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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海上旧事(一) -- 晨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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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海上旧事(五)

现在大院所在地,前后左右,车水马龙,热闹得很。那时,大院像一个孤岛,周围都是农田,其间点缀着一些村落。人民公社化了,所以某村某庄的说法被某某六队、某某七队代替,反正一个村里的人也基本是一个生产队的。大队则要大很多,大院周围的前面属于一个大队,后面是另一个大队的,每个大队有一个小学,中学一般几个大队合一个,一个公社至少有一个中学。

在农村小学,肯定有农村同学,也就有机会到农村同学家里去玩。上海近郊贫农不多,组织贫宣队时都招不到多少贫农,大多是下中农在撑着。由于整个成分比较高,上中农也轮不上阶级斗争的主要对象,所以农村同学大多是中农家庭。记得房子都是瓦房,就是上海郊区普普通通的那种粉墙黛瓦的房子。几家人合住一个院子,院门本身就是一个过厅,前后敞开,两侧各有一个耳房。一个同学的家就在耳房里。青砖铺地,房梁清晰可见。过厅里堆放杂物,还有大量的柴草。上海郊区没有什么树,柴草主要就是稻秆、麦秸。柴草堆起来的草垛,就是我们玩耍的地方。里院有厢房、正房,房主不认得,没有进去看过。同学的家里有红木家具,光泽已经没有了,但威势还在,镂空鼓形的圆凳,鼓形的圆桌(带大理石桌面的),背靠上带大理石的太师椅,当然还有红木的方饭桌,边上带小抽屉的。不知道这是祖传的,还是打土豪、分田地分来的,没有问。

闲来没事时,也会到附近的村子里东转转、西看看。别的记不得了,但记得看到老妈妈织粗布。这不是电影、照片里常见的手摇的旋转式织机,而是一个架子,将纺线像“绷毛线”(小时候帮妈妈把特大麻花一样的一扎毛线绕到毛线团上去过吗?)一样绷起来,然后一个手推着梳子来回梳,另一个手拿着梭子在纺线之间穿来穿去。织出的是蓝花粗布,质地有点像帆布,但没有帆布密实。冬天农闲天气好的时候,老妈妈会推出木制的织布机,坐在过厅前背风向阳的地方,带上老花镜,不紧不慢地、有节奏地推拉一下,然后年迈的手指用不可思议的灵巧把梭子穿过来、穿过去,再推拉一下,再穿梭一下,渐渐地,蓝花粗布就开始成形了。冬日懒洋洋的阳光下,微风中飘动的花白头发,刀刻一样的皱纹,被岁月染得棕黑的木织机,并不绚烂的蓝花粗布,和倦卧一边、半醒半睡的大黄狗,这是一幅难以忘却的童年图画。

另一幅难以忘却的图画就是田野花开得时候。棉花的花像月季花一样,大大的,粉色的;油菜花的花不大,但金黄得耀眼。田野花开得时候,一片片的,间杂着返青的秧苗,像印象派的画一样,散射着不经意的浓烈,和刻意的希望。那时节,上海的河汊里,还有帆船往来。蓝的天,白的云,花丛绿野之间,无声地滑过一片洁白的或补丁打补丁的脏兮兮的帆,这是一幅只有梦境中才能再现的图画。

春夏秋就是农忙季节了,好像一开春后就没有空闲的时候。那是一个以粮为纲的年代,上海郊区普遍从单季稻向双季稻转换,部分公社还种上了三季稻,也就是说,从开春到深秋,水稻从插秧到收割要来上三回。插秧前,田埂会挖开一小口子,水从不远的河里抽上来,从灌溉渠里流进田里,田就成了一片片长方的浅浅的池塘,无风的天气,连天的水田被尺把宽的田埂像棋盘一样整整齐齐地隔开,天是蓝的,田也是蓝的,只有天空中懒懒地飘过的白云,搅动了天地之间蓝色的明净。灌水后的田里,有很多青蛙、泥鳅、蝌蚪,偶尔有小鱼、蚂蟥、水蛇。我们不敢下水田里去摸鱼,怕蚂蟥、水蛇。夏季稻插秧前灌水时,青蛙和癞蛤蟆正多,于是晚上癞蛤蟆就高一声、低一声地咕咕叫着,合着蚊帐外饥渴的蚊子声,吵得人烦躁得很,睡不着觉。

插秧了,农民分两拨,一拨在地里插秧,背负青天,头戴草帽,一手托秧,一手有节奏地母鸡啄米似地插秧。另一拨则在田埂上穿梭挑运秧苗,肩挑着重担,在窄窄的田埂上哼着号子颤颤悠悠地健步飞走,很有一点本事的。秧苗运到了还没完,要扔到插秧的人附近。只听一声声吆喝,一坨坨秧苗就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准确地落在下一步要插秧的地方。两拨人配合密切,水平如镜的田里一会儿就盖上了一层嫩绿的地毯。

渐渐地,水退了,秧长高了,灌浆了,成熟了,收割的时候到了。学农的时候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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