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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读史有感( 庄子之梦蝶) -- texasredne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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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读史有感( 庄子之梦蝶)

读史有感( 庄子之梦蝶)

小时候母亲总爱把我抓在身边读书,而且不忘记教训我:你不要像个猴子屁股坐不住,眼睛看着书认认真真地读,要读懂。不要老看窗子外边,你已经野了一天,再不收心,就成一个小野人了。

我发现她的话一点也不公平,她也在读,可就没有把眼睛一直放书上,不然怎么知道我望着窗子外边。所以我从小就知道,强者制定规则的时候,一定会有双重标准的。当然,政治家把那叫做理解的不同。

再说当野人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人管那该多自由自在啊。

大了以后,就发现这些话的毛病毛病大着呢,关键在于什么叫做懂?

所谓懂,我想那就是说:作者有个意思,他(她)用一种能够被人理解的方式表达了,而你也正确理解了。

而实际上,这几点都大有疑问。

还有一种情况更不好办,作者如果在否认自己的说法怎么办?

维特根斯坦认为,数学就是同语反复(重言式),结不出任何新知识。罗素也是不停的在否认自己。这样做,意味着他现在说的肯定也会被否定,那读懂有价值吗?

从更根本的来说,维特根斯坦说所有的哲学都没有意思,干脆说:是扯淡。那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哲学。那么他的哲学该不该信呢?如果信了,就也应该是扯淡,就不能信,那哲学就不是扯淡。

这马上就掉进了罗素悖论的黑洞里。

中国也有这样的哲学家,那就是庄子。他说道: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有些人好像有另类的解释,真是莫名其妙。这分明是说:那个最后的知是我们不可能知道的,所谓懂,不过是相对的。我的古文不好,但这句话还是能懂的。

庄子无疑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相当于中国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在中国文明中留下很深的印记,怎么看都不会高估。他最有名的理论就是“庄生梦蝶”,也就是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成了蝴蝶,醒来不由地发感叹:到底是庄生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生呢?

这个故事有很多不同的释解,有人居然把它联系到女人,真是巨有想象力,而且还很色。

在我看来,庄子当然知道自己不是蝴蝶,从他言行看来,他没有犯想象狂,清醒得很,也没有人说他认为自己是蝴蝶而从悬崖往下跳。他想说的只是:我们没有办法证明这一点。

他触及到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什么是存在,我们如何知道自己的存在,如何来判断意识,什么是知识的确实性,如此等等。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表述,但就是那个疑问,我想大家都明白。

鉴于庄子有点喜欢挖苦人,特别对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因此我们能理解为他是在说:你们一个个能言善辩,都是什么伟大的哲学家,国学家,好像什么都懂,那你们说说看,为什么你们不是蝴蝶,不然就安静一点,蝴蝶美丽就因为不说话。

到底有没有一个办法能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来判断我们我们的存在,我们的思想呢?

这个问题是如此之根本,因此所有的哲学家都会想到。两千年以后,近代西方哲学的第一人笛卡尔说了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算是对庄子的回答。

由于笛卡尔对西方哲学的极大影响,这句话肯定也能有许多不同的解释。其中一种能够是:我们的一切存在,知识只能从我自己的思维中得到,除此以外,我们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我们不是蝴蝶,因为我现在是以庄生在思考。他没有说,如果我们梦到了蝴蝶,那我们又是什么?看来他的梦跟庄子的不大一样。

接下来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可能的推论:这个办法也许不好,但却是我们唯一的根据,我们必须有一个着脚点,不然没有办法走下去。如果错了,那么我们就能够知道错在哪里。

正因为这个问题是太重要了,我必须得多说两句。

有人可能会说,我们不是一只蝴蝶,这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清醒的人不应该如此荒唐。

常识无疑非常重要,是我们生存的根本。比如说,一个很有思想的哲学家屋子着了火,那怕他能够思辨的想:火不过是我眼睛看到的,经过很多神经传导才到了我的头脑里,哪一个环节出了错,火就不真实;而且更重要的是,害怕火不过是一种过去的思维定势,因为火能伤害人,这并不能证明所有的火都是这样,我应该仔细地思考出点什么来,再做决定。但如果不马上就跑路,他可能就没有机会再来思考哲学问题。

但常识在很多时候并不是那么靠得住,常识告诉人们,太阳是绕着地球转的,人们长时间也就是这么看,但却是错了。

各人也有不同的常识,比如我认为屋子里总免不了灰,这是我的一个常识。但太太想屋子里不应该有灰,这是她的常识,我的常识比她的小,我只好乖乖地去拿吸尘器。

大事情也是这样,有人说中国的房价并不高,有些人,也包括我,认为中国的房价高得违背了常识;他还说买房子只应该少数有钱人的行为,多数人应该租房住,但我的常识告诉我,租金总归会反映房价,房子太贵,有一天人们会租都租不起。但他的常识比我的狠,我只能承认现实。

因此,如果能找到点什么比常识更根本的东西来判断屋子里能不能有灰,房价高不高该有多好!

当然,哲学家不会去考虑灰和房价这一类小事,他们想的是:我们从哪里来,应该做什么事,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

你可以把这些东西叫做是宗教情感。

我是一个俗人,现实得很,灰的问题不解决,我就不得安宁;我还指望回中国去养老,但房价这个势头,我把美国的房子卖了,在中国只能买到一个鸽子笼,这就让我沮丧。

我就开始跟哲学家有了点一致。如果他们把那个方法,那个最后的真理找到了,毫无疑问是可以用到我关心的小事上,不然那还叫什么真理。

那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国家不会有纷争,家里也不会吵架,我们拿那个真理一测量,大家就都没有话说了。

这个世界就真是叫美好。

但走下去结果并不妙,贝克莱否认了实体,认为“存在就是被感知”,即:我们知道物质是因为我们能感觉到它们;休谟则质疑了因果关系。

他们的理论除了搬出上帝,运用常识,都无法从根本上否定。

到了上个世纪,现代物理的进展更强化这种思想,比如:因果关系是一种概率;观察结果依赖于观察者(测不准原理)。

罗素和哥德尔则更进了一步,证明了数学在逻辑上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完备。“我们永远不能发现一个万能的公理系统能够证明一切数学真理,而不能证明任何谬误。”“任何相容的形式体系不能用于证明它本身的相容性。”(维基百科)

如果在数学里都找不到一个能够确实一点的东西,能够自圆其说的东西,别的地方就更不会有了,自此任何想寻找完美,想找到一个可能独立于意识之外的真理的企图都宣告失败。

在这里得说一下数学和哲学,宗教的紧密联系,在西方文明中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但在东方文明却几乎没有。

在古希腊,数学一开始就和宗教有关联,毕达哥拉斯是把数学看成宗教的。这可以这样看:

实际的东西,经验的东西,感觉的东西都是有缺陷的;只有思想上的东西才是完美,无懈可击的。数学就是这样,比如实际中没有理想的直线;车轮也不可能是数学上的圆,只有数学有那种精确,和谐,数学家把这看成美,当然,我们这些对数学感到害怕人会有些不同的看法,但肯定不是美。

永恒的东西,不依赖人的东西必然完美,也就是说,我们怎么看都错不了。

康德给出了一种解释,数学是思想的产物,它是先验的,就是先于经验的,来自于上帝,在你出生时它就隐没在你的脑子里,你通过学习和思考,就能得到。

康德曾经说过,他所有的工作无非是想为伦理学找一个确实可靠的基础,数学是先验的,那么上帝也肯定是先验的,“不可杀人”这一类伦理也就能是先验的,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康德的说法并不是那么荒唐,如果你想在理性的基础上承认上帝,无疑这是一个好办法。

我们看到,数学和上帝在康德那里用另一种方式又走到了一起。

在这一点上,我想许多中国人都难以理解,我们一般把神看成是虚无缥缈的,但在很长的时间里,对西方人来说,神是一种确实的存在,就跟你的父母亲,跟山川河流一样,而且还是一种理性化的东西。

但的确又无法像父母亲,山川河流那样经验到,所以像康德那样的聪明人就要想办法把他们协调到一起去。

甚至在今天,有很多美国人依然认为上帝是一种客观存在。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错误,那要看你如何去定义客观存在。

在波普尔看来:“科学理论和人类所掌握到的一切知识,都不过是推测和假想,人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掺入了想象力和创造性,好让问题能在一定的历史、文化框架中得到解答。”(维基百科)

这就是说:我们认为桌子是一种物质,那个物质一般说的是牛顿力学中的物质,有所谓的质量,能感觉到,在此之前,人们并没有那种物质的概念;而在此之后,相对论认为物质不过是场的一种特殊形式。

我们认为的确实,如果离开了那个框架,什么意思都没有;就像钞票有价值,那是背后有一个庞大的金融体系在运作,如果那个体系一旦崩溃,不过是一张纸,连纸都不如,还不能用它上厕所。

按照某些心理学家的看法,我们看到的一切东西,感觉到的一切事物,同样也得要纳入某一种模式才能理解。比如说:从婴儿的哭声,母亲就能知道是饿了,病了,还是尿了,你不是母亲,就什么都不知道,理解不了。婴儿也能看,可能看到什么?

这种框架,这种模式,可能是遗传,可能是历史,文化,当然也可能是过去经验。

简单一点说,当然不可能精确,也没有办法精确,你的知识,你的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不过是感觉和思想共同结果。

所谓客观存在,一样是有思想的东西在里面,所以思想上的东西并非就比所谓客观的东西要不确实。

这种说法的一个最大好处,就是能够解释为什么对同样的东西,人们的看法会完全地南棹北辕,比如对文革。人只能看到自己能理解的东西,不能懂的,你根本无法看到;过分一点,人只能看到自己愿意看的东西,自己喜欢看到的东西。

所以说,越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越是一个罗生门,没有所谓的绝对真实,只有各人眼里的真实。

有点类似于莱布尼茨的单子,但他认为把所有的单子和起来就是真实,这一点没有多少人现在还会相信。比如对文革中国人有那么多的冲突,怎么和起来?和起来又是一个什么东东?

把贝克莱那种说法推到极端就是:实际和思想不过是你人为的一种划分,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都不过是思想上的。

我不是看不到这种说法的重大缺陷,就像别人所说,你感觉不到月亮并不等于月亮就不存在。有一种更确切的说法:你看不到太太,并不等于她不存在,如果因此而胆大妄为的话,因果关系就一定会表现出来。

我想说的是:那种自认为可以把思想和实际,物质和精神绝然划分的说法,面对的麻烦并不比贝克莱的少。

我肯定不敢说知道答案,连庄子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蝴蝶,我哪敢说什么。

我只想讲一讲某些牛人看法,而且这样的人并不少,从来就有,可以认为庄子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对错,那是你的事。

我在这里讲两个概念,如果实在不喜欢数学,可以跳过去不看,问题不大。

第一,有很多人认为数学是一种思想的产物,与经验关系不大。这一点我估计中国人有点难以理解,因为我们从小都被告之数学来源于实践。

我在这里不能讲这个话题,因为我不知道数学和现实的真正关系,那是一个最大的迷,我认为没有人知道,简单说一下就得写很多的东西,而且不太懂数学的人恐怕还是看不懂,我没有那种才能,可以把这种复杂东西用简单的话讲清楚,有兴趣可以去看这方面的书,罗素的最好懂。

我想今天搞数理哲学的人大多数都持这种看法,中国除外,但我不知道他们的看法有多少真正是他们自己的。

第二,在罗素,维特根斯坦看来,数学是重言式。如果你在中国上海,北京,买不起房,你就可以说:房地产商要就是人,要就不是人。

这就是一个重言式,此句不可能被否认,不能告诉你任何新的东西,极端一点说:没有什么意思,除了表达你的一种情绪。

数学与此类似,当然,数学不研究情绪,它表达那些概念之间的内在联系,但那本身就包含那些概念之中的。有些类似于下棋,实际上下棋就是可以转换数学问题而用计算机来处理的。

对比一下可能就清楚一些,你不能靠概念之间的关系而知道光速,知道DNA,知道测不准原理,这些东西必须得动手,靠纸上写写算算是不行的,这些东西就是所谓真正的科学。

我喜欢这种说法,因为我讨厌那种动不动就把自己相信的东西当成科学的说法,你的东西好不好,有没有价值那是一说,但不要动不动就把自己相信的东西说成是科学,别人有所怀疑就是不相信科学,就是不可理喻。

科学是一个有很多限制的东西,各人理解并不一样,如果你查一下百科全书,就会发现有很多不同的解释,有的还相差很大。科学的作用也非常有限,不能告诉你那一种社会制度好,不能告诉你那一种生活方式能得到幸福;也不能告诉你什么是爱恨,什么是生死;甚至不能说明庄子是不是蝴蝶。

也许有人会说:庄子不是蝴蝶,因为我们把他的DNA拿来一看不就是清清楚楚了吗?

你如果要是这样想,恐怕是没有真正理解庄子。庄子实际上说:你凭什么知道DNA不是一个梦?又凭什么说你的生活,你的家庭,你的钱财不是一个梦?

当然你我都能知道那不可能是一个梦,因为我到银行去,就马上能拿到hard,cold的cash;太太刚才又提醒我,地还没有吸,这是有后果的,我希望那是一个梦境,遗憾的是,那不是。

但我们如何用所谓的科学的方法证明这一点呢?

需要强调一点,不是科学不等于没有价值,毕加索肯定不是科学家,但你认为因此他的画没有价值,那就送给我好了。

这个世界上多得很的东西不是科学,但却有无上的价值,比如爱和希望,没有了这些东西,人生还会有价值吗?

知道错了肯定就是一个进步,就像我们迷路了,就只能随便试走一条,如果能知道错了,就换一条,这样走下去就有希望找到正确的那条。但如果是转了一个大圈,就不好办了,能说明了什么就有点弄不清楚了。

而经过了两千多年,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庄子原点,仍然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办法来证明我们不是蝴蝶。

真是不好办。

看来那个真理找不到,人们的思想难得统一,所以我们在家里还是要吵,国家还是要打仗,这个世界还是还是充满了纷争,我们还是要经常忍耐。

总结一下,庄子的意思好像是说我们都只能是主观的。

弱一点说,我们的存在,我们的意识,我们称之为真理的东西是在语言之外的,根本不是科学的东西,我们无法把它们无误地表达出来与人分享。由此可推到:人根本是孤独的,又可以得到:宗教,艺术的存在的意义就是人们企图穿透,翻越这种孤独。

强一点说,我们不能判断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也许你不过是一只蝴蝶,正悠然自得在网上飞来飘去,而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

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我并不认为这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当感觉到是一个人的时候,就想法活得快乐充实一点,不妨也可以去研究科学,哲学;当感觉到自己是一只蝴蝶时,就飞得更惬意一些,要飘向那一朵最大,最鲜艳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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