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讲故事之】蟑螂小强（下） -- 南方有嘉木

小强，他下决心等小刀回来

小强在泥里待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三夜间，他没有睡，没有醒，没有动，没有静，无所谓饥饿，无所谓干渴。灵魂从身体撕裂，他痛到了一种空无，以至于失去了所有感知。

然后，有一只小小的蝴蝶飞过小强的身边，它的翅膀轻拂小强的额间，温柔、清新、静谧。小强意识深处的隐秘气流似被唤醒，他听到了宇宙的呼吸，有一道光亮，慢慢从心底晕染，然后渐渐扩散，流向他的四肢躯干，到达他的眼底，他睁开眼，看到无数蝴蝶随青草微颤，流光飞舞，他不由地轻叹，“好美！”于是他从空无中醒来，他的知觉开始恢复，他的理性开始工作，然后他给自己做了一个决定：

从此，存在即是等待。

这决定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决绝而执着，但实际执行起来，却一点儿也不艰难。等待和生活本身并不矛盾，小强心里头存着重见小刀的念想，日子反倒过得比以往认真。比如说为了不可期的重逢，得活得久一点儿，因此要努力加餐饭；又为了重逢时不为小刀笑话没个进益，得勤加练武，因此在学业上竟然踏实了起来。所以从外观之，小强非但没有悲伤哀戚，反可以称之为乐观向上了。

有时小强也会想，不知小刀走到哪里了，不知小刀见到精卫没有，这一路小刀安全么？受伤么？快乐么？有时候，小强只要想一想小刀要跋涉的广大和凶险，就觉得自己担心地要死掉了，有时候，他又会嘲笑自己没事瞎担心，和忧天的杞人没什么两样。他想为小刀做点什么的心是那么切，可实际能做的却是那么少，百思无计，唯一能做地就是不断提升自己，期待有一天能升级为一只螳螂。

其实小强也知道，这所谓的等待只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希望或支柱。对小刀来说，小强或小强的等待，其实都是无意义的，小强等，小刀无悲无喜，小强不等，小刀亦无悲无喜----小强的所有决定，从客观来说，和小刀本就是无关的。

小强也渐渐知道，其实等待也是分阶段的。比如最开始，小强还是会忍不住在江湖中寻找小刀的身影，每次他听闻什么颇有小刀之风的人事，总是会雀跃不已，然后千辛万苦地去探寻求证，但结果总是令人失望。小刀就是小刀，对小强来说，不存在任何相似，也不可能存在任何替代。然后慢慢地，小强就放弃了任何主动的找寻，倒不是因为他厌倦或疲惫了这样的找寻，而是他终于明白，如果真有一天小刀回来的话，那么第一个感知到的人，必然是他自己，因为这江湖，没有人比小强更了解小刀。

要知道，小刀的特征在小强的灵魂中镌刻地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小强在等待的日子中的所有努力，都是令他不断接近去理解这些特征而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特征便渐渐内化进小强的血脉与心神，令得小强在不知不觉中蜕去了蟑螂的形貌，在本质上获得了和小刀的相似性。因此，即便小刀失去了所有实体的存在，对小强来说，在人群中把他辨识出来也只是瞬间的事情而已。

而江湖，并不会因任何人的离开停止运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总有新人新事，令人热血沸腾或概叹不已。小刀，他逐渐被江湖遗忘。而刀光剑影中，花开花谢，小强，他的武艺越来深厚，笑容越来越收敛，他慢慢地便成了前辈。

小刀，他回来了。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会先于事实而感知。那天夜里，小强心口一痛，突然从睡梦惊醒，他看着窗外的一钩新月，向微茫夜色中探出手去，轻声道，小刀，你回来了。

小强真正见到小刀却是数日之后。

那时候，小刀青衫不改，两把缅刀仍在身后，和几位老友盘膝坐于一方巨石。夜色深黑，松风飒飒，他的身影似完全融入山石。小强屏息立于巨石之下，只听得小刀似正与人论道。小强全听不得小刀在说什么，他听到的只是小刀的声音，低沉，有力，又有些因干渴和疲倦而生的嘶哑。有时别人发言，小刀就会陷入长长的沉默，但是沉默过后，便是简短而利落的回答，像小刀的刀法，一刀劈下，直指人心。

小强站在那，默默地对自己说，是的，这才是小刀，是我识得的小刀。

小强很想像从前一样，跳出来大喊了一声，小刀，好久不见！我来帮你！

但他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那些长久的等待已经过滤了他最初的懵懂和毛躁。他不由地对自己摇头苦笑，然后坐下来静心听小刀在和人争论什么。如此，便是两日两夜，然后他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巨石，故作若无其事地看了小刀一眼，开始就小刀和人讨论的问题发言。

小刀，瘦得更峻切了。他面色有些发黑，眉间越发地紧。小强很想对小刀笑一下，可是他怎么都不敢。他看小刀的那一瞬间，小刀也瞥了他一眼，小刀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置于膝上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小强知道小刀已经认出他来了，小强很想问一声，小刀，你好么？可是直觉告诉他，小刀是不会理睬他这个白痴问题的。

于是他只好往下说。小强说了很久，说到后来，他的心底越来越紧张，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然后他便低着头草草了结了。

小刀没有看他，也没有搭理他。

然后有人顺着小强的观点往下说，小刀反驳了他。

但小刀仍旧没有搭理他，小刀甚至都没有提小强这个名字。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辩论结束了，其他人一个个散去。

小刀站了起来，小强也站了起来。

小刀没有看他，也没有搭理他，从巨石上一跃而下，准备离去。

小强呆了片刻，也从巨石上跳下，跟在小刀身后。

小刀没有看他，也没有搭理他，径直往前走。

小强整整衣领，然后喊了一声，小刀！

小刀没有回头，但是停住了，小强快步走到小刀跟前。

小刀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前方，他的目光平淡，他说，小强，你不必跟着我。

小强没有说话。

小刀说，小强，我已经听闻了许多你的事迹。你做得很好，我为你高兴。

小强突然觉得心疼。

小刀说，但你是你，我是我，不必同路。

小强咬着唇，他想着这无数日子里的牵挂和等待，他是如此不甘愿啊。

于是，他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砸在了小刀的脚面。

小刀终于垂下眼睑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略略温和了些，他叹了口气说，小强，你不必害怕，我会在江湖待着，让你知道我尚安好。

言毕，他便掉头而去，再未停留。

小强低着头立在那，他在心里说，小刀，我让你走了一次，天涯海角，这次我不要再把你丢了！

小强跟着小刀行走江湖

小刀虽然回到江湖，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很沉默。

而小强，倒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紧紧跟在小刀身后，但是他每日收集着小刀的各种讯息。要知道，现时的小强已经不再是初入江湖的菜鸟，他在江湖是如此长久的一个存在，以至于江湖上有何风吹草动，他都能够经由一些特殊的渠道得知，并予以反馈。

然后某日，小刀突然出手了。

小刀的出手，直接，犀利，精切，有效。

小强迅速地收集战况报告，他一眼看出小刀对手的破绽所在和小刀出手的路径。

他忍不住微笑，小强在灯下看自己的剑，他觉得血在血管里沙沙作响，他要和小刀并肩作战，他要让小刀知道，他的出手也可以和小刀一样快，一样狠，一样准，他甚至希望自己能亲手击败小刀，是的，他需要一场对小刀的胜利来消解那些在长久等待中积累起来的委屈与怨念。

于是，有小刀处必有小强，虽则小刀完全不理睬小强，但小强也完全不在乎小刀。小强，是那样执拗的性子，他一旦主意拿定，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更改他的意志。他全不在乎江湖中人如何看他，他用他的方式全力维护小刀，任何时候，有人攻击小刀，他都会先于小刀出手。以至于到后来，他自己都不再清楚他到底是在维护小刀，还是在向小刀证明自己。

这期间，江湖愈发地诡谲起来。雄鹰门的势力急剧扩张，其矛头所向，无不披靡。小强和雄鹰门中的几位长老素来交好，虽然雄鹰门屡生事端，小强也无意介入纷争，或站出来做何持平之论，对小强来说，江湖破裂也与他无关，只要有小刀。

然而小刀却不是小强，或者说小强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小刀。

小刀一直在对雄鹰门出手。

他的出手越来越快，受到的围攻也越来越多，他的打法也越来越枭厉。

如果说最初小刀出手，小强还会微笑的话，到后来，每次小刀出手，小强都无法入眠了。他整夜整夜地阅读战况报告，分析小刀的出手。他发现，小刀全不在乎自身的破绽，他也全不在乎他人的攻击，小刀只盯住对手的破绽，然后一击致命。小强不害怕他人对小刀的伤害，他太了解小刀的功力，即便有破绽，他人也伤不到他。他害怕的是，小刀在故意做一场自杀，然后好给自己一个理由从江湖消失。小强越来越焦灼，他明确地知道自己能用以挽留小刀的时间及其有限，可是他无计可施。

于是，他做了一件最错的事情。

他开始试图缓和小刀的枭厉，他试图用江湖的温情感化小刀----或者说，让江湖把小刀招安。如果说他以前是陪着小刀出手的话，现在他开始阻拦小刀的出手。小强，他首先要小刀的存在，其次才是江湖的公义；而小刀，他横尽虚空，可恃唯我，他只维护他的刀打出的道义。他拒绝任何牵绊的存在，尤其是以妥协换来的牵绊，小强愈希望他与江湖和解，他便愈孤绝。

于是有昆仑之战

那一战，雄鹰门各大长老全部出动，甚至小刀的旧友亦卷入其中，江湖风云变色。

数十年后，江湖都会记得当日场景。

小刀一袭青衫，单身匹马，将一纸站帖送到雄鹰门前，然后他第一次主动找到小强。

他对小强说，只一句话，此番决斗，你不可出手。

小强想笑复想哭。

他知道，这是一场了断，这是小刀对江湖的一场了断，也是小刀对他的了断。

他抬头看着小刀。

----这么多年，他们竟然认识了这么多年！

他看着小刀，看着小刀眼中的自己，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他们都老了。

他想伸出手轻拍下小刀的手背，他又想轻轻伸出手去拥抱下小刀，可是，他们之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小刀说，小刀，你还记得当年你教我武艺，我耍赖，把头埋进沙里不听你训，你也曾微笑么？

小刀不动亦不作声。

小强叹气说，想来宛如隔世。

他顿了顿道，小刀，给我一个微笑好么？如此我便绝不出手。

小刀看着他，小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强不由低下头去，他低声说，小刀，你去吧，我看着就好。

于是有昆仑之战。

第一日，小刀独对雄鹰门各大长老，身中三十七道刀伤，小强虽然看得心惊胆战，但心底知道其实并不凶险；

第二日，江湖各大门派的名宿出动，与小刀论剑昆仑，小刀伤至经络，小强整夜未眠；

第三日，小刀一早便有些异常，他人不晓，但小强一眼即指知前夜当有密战，小刀已经伤至心神。小强略略思忖，便已知对手是谁，只能一声长叹。好在两日恶战，小刀功力惊人，一般人倒也不敢贸然出手。小刀扶刀而坐，闭眼静思，倒得着些时间休息，小强在旁看着，也略略心安。然而，到得当日夜幕甫降的一瞬，突然一黑衣人从小刀背后偷袭，小刀似仍闭眼，小强再忍耐不住，腾身跃起，左手一格，黑衣人一刀便砍在了小强臂上，小强继之右手一剑，挡开黑衣人的进攻，然后以剑驻地，立于小刀身前。事变突然，众人纷纷刀剑出鞘，围住了小强，问道，小强你当真要为小刀与江湖为敌？

小强只觉心口剧跳，他看着小刀，他心里想，小刀，小刀，你若现对我微笑，或对我说，我们就此一块儿离开江湖，我便和整个江湖为敌又何妨？

小刀看着他，默然不语，但眼中极是鄙夷，脸色也已怒极。小强突然明白，自己所想的永远都不会发生，在小刀心里，小强比之雄鹰门更为卑怯，因为他竟曾试以江湖的温情招安小刀。

他们二人之间，积怨已深，早无挽回之余地，可笑他还夜夜为小刀呕心沥血。

他在此地思忖，众人已经按捺不住，突然一人抖出一个剑花，便向小刀面目袭来，正是前三十万禁军总教头。小强斜身一让，小刀耸身而立，即刻拨刀，刀剑相交，小刀本就受了内伤，虽勉强站住，但仍不免一个踉跄。小强见小刀凶险，顾不得许多，一剑直取总教头心口，总教头一声长笑，右手以剑黏住小强的剑尖，左手已经拍向小强面门。小强只觉掌风凌厉，知道闪躲不开，他往旁斜视小刀，只见小刀缅刀垂地，是个袖手而立的样子，心头不禁一阵苦楚，心道，如此也好。心念顿转之时，突觉掌势已撤，只听耳边一声断喝，小强，你自己看看，你待他如何？他待你又如何？

小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手中剑尖被一股力道引向小刀，正往小刀心口刺去。

小刀突然皱眉，他往后一步，堪堪躲开小强的长剑，然后一甩手，即将右手缅刀往总教头掷去。其时小强与总教头只一步只隔，总教头略一伸手便捞过小强，于是小刀的缅刀便结结实实击中了小强的胸口。小强长剑落地，刀力未尽，他又全无防备，便直直向身后的山崖跌去。

电光火石之间，小刀往前一跃，只来得及抓住小强的右手。

好冷----这是小刀的第一反应。

好轻----这是小刀的第二反应。

小强抬头看着小刀，夜风烈烈，冷月之下，小刀面色如冰。本来他的心口剧痛，然后他突然失去了那些痛觉：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这就是心死的感觉。

他看着小刀，突然笑了一笑。

然后他用左手拔出胸口的缅刀，往小刀握着他的手砍了下去。

小刀只觉眼前一道血光飞起，然后刀光一闪，他本能地缩手，于是小强便朝昆仑崖底落了下去。

他突然想起，当日他在树上休憩，小强独自在树下卖艺，他看小强笨拙忍不住窃笑，而出手指点。

他突然想起，那时候小强是多么爱笑爱耍赖的一个孩子啊。

后来

昆仑一战，江湖寂寞。

雄鹰门从此支离瓦解，小刀也不知去向。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我们，都是宇宙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