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鸡窝里的狐狸 -- 淮夷

《The Fox in the Henhouse》（鸡窝里的狐狸）这本书最初吸引我的注意，完全因为它有一个有趣的书名。

此书的名字源自一则故事：农夫养了一群小鸡，为让小鸡安全长大，建造了鸡窝。狐狸找到农夫，允诺为小鸡提供精心呵护。于是农夫和小鸡签了一份保卫鸡窝的合同，狐狸住进了鸡窝里。

故事的结尾用脚趾头都猜得到。狐狸越来越肥了，直到鸡窝里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小鸡。

这本书讨论的并不是动物世界，而是反思“私有化”的问题，尤其是当前美国社会在公共服务领域的私有化现象。在作者笔下，寓言的动物皆有其现实中的影射：农夫（美国政府）把大量的公共部门（小鸡）包给牟利的私人公司（狐狸）去运营，结果造成普通民众的福利大受损害（小鸡被狐狸吃光）。

被私有化的部门涉及教育、医疗、科研这些本该由政府提供公共服务的领域，甚至还包括监狱系统。

私人学校和私人医院也还罢了，难道监狱也能私有化吗？

“我们公司有60个业务网点，遍布美国19个州，可以为顾客提供8万张床位。”

当你看到这样的广告时，最好不要贸然登记入住。这并不是希尔顿连锁酒店，而是CCA招揽客户的手册。CCA是美国最大的私人监狱公司，在美国南方尤其是Texas和Arizona两个州拥有相当数量的监狱和看守所。如果你在Arizona犯了罪，那么很可能收押你的不是政府大牢而是一家私人公司CCA。

CCA的生意开展得如此红火，以至于这家公司成功在纽交所上市了。开监狱不仅可以牟利，而且还能IPO，这听起来有些黑色幽默，但这就是当前美国社会的现实。

事实上，从经济学的角度看，私人监狱和汽车旅馆面临的管理压力都是一样的：如何尽量降低床铺的空置率，在每天夜里让每一张空床的上面都有人住。没有顾客=没有现金流，这是通用的商业法则，不管你开的是监狱还是酒店。

当犯罪分子变成了私人监狱的顾客之后，这其实并不是囚犯的福音。正如酒店千方百计要留住客人一样，私人监狱的目标是把尽可能多的人送进监狱，并把他们监禁尽可能长的时间。

这本书披露的数据表明，当客人不足的时候，美国的私人监狱公司确实会想尽办法弄来“客人”。一方面，私人监狱公司为各州竞选活动提供募捐，他们支持的政客都是主张“严惩犯罪”的，在司法方面支持更长的刑期和更严厉的判决。毫无疑问，这种lobby行为可以扩大监狱的顾客基数，美国政府正把美国公民源源不断的送往监狱。另一方面，美国各州私人监狱之间买卖犯人的商业活动是非常活跃的，乃至诞生了一个新的行当叫做“bed broker”，负责在各监狱之间按照床铺价格来调配犯人的入住。

这些商业活动或许为私立监狱的股东带来了最大的利润，但是把公共产品私有化的恶果也是惊人的。作者说，美国私立监狱的事故，比如囚犯死亡或者肉体虐待，发生率远高于公立监狱。另外，犯人往往被监禁在远离家乡和亲人的监狱里，这完全是私立监狱进行cost-benefit分析之后的逐利决策，而不是为了更好的改造囚犯。研究结果表明，恰恰相反，犯人服刑地点离家越远，越可能获释之后再次犯罪入狱。

监狱系统只是被狐狸盯上的小鸡之一。比监狱影响更广的是医疗教育这些关乎每个人利益的公共领域。这些领域并不该追逐利润，而它们一旦被私有化之后，受损最大的往往是社会的底层民众。

私有化是“华盛顿共识”推崇的核心经济政策之一，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经济学家对自由市场的迷信。这个观念建立在一个假说上面：只有私有制才能驱使人们努力工作，提高效率，贪婪之心是值得赞颂的。

这一学派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是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弗里德曼对凯恩斯的“政府干预说”大摇其头，他认为政府应该放松管制，仅发挥控制货币供应的作用。

在弗里德曼看来，最好的政府就是最小的政府（a minimalist government），放手让市场这只无形的手去支配一切。这一理念从里根、撒切尔、一直到小布什，连绵不绝，并且成功输出到了全世界。冷战结束后的大趋势之一就是“私有化”，中国也被席卷在内，无从逃脱。

但是，即便如弗里德曼这样强硬的市场经济大师，在《Capitalism and Freedom》这本名著中，也不得不承认，自由市场有两种事情是做不好的。一个是所谓的“相邻效应”(比如污染环境的惩处)，一个是所谓的“温情主义”（比如照顾疯子和儿童）。

如果你读过经济学的入门书籍，你可能留意到，弗里德曼说的这两种事情，其实是externality（外部性）的问题。在弗里德曼眼中，政府的作用就是：制定规则、保护环境、儿童、疯子。这些事情无利可图，却又不得不做。

政府的作用仅限于此吗？

当然不该如此。政府对于公平正义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正如卡恩在书中所说，“我们不需要一个私有化的政府，我们需要一个强大而可靠的公共部门。我们不需要一种不加限制的私利文化，我们需要公共利益。”

理想和现实是脱节的。现实情况是，随着私有化进程的扩大，医院要挣钱，学校也要挣钱，最好的社会资源都在为少数富人服务。于是医疗改革的结果是看不起病，教育改革的结果是上不起学，这似乎是全世界无产者必定的下场，不管你是美国丐帮抑或中国民工。

事实上，对于中国的穷人而言，2010年5月国务院出台的所谓“国新36条”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政策风向。中国政府在36条意见中鼓励私有资本大举进入教育、医疗、社保等公共福利领域。一些民间的声音说，这是金融危机之后“国进民退”的终结。我认识的一个做医疗行业投资的朋友说，他所在的投资机构正准备把几个城市的三甲医院全部收入囊中。“收购之后呢？”我问他。“哦，可能会把其中一家医院升级改造一下，主要向高收入人群提供医疗VIP服务。”

在中国掀起新一波私有化浪潮之时，《鸡窝里的狐狸》一书所揭示的私有化弊端以及社会公平问题，是值得读一读的。中国或许暂时不会诞生私人监狱这种离奇的公司，但是中国公共资源的日益私有化和公共服务的日益逐利化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乔治奥威尔在《动物庄园》一书中的名句，并没有过时：“一切动物生来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

• 【整理】淮夷 老师的读书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