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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缀梦（二）甄英莲的命运和尊严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施耐庵《水浒传》金圣叹批评本第10回，林冲题

香菱的一生是非常悲怆的。在前文中分析的她和贾宝玉的交往，我认为是香菱这短促而不幸的一生中，离爱情最接近的时刻。但这并不是说香菱对贾宝玉的感情达到了爱的程度，而是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有同辈男子对她这么温柔、这么体贴、这么充满善意。香菱对这种善意是喜欢的，这是一种朴素的反应。但她不是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思想缺乏深入的了解。所以到第79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贾宝玉对夏金桂嫁过来之后香菱的前景表示担忧，我们就看到了这样一幕（本篇引文都据庚辰本）：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话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

令贾宝玉担心的，是香菱对夏金桂的欢迎。我以前虽然没有读过《红楼梦》原著，却也知道夏金桂是个反面角色，香菱是被她折磨死的，因为在太虚幻境中香菱的判词的注释里就看到了。因此当我看到“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的时候，不由得心里一紧，非常难过。然后呢：

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请大家想一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香菱的一生历经了多少不幸：从小被拐卖；被人贩子卖给冯渊后，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第4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我很想对她大喝一声：你哪有什么罪孽？有罪的是别人，是社会制度。）冯渊却又被薛蟠打死；薛蟠又是一个呆霸王。所以她一出场就被茫茫大士论断为“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第1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有命无运就是她的命运。可是香菱仍然是如此天真，如此乐观，毫无机心。丈夫要迎娶别的女人，如果在现代社会，这是完全不能容忍的事情。但香菱却很高兴，“比薛蟠还急十倍”！用鲁迅的语言说，中国历史分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香菱的心情就是急于想做稳奴隶。一夫多妻制是一种罪恶的制度，香菱却从未想过捣毁它，只希望在这个制度内得到个“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张爱玲和胡兰成婚书上的话）。

这是多么卑微的愿望。这个愿望本身已经令人悲伤不已，然而更悲伤的是，连这样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夏金桂和薛蟠迫害香菱的过程，这里不必赘述。但第80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中香菱对夏金桂的答话，就是全书中对我的感情冲击最大、令我泪流满面的段落之一：

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我为什么流泪？因为这是香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跟上位者顶嘴，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捍卫自己的尊严。香菱捍卫自己尊严的方式是什么？

就是美。

第48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香菱学诗的故事，是十分著名的，常被作为诗词创作的教材。我不会作诗，印象深刻的只是香菱学得入迷的神态：

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功夫，教给我作诗罢。”……

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

我理解香菱的思维是：虽然上天待我不公，但我仍然是有尊严、有追求的。我的追求就是美。对美的追求，就是我的尊严。

当夏金桂挑衅香菱的名字的时候，香菱不禁用自己的方式，破例地捍卫了一次自己的尊严。菱角的清香，就是香菱的自喻。这对香菱来说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她不会想到“你可以消灭我，但不能消灭我的尊严”这样的豪言壮语。一旦谈到现实问题，夏金桂提出要她改名，她立刻恢复了平时温顺的态度：

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

但即使连她的一身一体都属于统治者，她毕竟抗争过。像我这样几百年后的读者，记住了她抗争的姿态。人生至此，已经不朽。

香菱很像上梁山之前的林冲，两人都是对恶势力的步步进逼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但恶势力一定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两人在各自书中有一个共同的作用，即宣判现行制度在道义上的破产，证明革命的不可避免。香菱的反抗精神自然不如林冲，但我们不能对她求全责备，只是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冲动，想穿越回去保护这样的人，想砸烂罪恶的旧社会。

作者似乎也有这样的意识，所以在第62回的回目中称她为“呆香菱”，第80回的回目却变成了“美香菱”。

她不再是呆香菱，而是美香菱。这就是她一生最大的胜利。

其实我们知道，她有自己的名字，叫做甄英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