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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海上旧事(一) -- 晨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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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海上旧事(三)

文革了。那是一个充满了激情、悲哀和荒唐的年代。上海相对平静,所以小学的时光如死水微澜,没有激情,没有悲哀,但不乏荒唐。细想起来,说没有悲哀是不对的。周围纵横的河汊成了失去活下去的勇气的不幸人们的理想去处。第一次看到死人是在大院的大门前不远。跟着嚷嚷着“看死人去喽”的小孩跑过田埂,看到一个中年女子的尸体,已经捞上来了,横陈河边,衣服还是湿漉漉的,躯体有点浮肿,肤色泛出青灰,那是死亡的颜色,看了不寒而栗。周围的喧闹退隐了,死亡像一种沉重的空气,笼罩着你,渗进你的肺腑,沉坐在你的丹田,带来心底的恐惧。很多年我都不敢到那片河塘去玩。

既然在郊区,小学就是附近的农村小学。学校不大,才三四百学生,家属院里的子弟兵、附近镇上的孩子和农村小孩都在一起上学。人还小,加上那年头大家都要和工农打成一片,没有觉得有什么差别。一直要到中学后期,“人以群分”才有点显现。

小学像一个大四合院,四条粉墙黛瓦的平房,围着一个土操场,南房前面还有一个同样没有草的前操场。说是粉墙黛瓦,那粉墙脏兮兮的,黛瓦也有残破不全。不知道什么黄道吉日,会把墙用石灰水刷一下,那就精神很多了。不过精神不了几天,因为各种各样的标语、毛主席语录、宣传画又上去了,粉墙又变成花墙。地上是青砖的,总是潮兮兮的。教室不大,前面一扇小门,一扇窗,后面再一扇窗。大白天开灯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教室里总是暗暗的。后来扩建了,在前操场边建了一座两层楼的教室,那是很高级的,哪个班在那里上课,胸膛可是挺得高高的。旧平房是砖木结构,几根虎口粗的木梁柱,一道砖,根本不结实,楞小子一撞就能把墙撞塌了。拆旧平房盖新楼时,把木柱一敲,墙就稀里哗啦地倒了。那是第一次看到房子倒了,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房子,那么容易就倒了,小小的心灵里咯噔一下,好象悟到什么道理。不过这道理五分钟后就挥发了,直到现在才重新想起来。

文革了,“教育要革命”,考试不考了,“抄一遍也是好的” ,毛主席说的。毛主席真体谅我们小学生。后来又要“复课闹革命”了,又要考试了。后来又是黄帅,又是张铁生。反正读书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直到有一天,又要考试了,而且我的算术只靠了67分,还连着两次。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多大小测验,开始只有期末,后来算有期中了,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小测验这一说。所以两个学期67分,老妈急了。急也没有用,我行我素。直到有一天,上三角恒等式,突然发现数学原来可以这么优美,这么讲道理,才突然开窍。从此数学开始有长进了,到加拿大后竟然可以“掼掼”洋鬼子。那位女老师,我现在还记得,人不高,很精神,说话轻轻的,但很快。我们毕业后不久,正好拨乱反正,她也不久后离开了。现在她该退休了吧?相信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经她开窍的傻小子,正在遥远的地方感谢她,祝福她。

小学四年级开始,我们也有英文课了。这在当时大概是十分超前的。第一课的内容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第二课是A long long life to Chairman Mao。老师说第一句是毛主席万岁,这大概是没错的。这第二句,老师说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意思。哪天去问问加拿大的老表们,到底有没有这么说的。这两句差不多学了一个学期。以后还学过什么Hands up,正好是备战备荒的年代,要学着点,有备无患,万一美帝国主义要向我投降呢?

革命了,学校这个无产阶级的教育阵地再也不能让资产阶级老爷们把持了。工宣队进驻了城市里的学校,条件好的还有军宣队进驻,郊区的学校嘛,只好将就贫宣队吧。上海近郊贫农很少,只好由下中农将就。好在对付我们这些臭小资的子女,他们的级别足够了。至于农村子女,那就顾不上了,跟着一块受再教育。其实我们教育都没怎么受,受的什么再教育呢?

贫宣队对我们这些臭小资的子女特别关照,经常教导我们不要有小资习气,可我们连小资什么样也没有见过。但这无关紧要,贫宣队还是一定要把我们教育好,有事没事就把我们揪到办公室去,放学后更是要“关夜学”,要我们好好思考。我们连要思考什么都不明白,反正不管了,思考就是了。经常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贫宣队的“老师”渡着方步来到面前,问我们思考得怎么样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大手一挥,回去吧,明天再接着思考。

既然毛主席说了,那教育总是要革命的。到底怎么革命,谁也不清楚。学校里大字报总是要写的,写什么呢?抄报纸。本来字就写得臭,还好写大字报把毛笔字练到相对不臭的地步,这也算是文革的一大功劳。光写大字报是不够的,教育要深入革命,要触及灵魂。我们这些小赤佬,灵魂里面空空如也,触及灵魂是真正的捣浆糊,所以只有老师出花头了。语文老师看我写作文还算通顺,就叫我当小老师,上语文课。她帮我从头到尾准备好,我上台当小木偶,也当过几回。

这时候,课程从语文、算术、政治开始扩充了。物理、化学、生物这些太小资了,改成工基、农基。牛顿定律、氧化还原反应不学了,学柴油机、农药和种子。我到现在也搞不清细胞核、细胞壁和细胞的其他什么劳什子;氧化还原反应也是,那电子不老实呆着,乱跑什么?

小学快毕业时,贫宣队决定“我们也要有一个中学”,于是小学附设中学,正式冠名“xx小学附属中学”。这大概是荒唐年代的荒唐事之一。凑巧附近有一所大学,我们就戏称它为“xx中学附属大学”。

中学了,教育继续革命,不分初高中,只有中一到中四。毛主席说了,“书越读越蠢”,十年够了,多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外面的世界还在继续革命,备战备荒,批林批孔,批宋江,反回潮,运动一个接一个,我们反正跟着挥小旗,喊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口号。秋季班转春季班,初高中转四年制中学,九年半后我们就被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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