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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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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二十五回

是役双方死伤惨重,留守官兵生还竟不足百人,蒯琼战死,花荣夫妇伤心不已。翌日,郑天寿亲自将柴进、宋万二人送返清风寨,兄弟重逢,自然悲喜交集,柴进矢志要向邓龙报仇。

又数日,战报传到青州,慕容知府听闻花荣战败,令刘高李云前往清风寨查核战况。花荣得知,连忙出营拜迎,礼甚恭敬。刘高令人将清风寨所有兵员、军械、粮草等等逐一登记,便算了事。入夜,花荣设宴款待,席间备说当日蒯琼率领守军壮烈战死的过程,潸然泪下,刘高、李云亦惋叹不已。

俄而刘高外出小解,遇见一人,那人服饰高雅,风姿非凡,刘高肃然起敬,拱手请问姓名,答曰,姓柴名进,河北人,在此作客。刘高笑道:“我亦寨中客人,花知寨正设宴招待,酒食大好,柴公子能饮否,且来与我共谋一醉。”言讫,殷勤牵引,柴进推却不得,只得与他一同入内。

李云听闻柴进姓名,愕然变色道:“莫不是大周皇帝后人,河北小旋风柴进?”柴进笑道:“不敢当,正是区区在下。”李云滚身拜道:“小人李云,久慕柴大官人侠名,如雷贯耳。”刘高方知柴进身世非俗,大吃一惊,连忙揖请柴进上座,柴进推辞道:“小人乃是一介遗民,无官无禄,实不敢当。”刘高道:“俚语云,履虽新不加于首,冠虽旧不践于地。阁下先人有功于天朝,世袭高贵,天子犹视你家为宗亲,我等更当执礼。”柴进不得已,被他推上上座。是夜纵饮甚欢。

宴罢,花荣微醉,与柴进同榻而眠,熟睡至中夜,忽被侍卫叫醒,侍卫禀曰:“李云求见,神色可疑,似有机密事。”二人愕然,连忙披衣相见。

李云满面凝重,见面即道:“我来此,刘高不知。适才我已驰马北行十余里,然后暗中折返,潜回大营,摸索而至。”言讫,自怀中取出一份公文,交付花荣。花荣见信上盖有封印,不禁犹豫了一下,李云取回,一手撕开封皮,抽出密信。

花荣展读,信乃刘高呈送慕容知府之密信,初段详述花荣陈报的战况,次段细数残余兵马及军械数量,末段曰:“清风寨兵,多是新降之贼,其性难驯,其心莫测。此辈若不受约束,最多不过炸营,在城镇中大掠一场而已,如军中别有令主,则祸未可知。如今花荣不知何故,收留后周柴氏嫡系子孙柴进于寨中,秘密参赞军事。那柴进号称当世孟尝,广交异士,甚得时人称许,此等人若被拥立,祸事非小。今遣李云连夜回州城呈报,乞恩相速发公文,削去花荣兵权,调回青州。如有必要,小人可于半路设伏,射杀柴进。至于清风寨,小人推荐成忠郎李云继任。某月某日某时。”

花荣怒道:“好一个阴险小人。”将信转给柴进观看。李云道:“今夜我随他返回驿馆,那厮频频微笑,甚有得色,闭上馆门,立即叫来书记,口授此信。我在一旁听着,且惊且叹,末了,刘高将书信封好,交给我道‘你连夜赶路,将书信带到知府老爷手中,以示紧急,新任清风知寨非你莫属。你到任之后,可得设法为衙门收聚钱财,莫似花荣一般愚顽小器。’我说‘花荣甚有清廉之名,我若搜刮,恐惹闲言。’刘高道‘你与花荣不同。花荣与知府有心隙,多取一钱则为贪,妄杀一人即为暴,因此事事小心,唯恐有过。你得知府信用,可以强势御下,可以恣意求财,即便传出几句风言风语,总奈何你不得。此刻休说闲话,赶快骑上你那匹倚海龙,回州城领取职位去吧。’在下是绿林出身,素来敬重英雄,鄙视刘高为人,岂肯助他加害二位,因此半路折返,赶来报信。”

柴进花荣听了,一同躬身拜谢,柴进道:“君真义士,此生不敢忘。”李云连忙扶起道:“二位休如此,折杀区区在下,有幸结交,我心万分欢喜。”

花荣道:“你们在此稍等,我先去杀掉刘高这厮,然后送大哥回沧州。”柴进劝道:“莫如此!莫如此!贤弟有李广之才,将来若得机遇,定可做出一番安邦定国的事业,何苦为了一介小人断送大好前程。刘高举报你将我留在营中,我若离去,他便不能诬陷,我今夜立即收拾行装,与宋万先回河北可也。”李云亦谏道:“刘高不过狗奴才而已,将军却是一员虎将,玉石俱焚,岂不可惜?我为刘高做事,时时良心不安,决意不辞而别,回沂水县寻找徒弟朱富。刘高在驿站干等,待他知觉时,柴大官人或已回到沧州,他奈得你何?”花荣听了,沉吟不语。

李云又道:“我乃逃匿之人,不便久留,先去,他日若有空闲,再来造访。”花荣执其手道:“我兄弟永怀恩德,他朝若有用得着处,性命不敢辞。”三人互道珍重,怅然分别。

翌日,刘高在驿馆设宴邀请柴进,花荣叹道:“不巧,那人昨夜收到家信,家中忽起大丧,已然飞马赶回,恐怕从此要在庄上守孝三年,不能外出游访。”刘高愕然,佯装痛惜之意,暗中却差人追回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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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且说柴进与宋万匆匆离开清风寨,先到济州梁山泊探访王伦。王伦排马出迎,供待甚厚。居数日,柴进见宋万与王伦杜迁甚是投契,有投身水寨之意,遂留下宋万在梁山落草,单骑返回沧州。

一路晓行夜宿,不在话下。过了黄河,踏上河北地面,行至某日昏暮,计离家只有二十里路,坐骑踏石伤蹄,不能再行,柴进归心迫切,遂不就宿,将伤马寄于茶寮,迈开大步,取一条穿山捷径回庄。不料那条小路刚被雪水冲刷过,狼藉糜烂,屡屡阻塞。行了一半路,已值夜阑,月黑风甚,路绝行人,柴进自小便来此山游猎,熟知山中状况,因想起附近有一座高壮的古墓,石檐下正好栖身,于是径往彼处,缩在墓门之下,闭目休憩。

正当梦寐依稀,似睡似醒之际,忽闻笑语声,一男一女,音调熟悉。柴进从石檐下出来,看见不远处有篝火,于是蹑着脚走到树后观望。火边两人,都识得,一个是狐友殷天罗,一个是鱼妻鱼窈儿,各举一截粗柴,拨弄灰炭。

柴进欣然心喜,正欲现身,忽见天罗取出酒瓶酒杯,与鱼窈儿同杯而饮,顿时震惊住脚,心中一片惘然。耳中听见殷天罗问:“尔寒否?”鱼窈儿挪动身体,依偎其臂,二人目光交接,神色相授,似有非常情意。鱼窈儿道:“数夜不见郎君,独处寒甚。”天罗叹道:“岂有顷刻相忘!只因老夫人连夜恶梦,加派仆人在中宵巡行,驱赶梦魇,我不敢莽撞,防着被那些闲人撞见。虽极挂念,计无所出。”

柴进见此情景,切齿愤恨,头欲迸烟,眼似飞火,于是攘起衣袖,抽刀在手,然后弯腰捧起一块酒瓮大的石砾,从树后跃出来,怒喝一声,猛砸火上,砸得炭火乱迸。天罗鱼窈儿皆被火屑所溅,同声大呼,随呼而灭,全无影踪。

柴进本欲继而杀人,忽失二人所在,愕然从酣睡中惊觉,原来不过是恶梦一场,身体犹倚坐于墓檐下,汗流涔涔。梦是颠倒,抑或预兆?殷天罗善于解梦,可惜此梦不能问他。柴进痴想良久,若有所失。

忽然,树杪上响起一声清宛的鸟叫,柴进抬头看,只见一个高鼻白皙的黄衣书生从大树上飞跃而下,落地无声,原来是鸟药师慕容清。柴进欣然,跳起身笑道:“鸟兄,鸟兄,可知我时时挂念,今复降顾,我心狂喜。”慕容清道:“我在隆虑山被陷河神张尊者用雷电击落,性命悬于毒吻之下,幸而此君识得我师玄中教主贤名,免我一死,我奉命在梓潼仙府为鸟兽行医,辛勤执役,近日才得自赎。”

柴进感愧万分,引咎拜道:“怪我狂妄,累君子为我受难,深诚悔恨,词不悉心。”慕容清道:“柴大官人,不合如此说。我自黄泉重生,原是官人之恩,以此酬报,十不及一。今日来,别有要事——上次张尊者被你们设计用神刀砍伤,沉困良久,今已痊愈,旋将飞临贵庄,报仇雪恨。在下蒙他不杀之恩,依神道规矩,不可再与他为敌,只应远离纷争。此君由怨气化生,如今虽然是一方道主,度量与众神不同,官人需早作准备,如能和解,力求和解。只可惜我师玄中教主在天竺国奉法苦行,若她在,或能相救。”

柴进骇然道:“全赖慕容君报信,不然,在下定将懵然死于恶魔腹中。”慕容清拱手曰:“要言已尽,不便久留,今当舍官人远去,官人速归,莫使老夫人怪迟,千万珍重,珍重万千,无忘适才一梦!吾亦从此逝矣。”言讫,不待柴进追问,张开两手,腾飞而去。

柴进惊闻“无忘适才一梦”六字,顿时貌若死灰,植足在地,久久不能动弹,鸟药师何出此言,难道梦境有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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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看官,此事还需从头道来。柴进宋万走后,庄上由柴老夫人作主,殷天罗协管。柴府宾客虽多,以殷天罗最受礼遇,开销随意支配,内院亦不禁其出入。鱼夫人是水族,畏避风日,平素足不出户,不问俗事,然而鱼氏之艳名流播在外,窥见者无不牵心动魄,称为“神人”。殷天罗虽然暗怀诡谲,却知道鱼窈儿亦是修道有见识之士,乃深自收敛,不敢妖言诳惑,以免败露心迹。

某日午后,天罗从老夫人处出来,因见天气晴暖,阳光和淑,遂翘足坐在水滨的石头上小憩。时值深秋,落叶飘于水上,殷天罗眼尖,一眼望见某片竹叶上似有题字,遂伸手将叶拾起。叶上著诗曰:“流水何太急!”字迹娟秀,极有风致,天罗爱惜之,纳于袖中。须臾,又拾一叶,诗云:“愁怀无释处,聊题一片叶。”天罗轻叹,怅想寂寞中人,微有哀恤之意。

这日合当有事。俄顷,远处竹楼中响起一阵磬声,玲玲然,音清韻古,境界绝高。天罗动容,欲去难舍,犹犹豫豫,徐步行至梯下,心驰意境之中,不禁随着这首古曲《幽兰绿水》的调子低唱,唱词曰:

“列车息众驾。相伴绿水湄。

幽兰吐芳烈,芙蓉发红晖。

百鸟何缤翻,振翼群相追。

投网引潜鲤,强弩下高飞。

白日已西迈,欢乐忽忘归。”

曲终,楼上人曰:“幽居竹林,久绝宾客,不意有知音者惠顾,既来和唱,何不登楼一见?”天罗避忌,连说不敢。楼上人再三邀情,天罗颇觉为难,忽想:“我来此间,并非为做好人,此刻又没他人来,何须诸多计较!”于是改变心意,扶梯而上,踏入椒花房中。

鱼窈儿欣然来迎,披红绡,着翠翘,美艳犹胜于天清节所见。她头上插着一支翠金彩蝶步摇,随其行步动摇,煞是好看。殷天罗一见,搔然心动,无复从容,连忙垂头致礼,不敢正视。

两下分宾主坐定,互问寒温之后,鱼窈儿道:“大官人在家时,常言温公子雅善音律,乃当世高手。我慕名已久,今日方得机缘,不知公子可否为我一展琴技?或我亦可以强攀清调。”天罗答曰:“主人盛赞,愧不敢当。世间知音者难逢,今日承蒙神士垂青,怎不奉命?前年我在华州,夜宿荒郊邮亭,中夜无眠,于是望月鼓琴。一曲尽,忽然有个修道人分土而出,与我拜揖对坐。那人自称是唐朝人,姓肖,幽没于坟墓之中,本已枯寂,那夜被弦声撩动心瘾,忍不住破冢还阳,邀我抚琴论道。他善弹一首古曲,曲名《南风》,得自仙人虞舜真传,和雅妙绝。我听后,沉湎良久,粗记数弄,归来习得之。此刻不敢自珍,愿献薄技,求一指点。”

鱼姬微笑,欠身致意,天罗借过瑶琴,稍作吐纳,拜琴起奏。悠悠一曲奏罢,鱼窈儿若喜若悲,零泪如系,不能排抑。天罗不知所措,仓惶起身致意,鱼窈儿伸出一指,止之曰:“此曲早已淹灭于人间,你说会弹,我本不信。昔才听来,音韵清畅飞扬,沁人心骨,分明是上古《南风》之声,公子之手法、情调,尽得原味,虽蔡邕、嵇康之流操弄,也不过如此。我本湘沅水族,幼小时曾经游进洞庭山下的湘妃宅池,听见虞舜妻子娥皇、女英两个一弹一唱,歌此《南风》古曲,情景犹历历在目。今日忽然重闻,怎不触动乡愁?公子若能再奏一番,我愿伴以词唱。”

殷天罗释然,于是凝神养气,再奏《南风》,鱼窈儿缓缓和唱,其声清婉,其词曰:

“南风薰薰兮草芊芊,妙有之音兮归清弦。

荡荡之教兮由自然,熙熙之化兮吾道全。

薰薰兮思何传。”

反复三唱罢,二人目眩神驰,良久方苏。殷天罗叹道:“前人气度,真教人向往。今日得闻天池之歌韵,尽释浮世之烦忧,多谢小娘子了。”言讫,忽见一双妙目凝看自己,不觉又是一窘,打岔道,“娘子不必忧心,柴大官人富足清闲,他日偕夫人重游旧地,又有何难。”鱼窈儿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追,山水依旧,亲故无存,身心更非旧身心,重临又有何益!”

两人默默相对,天罗低下头,且唱且奏,此番奏的曲子叫《闻琴》,曲词曰:

“玉指朱弦轧复清,湘妃愁怨最难听。

初疑飒飒凉风动,又似萧萧暮雨零。

近若流泉来碧嶂,远如玄鹤下青冥。

夜深弹罢堪惆怅,雾湿丛兰月满庭。”

鱼窈儿叹赏不已,起身要过琴去,悠悠酬答一曲,曲词曰:

“情无限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

泝青春兮江之隅,拖湖波兮袅绿裾。

荷拳拳兮来舒,非同归兮何如?”

唱着唱着,鱼窈儿哀情褪去,柔情渐生,清声哀畅,容态荡越,殆似不能自持。殷天罗沉湎视听之中,不胜其情,竟推席而起,趋前伸手触抱,鱼窈儿惊愕闪避,天罗又扑之,孽缘因生,魔障飙起,室中儿女大窘。鱼窈儿叹道:“狐君狐君,你我寄身人间,奈何如此。”殷天罗惶汗如沥,惭恨悒郁,狼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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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殷天罗有如丧魂落魄,不言不笑不成眠,满脑子都是鱼窈儿的歌声舞影。第四日夜,思念不可抑止,遂攀坐树上,遥望竹舍痴想,不知有几多情诗怨诗,流过心间,直至月落,才发觉霜积满身,黯然归寝。

酣睡中,殷天罗梦见自己在山林间追捕一头青猿,青猿回身以柿子反掷,正中鼻梁,打得他满脸果浆,一惊而醒。天罗翘卧思梦,心道:“青猿者,情缘也,柿子者,蜜果也。追逐情缘,乃得蜜果,梦兆大吉!”不觉转忧为喜。

那边绣户之中,残灯之下,鱼窈儿正怀揣愁思,想起海豹情郎阿陆,想起陷河神张垩子,又想起柴进,想起殷天罗,心乱如麻。阿陆与她有情而无分;张垩子才调绝高,但品性孤傲阴鸷,更与她孽障深重;柴进是人族,在她看来,人族如蜡像泥俑,拘谨迟钝,全无灵气,且柴进与她恩义浅薄,情调相违;只有狐妖殷天罗,兼备兽性、乐性和道性,秀逸清新,摆落俗态,最能与她心弦和鸣,可惜相识恨晚。

午后,殷天罗避开他人耳目,孤身来到竹楼下求见。鱼窈儿素颜凭窗问曰:“何事?”殷天罗再致歉意,随即登楼,献上一个漆盒。鱼窈儿掀开木盒一看,里头原来是一对青丝鞋。盒者,合也,鞋者,谐也,仍然是求爱,鱼窈儿心领神会,默然不语。

天罗道:“殷某自从那日相聚之后,寝食未忘,不可自拔,惭愧,惭愧。如今又到此,欲闻娘子爽快语,娘子吩咐殷某去死,也是可以的。”鱼窈儿道:“郎君大好才貌,我福薄,不足当之。”殷天罗道:“此非爽快语。”鱼姬默然,凝看此妖,奇男子也,才情缥缈,似越空之行云;通明强毅,似垂芒之宝剑;诡秘瑰奇,似幽夜之逸光;俊迈不羁,似天堂之白马。女儿之心,终不能自固,遂收下舞鞋,还赠铜钱一枚,铜钱者,同前程也。

此二子毕竟是妖精,只知遵奉心中情意,对于人间贞信之教,却是看淡,从此往来不绝,时时于夜间嬿会,情爱备至。殷天罗久居俗世,颇知此事万不能被世人所容,一旦泄露,一庄皆辱,于是向鱼窈儿提议,乘夜化妆出奔,今后避世隐居。鱼窈儿道:“柴进待你我不薄,不可不辞而别,等他归来,由我当面向他请辞,如何?”天罗苦笑道:“此事绝难启齿,如若明言,恐怕他不肯包容,定要杀我两个。”鱼窈儿道:“我两个辜负恩义在先,他要杀,也只得由他。”

殷天罗听了,俯仰沉思,良久不语。直至此刻,他都不明白柴进之前如何能够死而复生,难道此人在冥冥中有鬼神护佑?他心中至少还有三条毒计,每一条都可以将柴进再次推入死地,但是他始终没有着手布置,归根到底,情义甚难割舍,思来想去,总想放弃。如今他又恋上鱼姬,无伦公务还是私情,都弄得泥足深陷,进退维艰。倘若被柴进所杀,倒不失为一个解脱自赎的方法,况且能够与心上人一同赴死,亦无遗憾!于是天罗道:“那等他归来,你和他好好说,我二人同生共死可也。”

天罗下楼之后,在庄里东西南北地转了一圈,戚戚不安,俄而又再避开耳目,登上竹楼,拉着鱼窈儿的手坐下,道:“我有一件极隐秘的事,务必要和你说。我不叫温天仪,我本姓殷,双名天罗。”于是他详细将自己的身份,来柴皇子庄的目的,前后所作所为,一一告诉鱼窈儿,鱼窈儿听了,笑道:“难怪你总似心事重重,原来如此。我曾听卫河河神说过,柴进身世非凡,宿命与时运相连,绝非妖术所能谋害。此事必不能办成,徒增罪孽而已,还是及早抽身为好。”

此时,忽闻窗外人语曰:“一善一恶,莫不有报,他生际遇,实如回响,阴鸷之事,及早撒手。”殷天罗大吃一惊,望开去,只见一只黄鸟从屋檐上鼓翼腾飞,超然飞入霄汉,不是别个,正是鸟药师慕容清。

鸟药师慕容清在隆虑山用无形法刀飞劈随叔卿,酣战之际,陷河神突然现身,轻易将他擒获,罚他在梓潼山为鸟兽行医。服役期满之后,慕容清飞赴柴皇子庄报信,因为张垩子的伤患将近痊愈,即将到沧州争夺鱼姬。

飞入庄园,恰好见到殷天罗再次登上鱼窈儿的竹楼,于是它收翅落在屋檐之上,一边倾听,一边观察,方知柴进、天罗和鱼姬之间原来暗中有这许多情怨纠缠。它思索再三,最终使用并梦之法,使三人梦境交错,揭破此事。既然鱼姬心中已无柴进,不妨先让柴进知道,使他有机会从危局中抽身出来,同时,不让殷天罗再在柴进庄上住下去,高俅高廉兄弟的阴谋便不能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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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与慕容清别后,又惊又疑,却未深信,恍恍悒悒地赶回庄园。门房的关先生一见柴进,上前躬身道:“主人回来了。老夫人嘱咐,她有极要紧的话,主人到家,先往她房中相见。”柴进听了,连忙在水井边洗了洗脸,整衣束带,来到内院。

母子相见,喜盈颜色,老夫人问:“我儿去山东数月,路上可有意外艰辛?”柴进想起在二龙山被杀的三十几个宾仆,心中一酸,几乎坠泪,这刻却不敢禀报老夫人,只说:“孩儿幸可无恙,家中如何?”老夫人道:“庄中无他事,但有一贼,常于夜间出入后园竹舍,早上遣人检点财物,却无所失。”

柴进矍然一惊,看柴母,只见她眼神凝重,昔才所言大有深意,绝非随口而发。狐鱼之事,他虽然略有心理准备,但传到他母亲这里,便再无转圜余地,一时间愤痛难平,热血直冲头面,切齿道:“妖道竟敢辱我,我必手刃之,破膛剜心,以雪奇耻。”

当时室内除了柴进母子,还有老夫人的贴身丫鬟知微,她是柴家某仆妇之女,打从出生之日就住在柴家,从来没见过柴进现出这般毛发耸动,杀气腾腾的嘴脸,不禁面有惧色。柴母看了她一眼,吩咐道:“我儿才从远处归还,甚是劳苦,你让厨子做一碗甜汤来。”知微小声答应,快步去了。

母子二人对坐良久,老夫人忽道:“撞儿!”撞儿是柴进小名,柴进十数年未闻,忽听母亲如此叫他,一惊应道:“娘。”老夫人又道:“你走之后,你娘百无聊赖,日日请关先生到湛露堂,为娘讲书。”柴进道:“娘亲却有雅兴,不知听了甚书?”老夫人道:“听史书,颇有感慨。”柴进问:“有何感慨?”老夫人曰:“感慨古人之事。观乎史书,古之大丈夫,莫不身历妇人之关,不因妇人之言而失智,不因情爱之欲而失德,不因背弃之恨而失器量者,何其少也!”柴进默塞不语,老夫人又云:“人也,有容不及有智,有智又不及有德,一德可以消百灾,然而德又不及度量,有度量者,方为大器。”柴进轻声叹息,虔拜其母,哽咽道:“儿子谨奉娘亲之言,必不鲁莽自弃。”

俄倾,知微捧来一碗杏酪,柴进囫囵吞下,辞别母亲,径往精舍。

精舍竹门虚掩,鱼窈儿正伏在书案上沉睡。案桌上残灯如豆,灯下横着一幅绿绢,绢上写有小诗一行,诗云: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笔迹婉媚,情念跃然于上,柴进暗叹,心中异常苦涩。

此时,竹舍外响起一阵细小的脚步声,柴进凭窗叫道:“温天仪,进来。”他发声一呼,鱼窈儿惊觉,拭目而起。

天罗在梦中被柴进投石,火星溅在面颊,一惊而醒,醒来犹忆梦中事,沉湎床上,迷迷茫茫,恍若自失。巳时末,侍僮禀报,柴进已经归来,正在老夫人房中,天罗急忙披衣而出。俄而又听说柴进到精舍去了,天罗知道鱼儿将与柴进诀别,遂赶往竹舍。

天罗入屋,与鱼窈儿对视一眼,不禁同声惊呼,原来对方面上各有数处红热的伤痕,天罗心事太重,之前竟然懵然未觉。柴进冷冷道:“此是新遭火灼之斑,你两个可是被火炭溅伤?看来我们三个昨夜确实做了同一个梦。”天罗奇道:“为何如此?”鱼窈儿道:“此是并梦之术,有人暗中施法,将我们的梦魂摄去,并到一起,因此梦中所见皆同。”天罗叹道:“必是鸟药师所为。”

柴进哂道:“贤弟因闺房纤腰之惑,永失大义,真可悲叹。”天罗惭惧交集,一时无词以对。鱼窈儿从容道:“我辈妖精,奉道不奉法,礼教蔑闻,情来时,敢爱敢为,率性无忌。事已至此,任君处置,若赐死,求能同穴。”殷天罗道:“我们一直等你回来,等这一刻,奇耻大辱,我们愿意一死以偿,无怨无悔。”

柴进看着他两个,分明如琼花玉树,万般相衬,对自己而言,大恨已经铸成,杀掉他们,沾一手血,反而无助于淡忘。他摇头道:“夫人负我婚姻在先,我亦不便顾惜挽留,割舍与温某人可也。你们收拾一下,早早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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