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幽”诗之最 -- 九霄环珮

说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是“幽“诗之最，未必就一定不是言过其实，因为文学艺术上谈论“之最”一般带有风险，韦应物的另一首诗就可以与之并论。但是这篇《滁州西涧》确实令我常常念兹在心，确实有不同凡响之妙，以前是为之打动，却总觉得有所不解之处，今天在不知不觉之中自觉略有豁然开朗之感，就在此分说一番了。

滁州西涧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一般来讲，我们很容易能够从这首诗读出一种幽静、幽深之感，正如诗中“幽草”和“深树”二词所揭示的那样。另外，从“无人“ 和“自横”两词也可以看出某种“孤独”而“自在”之意。但是这种从零零星星 的字词中读到的诗意毕竟还很肤浅，因此，在这种程度上品诗，只能感觉到“幽则幽矣”，然而未必有多少出奇之处，表达“幽”境“幽”情的诗不在少数，这篇又怎论“幽”诗之最呢？

所以品诗应当注重诗篇的整体，而不要将眼光只落在少数几个字词上，虽说某些字词相对尤为重要。比如《滁州西涧》中，我们除了应当关注“幽草”、“深树”、“无人”、“自横”这些极富有提示性的字词，难道就应当忽略“生”、“黄鹂”、“鸣”、“春潮”、“带雨”、“晚来急”这样的字词吗？当然不是的，完整准确地理解一篇作品，必然要对这些字词做出解释，并提供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有人是这么解释的：

这么理解，不是说一点道理都没有，但我觉得总有些牵强和遗漏之处。比如他说诗人“爱幽草”而“轻黄鹂”，幽草诗人是爱的，这没有问题，但是诗人是否轻黄鹂？这就存在疑问了。在我看来，诗人未必就是爱一个轻一个，也很可能都是爱的，其实“黄鹂深树鸣”和“幽草涧边生”本来就是两个非常类似的意境，两者合起来作为一个整体具备一种统一的幽深的可爱之处，也就是说很可能都是诗人所“怜”之景，把可爱的黄鹂负面化为“高媚”之物，在我看来是破坏了诗作的意境美。再说，既然黄鹂乃是负面的高媚之物，那又何必用“深树”来描绘呢（深树的“深”是和“浅露”相反的，带有褒义）。此其一。

另外，下面又说“水急舟横”是“不在其位，不得其用”也比较牵强，因为舟在野渡很难说是“不在其位”，至多是“不得其用”而已。此其二。

最后，以上的诠释未能点出“春潮带雨晚来急”的重要意义，其实是忽略过去的。

作为与之不同的解释，我个人认为首二句的“幽草”与“黄鹂”都是诗人所爱之物，但除了容易读出的“幽深”之意尚有其它深意，而这种相对隐含的意境与第三句“春潮带雨晚来急”有直接关系。是什么意思并具备什么关系呢？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先来看看王维的一首诗，我认为与此具有一定的类似性，对照来看也就带有一定的启发性。

山居秋暝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注意到王维的诗中同样有一场雨，同样有“晚来”，所不同的是王维那里晚来的是“秋”，韦应物那里晚来的是“春”。另外，王维先写的是新雨带来晚到的秋，然后写这个秋中的风景，即宜人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与之不同的是，韦应物先写的是两个春景，即“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然后再点出“春潮带雨晚来急“。

王维的“晚来秋“之中，仔细体味的话，我们能感觉到一种秋至之前的期待，而这种期待中的状态显然是和秋至之后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那样的意境相反的。所以是一场晚来的秋雨把秋天的爽适送来，并且，越是晚来，期待的满足就越是强烈，并且在林泉之侧，这种秋天适然的意境就越是突出。

那么，韦应物的晚来之春潮，带来的是什么呢？是急切的生命力！越是晚来，就越是急切。晚到的春潮携带着雨，急切地要把生命力送到同样急切地盼望春潮的那些生命中去？哪些生命呢？是幽草，是黄鹂。幽草在春潮中“生长”，黄鹂在春潮中“鸣啭”。不仅如此，它们的生命都在春潮中显得尤为旺盛，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出墨绿的幽草，而不是干瘦近枯的茅草，我们能想象出黄鹂小巧玲珑而美丽的羽毛和动听的鸣叫（其实鸟类的鸣叫常常和求偶有关），这些都是生命的表现，都是旺盛的生命力。正是这样，第三句和首二句建立了合理的联系。

讲完前三句，最后一句就明白了，“野渡无人舟自横”乃是以额外的景物来总结全诗，“野渡无人“乃是重复“幽”境，“舟自横”乃是蕴涵着“自在生命的意义不依仗外物来维系“之意。

所以，在我看来，这首诗的趣味关键在于点出一种“生命的状态”，这种生命的状态通过自然界中有生命的物体（幽草、黄鹂）来体现，另外由于诗人强烈的主观情怀，甚至也附着在没有生命的物体（舟）之上。

所以，欣赏这首诗，不必去理会什么“喻乐守节，嫉高媚“这种牵强附会的论调，重要的是往意境的深层去寻求，重要的是一种幽深的所在之处旺盛的生命，这种旺盛的生命不是那么叫嚣的存在，不作那么热闹的追求，不为外界所知，是安静的，但不是平息的，是幽深的，但不是颓丧的，是旺盛而自在的幽深，是自在而幽深的旺盛，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韦应物此诗可谓“幽”诗之最，格调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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