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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报告,我要说张爱玲的坏话 -- 玉垒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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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顶着锅盖替张说几句

(虽然知道张爱玲在河里很不待见,还是大胆替她说几句)

初读张爱玲的小说,感触最深得就是张爱玲的刻薄。就如她笔下人物曹七巧的性格,阴郁,扭曲,阴暗。她的小说常常给人一种压抑与寒意。有评论家因此说:

面对小说中的人物,作者是一个创造者、统治者与操纵者,作者能自由地决定人物的命运乃至生死,这时候不少作者会情不自禁地膨胀起自己的统治欲甚至迫害欲,冷酷地安排乃至折磨自己的人物。张爱玲恰是这样一位对自己的人物现出暴君面孔的小说家,她的小说那阴冷无情的笔触有时竟使人想起“最毒妇人心”的古谚。

两年前李安凭《色,戒》炒作了一把。在对李安鄙夷的同时,对张爱玲对烈士郑苹如形象的改写也有诸多不满,心中同时又有着疑问:是什么样的动机让张爱玲写作了《色,戒》?在《小团圆》出版之后,对《色,戒》的疑问,对张爱玲的人生拼图逐渐清晰了起来。而《小团圆》里面的冷酷与薄凉,还有那种对自己自虐式的刻薄,在震惊之余,忍不住思考:一个人要对人生如何的绝望,才会留下这样的文字?

记得王尔德说过,“艺术并不模仿人生,只有人生模仿艺术。”--张爱玲

张爱玲对胡兰成,与其说是一见钟情, 倒不如说是她凭一时的冲动模仿起了自己笔下的艺术。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说:“羊毛玩票入了迷,捧角拜师,自组票社彩排,也会倾家荡产”。入戏太深、假戏真作,在此之后沉醉于舞台的魅力,而不愿失去她的观众,去面对那酒阑人散的惆怅,等待她的当然是只有如《色,戒》中的王佳芝那样的命运。

三毛将《色,戒》诠释为无怨无悔失于肤浅,而李安将《色,戒》解读为由性及爱则实在过于庸俗,至于其他别有用心或是牵强附会于所谓“人性”,又是离题太远。在《色,戒》这个故事中,爱与情从来是仅仅局限于舞台的不真实的存在。王佳芝告诉自己:“这个人是真爱我的”,而易先生则对自己说“她还是真爱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如此关心对方对自己的“爱”,哪里有什么三毛笔下的所谓爱情的无怨无悔的付出?这分明就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只不过,对于张爱玲这样仅仅是“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就兴奋不已的,首次出演主角的少男少女来说,又如何能是胡兰成的对手?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她自己笔下王佳芝那般如猎物一样的存在。

《色,戒》发表的时候,正值胡兰成暂回台湾,并借助张爱玲来炒作自己的时候,而《小团圆》也成书于这一时期。显然,《色,戒》同《小团圆》一样,都是对胡兰成的回应。《小团圆》中的自我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张爱玲不得不在发表与尘封之间挣扎。而《色,戒》尽管用的是隐晦的手法,张爱玲的内心却是真实地展现了出来。

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读到此处,是如此的让人“毛骨悚然”(张爱玲语),对胡兰成的态度已经是一目了然了。此时再说“爱”也罢,“情”也罢,都是痴人说梦一般的荒谬了。只是虽然荒谬,此时的张爱玲,却正如猎物一般无计可施。若是恨意太浓,只怕有人会说,不是旧情难忘,又如何仍有如此恨意?若是无动于衷,又怎知无人联想,恨念才消、爱意渐生?这荒谬倒是真真切切应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若不将《色,戒》同《小团圆》联系起来,张爱玲的本意确实是有些模糊不清的。张爱玲在《惘然集》前言里面确曾提到,“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然而其内容却又同“无怨无悔”背道而驰,倒是“惘然”一词似乎另有所指。三毛也罢,李安也罢,“人性”也罢,显然是南辕北辙。《滚滚红尘》放映的时候张爱玲尚活在世上,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过,但我很难想象张爱玲会对三毛心存感激。

(前两天在讨论媚俗的时候正好提到张爱玲以及《小团圆》,这里就车轱辘话再多说一些。)张爱玲是媚俗的。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面,萨宾娜的家庭在双亲死后是不完美的。正因为此,萨宾娜对完美的家庭充满了渴望(“一位可爱的母亲和一位聪慧的父亲”)。这种渴望使得她愿意相信并拥抱关于完美家庭的幻象/谎言。这就是米兰昆德拉笔下的“媚俗”:

她的媚俗是关于家庭的幻象,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静谈,那么和谐,由一位可爱的母亲和一位聪慧的父亲掌管。这种幻觉是双亲死后她脑子里形成的。她的生活越是不似那甜美的梦,她就越是对这梦境的魔力表现出敏感。当她看到伤感影片中忘思负义的女儿终于拥抱无人关心的苍苍老父,每当她看到幸福家庭的窗口向迷蒙暮色投照出光辉,她就不止一次地流出泪水。

与之相对应的,张爱玲的媚俗则是关于爱情的幻像。在《小团圆》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畸形的家庭。在这样的环境中的张爱玲可以想象的对温情有一种渴望。在张爱玲成长起来之后,对温情的珍惜以至于她对爱情报有如此不切实际的过于天真的幻想:“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现实里的张爱玲同她笔下一样给人一种过于精明的感觉,然而这种精明却挡不住对爱情的幻像的媚俗的拥抱。也许正因为张爱玲家庭生活的噩梦给了她精明与算计,这种精明与算计又使她情愿在自己的爱情上保留一块净土。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当没有谈过恋爱的张爱玲同游戏花丛的胡兰成相遇后,后果自然可以想象了。

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一只方方的舌尖立刻伸到她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着放了手。

这样的文字,同《色,戒》相比,在“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后面多出了一些,其寓意显然同表面的意思完全相反。张爱玲已经意识到了关于爱情的幻像是纯粹的谎言。然而她情愿去继续拥抱媚俗。“希望它永远打下去。”--这句话其实是如此的自私,也许只有在沦陷区这样的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日子里,张爱玲才能够继续说服自己,爱情的幻像(媚俗)依旧存在着。

在《小团圆》的初稿完成之后,张爱玲告诉挚友,“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在《小团圆》的结尾,她写道:

之雍出现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如果因此而把“有点什么东西”当作是对胡兰成的流连,那却是对张爱玲的误读了:“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流连的其实是自己心目中爱情的幻象。正如萨宾娜那样,“她被这首歌打动,但并不对这种感情过于认真。”。《小团圆》里面最后,“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在这里,张爱玲实现了对关于爱情的幻象的媚俗的最后的告别。

张爱玲所对应的时代,正是国民的自信落到了几千年的最低谷的时代。张爱玲显然受到了这一时期的普通人的思潮的影响。“人生的安稳”(《自己的文章》)是张爱玲的主题,40年代的张爱玲对国也罢,家也罢,是有一种无动于衷的麻木不仁的。甚至可能由于自身的“苟延残喘”(张爱玲语),对革命她或许还带着一些酸溜溜的抵触的心理:“我没有高喊什么打倒帝国主义,那是我怕进宪兵队受苦刑。而且即使无甚危险,我也向来不大高兴喊口号的的”。张爱玲又是热衷名利的,如她所说,“出名要趁早呀”。 柯灵曾说:

上海沦陷后,文学界还有少数可尊敬的前辈滞留隐居,他们大都欣喜地发现了张爱玲,而张爱玲本人自然无从察觉这一点。郑振铎要我劝说张爱玲,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并具体建议:她写了文章,可以交给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付给稿费,等河清海晏再印行……可是我对张爱玲不便交浅言深,过于冒昧……我恳切陈词:以她的才华,不愁不见之于世,希望她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说她的主张是‘趁热打铁’……

莫言说张爱玲的作品“缺乏一种广阔的大意象”,确实是很恰如次分。她笔下的人物,多的是小市民般的刻薄。从《小团圆》也可看出,她本人也不象照片上的那样才高于世,骄傲自持,藐视众生,到更像“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胡兰成)的普通人。尽管如此,我以为张爱玲同胡兰成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对于胡兰成,《山河岁月》不过是一些小聪明式的“才气”,归根结底让人记住的还是一个人品低下的汉奸。对于张爱玲,她就如沦陷区的麻木的人民一般,虽不值得称道,却也难大加指责。她虽自私,刻薄与媚俗,看《小团圆》的一生,却无论如何对她多了一些理解与同情。

通宝推:星河,leq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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