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诗本一句 -- 马耳递泥

　　诗本一句，是说有的诗，其实只有一句，其余的，无论多少句，都是因为某种原因铺陈出来的。古诗讲格律，至少得四句；新诗虽然偶然有极短的，但毕竟是少数，何况多写几行，稿费也多一点的。有西洋名人说过，所谓雕塑(如果是头像)，就是把不是脸的地方去掉，这种诗，就是没有把不合适的地方去掉，既拖沓，又不浑成。

　　说某诗是诗本一句，如果要砸实了，得有人（最好是本人）说出“本事”。说到“本事”，宋代人有一个记载：“真宗朝，每岁赏花钓鱼，群臣应制。偶一日垂纶久之，而御饵不食。时丁晋公诗云：‘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钓迟’。上既激赏，群臣亦自叹不及”（[清]潘永固《宋稗类钞。辞命》）。

　　真宗是北宋的第三个皇帝，丁晋公名丁谓，是当时的大臣。原来是寇准做宰相，可老丁把寇老西给排挤了，自己取而代之，好象是个奸臣。应制，是皇上出题，臣子做诗，歌功颂德为主，属于我中华悠久的文化传统。偏偏这次皇上半天钓不到鱼，本来蛮是尴尬的，可这难不住丁晋公，一句“鱼畏龙颜上钓迟”，既写实、又马屁，所以引得满堂喝彩。这首诗其实也就是“鱼畏龙颜上钓迟”这一句，如果在今天，咱们做没有格律限制的新诗，完全可以这么干：

　　咱大宋呀有真宗

　　本是东海一条龙

　　他来钓鱼鱼害怕呀

　　呼尔黑幼

　　他是东海一条龙

　　根本不需要为了对仗而写什么“莺”和“花”，更不需要其它的多少句。

　　清代大文人袁枚对此也有亲身体会，他的《随园诗话》中有两个他自己的诗的“本事”：“随园担粪者，十月中，在梅树下喜报云‘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余二月出门，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余因有句云：‘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

　　原本是有诗意的白话，被袁枚点化入诗以后，却不见得有多好，前一诗，他为梅搭配了个竹，冲淡了主题；后一诗，“带不去”化作“不得随身带上船”，使深情地送别语变成油滑的套话。

　　《随园诗话》中还记了别人的故事，当时一位有名的文人叫王延年，梦见古代著名的史官陈寿、习凿齿，他们说他是习凿齿的后身，于是“题六绝，醒记二句曰：‘惭无晋汉春秋笔，敢道前身是彦威’”——彦威就是习凿齿。从这里看，似乎是梦中就做了六首绝句，醒来只记那两句。王延年似乎对这个梦、对这两句诗（或六首绝句）非常得意，到处炫耀，于是受到了同代的另一个著名文人钱载的讽刺，钱载写诗笑话王延年：“风寒梦回记其二，一十四字怀珠玑。足成六章章四句，说梦向人人笑讥”——从这里看，又象是梦醒来记住那两句诗，然后凑成六章（章四句，即七绝）。从这里看，一句诗竟然做出了六首诗。

　　到了新诗中，才有极短的诗，最短的就是《生活》，只有一个字“网”。顾城的《一代人》，只有两行：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这样短的诗没法拆开，应该算是“浑成”了。

　　新诗人比较狡猾，关于自己作品的“本事”不大说，但我们可以猜。

　　以冯至的十四行之二十二《深夜又是深山》为例。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念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梦幻，

　　都是雨里沉埋。

　　四周这样狭窄，

　　好象回到母胎，

　　我在深夜祈求

　　用迫切的声音：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前面闲闲地说，最后才亮出主题，这是冯至写诗的一种章法。如果说这首诗也是诗本一句，那就是最后一句：“给我狭窄的心 / 一个大的宇宙！”。我虽然是猜的，但即使不中，亦不远。因为这是十四行，是格律诗；另外，诗中“十里外的山村，/ 念里外的市廛”、“十年前的山川 / 念年前的梦幻”这些对仗的句子明显是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