晋有两位名将马隆、孟观,先后平定凉州,安邦定国。他们的出身都很低微,走的就是这种路。

不过这只能是个假设。即使是没落了,士族子弟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王弥去投军。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出路么?

有倒是有,这条出路就是直接投靠权贵,做他们的入幕之宾。西晋不少与王弥地位相似的士人走了这条路,并且在《晋书》上留名。比如说赵王司马伦的智囊孙秀,比如说河间王司马颙的智囊李含,再比如说成都王司马颖的智囊卢志。

但是这条路未必适合王弥,做幕僚如同做妾,荣辱兴衰全在权贵一念之间,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陆机之死。陆机是西晋文豪,一度深得成都王信任,万千宠爱集一身,对其言听计从,并且委以兵权托以重任。可是陆机刚在洛阳吃了败仗,成都王马上翻脸,将陆机及其弟弟陆云、陆耽还有两个儿子陆蔚、陆夏,全部杀死。

王弥桀骜不驯,能不能侍候这些权贵老爷呢?或者说,他全身充满着要做权贵老爷,好作威做福的欲望,能否压低姿态,委身于他人呢?

这估计很难,事实上的王弥并没有选择以上任何一条出路,他一头扎进江湖,做起了游侠。

说是游侠,西晋太平岁月里的游侠与先秦乱世的游侠有很大不同,后者言必行行必果,重义轻生,是有气节有原则的好汉;前者虽然也顶着一个“侠”名,大多却是在做锥埋成奸、打家劫舍的勾当,其实只是盗贼而已。但是与一般穷困潦倒被逼铤而走险的盗贼不同,所谓“游侠”有着良好的出身,大多数是官宦子弟,家中有产业,打劫并不是他们的谋生方式,只是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说是娱乐方式。当年曹操与袁绍年轻时,也曾做过这种所谓的游侠。

这个所谓的江湖其实就是朝堂的后花园,与朝堂有曲径通幽之妙。那些衙内要找乐子找刺激,或者那些当官的要发财致富,他就可以蒙上脸罩,指使家兵甚至手下的军队到水陆要冲之地拦路打劫。

或许会有后人感到奇怪,难道他们不怕国法律令的制裁?

当然不怕。如果没人执行,律令只是一张废纸而已,这些强盗自己就是执法者,他们要么是一郡太守,要么是一州刺史,或者就是当地豪强,与地方官吏有着千丝万绪的关系。受害人如果报官,那正是自投罗网,而且在一般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有机会活着去报官。

倘若有人运气特别好,不仅活着逃离现场,并且逃出这些强盗的辖区,然后去报官,结果也往往是石沉大海。谁会因为一件真假莫明的劫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民,一些庸俗的“阿堵物”而得罪同僚呢?况且在当时的权贵看来,不顾身份与寒族子弟通婚那才是败坏人伦的重罪,至于抢劫根本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罪行,只是玩笑胡闹而已。

当时的高门士族为了垄断特权,把门当户对的政治婚姻用法律形式固定起来,严格禁止本阶层与其他阶层通婚。所以,得罪一个人,就是得罪一个大家族,得罪一个大家族,就会得罪一个群体。大家都处在同一个利益集团之中,何必要让彼此难堪?晋代的司法是无所作为的,那些企图推行严刑峻法的人,无一例外会遭受举朝上下一致的攻击。

晋朝最有名的一个亦官亦匪的人物,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富翁石崇。石崇在出任荆州刺史期间,在长江渡口劫掠往来商客,两年后石崇被调回洛阳,那时他已经是西晋屈指可数的大富翁。

晋朝另一个有名的亦官亦匪的人物,是中国历名上有名的回头浪子戴渊。

戴渊的祖父戴烈曾是孙吴的左将军,父亲戴昌曾担任会稽郡太守,这一点与王弥的父祖十分相似,都是级别不高的官员。广陵戴氏是江南豪强,戴渊戴衙内少年时也没有出仕,《晋书》上说他“有风仪,性闲爽,少好游侠,不拘操行。”什么叫“游侠,不拘操行”呢?就是在江南打劫,做没本钱的买卖。

元康末年,旅宦洛阳的文豪陆机回江南吴郡老家度假,在回洛阳的途中,戴渊把陆机给劫了。

陆机所在吴郡陆氏是江南四大家之一,陆机的祖父就是当年一把火将刘备烧得悲愤而死的陆逊,陆机的父亲陆抗则曾是孙吴政权的柱石,当时有“陆抗存则吴存,抗亡则吴亡者”的说法,陆机本人也早已誉满江南,被视为江南士人的领袖。总而言之,陆机的江湖地位是很高的,戴渊敢劫他,是因为久闻其名,未闻其面。

陆机看着戴渊“神姿峰颖”,坐在胡床上指挥抢劫时很有大将气度,在船上就远远的招呼他:“卿才如此,亦复作劫邪?”

戴渊也觉得今天被劫的这个家伙不同凡响,一打听吓坏了。李逵初遇宋江时什么心态,戴渊就是什么心态,当即丢掉利剑,痛哭流泣向陆机赔罪。

陆机后来向执政的赵王司马伦推荐戴渊,说这个江洋大盗“清冲履道,德量允塞。”“安穷乐志,无风尘之慕;砥节立行,有井渫之洁。”是“诚东南之遗宝,宰朝之奇璞也。”

戴渊后来做到东晋的征西将军,假节都督衮、豫、幽、冀、雍、并六州诸军事。戴渊死于王敦之手,成为东晋的忠臣,他与陆机的相识、相交也成为一段佳话。当然,这段佳话是有偶然性的,如果被劫者不是名满天下的陆机,这段佳话恐怕就会有一种十分血腥的写法。

这段佳话也再次证明了江湖与朝堂是有秘密通道的,王弥做游侠其实是走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戴渊由游侠而出仕是无心之举,王弥则是有意而为之,他长年在京师游荡,目的就是游走权门,想遇到贵人获得青睐。在此期间,他一定在努力结交尽可能多的朋友,其中就包括在洛阳做人质的刘渊。

可惜,王弥没有戴渊那样的好运气,始终没有遇上他的陆机,而世道逐渐紊乱,没过几年,西晋王朝就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了。

几年前,曾有个叫董仲道的隐士给王弥看过相,叹了口气,说:“君豺声豹视,好乱乐祸,若天下骚扰,不作士大夫矣。”

乱世出枭雄,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来了。王弥心说,老道,你看得还真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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