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酒 鬼 （二） -- 老光

这一日，收了工，晚上无事。

木排上的人，打从老祖宗手里起，就不兴点灯。

春寒料峭时节，一到晚间，河风习习吹来，感觉到一股寒意。我们几个在上河佬留下的圈圈灶塘上，烧起一堆火。四个人，窝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打发时光。

照例，这老杨头又把个酒缸子摸哈出来，提起那装酒的塑料大壶，倒上满满一缸子。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闲下来便要拱酒。

小嘴巴横趴在铺上，问了一句：“杨老头，只看到你天天喝呀，拱呀，你到底一餐喝得好多哟？”。

老杨头对他眯了一眼，淡淡地一笑：

“伢儿，不是吹牛皮！老子以前一餐喝得三瓶，那还不是而今这个酒呢。那时候的汾酒，性子烈呀，灌进喉咙里头，哽人呢！那个酒，划根火柴，一点就燃。哪像是而今这酒啰”。

一边讲，一边举起手里的缸子，向我们示意。

“就像是喝水一样的，味道得合得很！（不怎么样）”

小嘴巴趁机“夺”了他一句：“那你就莫喝哒噻！”

“不喝又而哈搞呢（怎么办）？不喝心里哈人（痒）哪！这是没得法哒呢！佬儿（小伢儿），而今的好酒还是有的，只是俺没得钱，买它不起！我一天又要喝它个两，三斤，没得法哟！只好狗子吃牛屎——图它的堆头（数量）多啦！喝这个薯米酒，反正是哄哈嘴巴啦！”

大儿接过话头；“杨老头，我看你做事都块（揣）个酒瓶子，有事无事都要拱它几口，有个么得味哟！依我看啦，酒这东西，是个害人的精呢！喝多了只怕没什么好处吧！”

大儿这话来得猛，只怕戳到老杨的软肋上！

好半天，老杨沉默寡言，不出一声，只是低着脑壳喝他的闷酒。

看到老杨那样儿，我们几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像雷打哑了的，都不吱声了。

看到大家都沉默寡言，我便扯开话题：

“杨师傅，你以前是搞么得的？”

老杨头把缸子端起，一仰脖，将剩下的那点酒一口拱得干干净净，然后，放下缸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讲起从前的伤心事儿。

“老子卵包挪灰（意思是很小）的时候，就下河当了排古佬。一直干到而今，拢共是四十多年哪！当日前，我下河当排古佬的时候，年纪比小嘴巴还小，才凳JB高（很矮）！搂根根讲起来，老子原来也是筒工人阶级呢。”

（那个年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最当红的时候）

“50年，排筏业一成立运木工会的时候，老子就入了会的，是地地道道的排筏业工人呢。我当道的时候，你们这些伢儿，恐怕还在您伢老倌（父）的大腿上转筋呢！你讲，我是不是个工人阶级？”。

老头对我望着，似乎是要我表个态。

我笑着点了点头。

“老子怎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的呢？主要是这‘进出口的生意’没做好啊”。

“么得进出口生意？”

大儿，小嘴巴和我，三个人听得莫名其妙，疑惑不解，齐齐地对他一把痴望着，只想得个下文。

我暗想：莫非这老家伙原来在外贸部门呆过的？做过进口出口业务？

看我们呆头呆脑地发怔，老家伙忍不住，裂开嘴巴，呵呵呵地笑哈起来。

“么得进出口的生意？想不到吧！那我就告诉你们啦。我的进出口生意就是喝酒噻！”

一边说，一边扬起手里的缸子

“喝了酒，嘴巴就喜欢黄诓，一黄诓就闯祸惹麻纱呗！”

“我这一辈子呀，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杯杯酒哦！您几个也看到哒，我而今一餐都还能喝一斤多。可想而知，当年一餐能喝好多？酒喝得一多，人的胆子也就大起来。不是有句话嘛 ：钱是害人的眼，酒是壮人的胆！胆子一大，说话就粗。喝得天昏地转，么得黄横（大胆）话都敢讲，哪个也不怕。真的是不晓得三儿大，还是四儿大。”

“你说三大啵，四又多出一个来，你说四大啵，三又排在前面的，四在后头。所以，同别人讲话就不依文理呢，心里想到的，嘴巴上就放出来！放出来就要得罪人嘛！酒醉的时候，讲过了的又不记得，醒了酒呢，又记不得。”

“常言道：说话的想得短，听话的算计长！得罪过的人，平日路素（平常）不会找你，等到运动一来，我的个乖乖儿！你就听他的炮响咯！看他的家伙噻！他整你不死，都要还你脱层皮呢！老子就是吃了这个亏哟！”

“57年搞大鸣大放，帮D整风。有人劝我莫发言的好些，昂合（刚好）那天灌多了点吧！跟着别人胡JB一顿乱诓！老子的发言，龟儿子们记得灵灵醒醒（清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白白！得幸我是个做事的工人，要是个干部的话，早就被打成右派分子，关进劳改农场了，真要是那样的话，如今骨头都打得鼓响哒呢！”

“61年搞精简下放，我就被那些龟儿们，咔嚓一剪刀，给剪（简）哈下来了。那个时候，我就是个六级工了，如果是不被他们一剪刀剪（简）哈下来，佬儿，你说，我而今的日子好不好过哟？”

说着，说着，老杨激动起来，想起往事，人都有些伤感哦。

听了老头这一番述说，我们几个心里也有些同情和怜悯。那个年代里头，平头老百姓，该有多少悲欢，尽在不言之中呵。

都想老头继续讲下去，不想就此收手。

我一边掏烟，一边使眼色，小嘴巴会意，赶快从铺上爬起来，拿起老杨装酒的塑胶壶，又给他满满地斟上一缸子薯米酒。

杨老头笑了笑，表示感谢：

“刚才说的是‘出口生意’。这进口生意嘛，指的是吃呀，喝呀这些啰！我搞了一辈子，钱呢，也是弄了不少的！但没有攒住几个。弄到的钱到哪里去哒呢？鱼吃水往鳃里头跑了哟！几个钱全都塞进了嘴巴，喝哒！吃哒！讲起我这一辈子喝的酒噻！伢儿们，问（淹）得你们死呢！我说这话，你们信不信？”。

我说：信。那两人也跟着呵卵形：信。

老光:【原创】：酒 鬼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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