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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二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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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 第一部,第四章2

现在,面对谢富治提出的同样问题,父亲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

父亲后来回忆说:“其实,当时心里还是有个小九九。很多从延安新分配来的知识分子一到部队马上就当了政治教员,参谋,干事,甚至副指导员。在部队里,党完全公开,是不是党员谁都一清二楚。老同学邵英就因为是党员,现在已经是支队教导员,管着好几百号人。只有自己依旧是个不伦不类的文化教员,一开党支部会就得靠边站。在抗大本来有机会,却被一个傻瓜给拒绝了,幼稚,太幼稚了。”

不过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在父亲看来,当时的共产党员的确是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为了革命利益不惜牺牲个人利益,甚至牺牲宝贵生命。根本没有一点结党营私的影子。看看周围的党员,都是些不知疲倦,一心一意干工作的人。不管干什么事都能起到模范表率作用。像陈锡联,谢富治这些旅级干部生活上和普通战士基本没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共产党员不光是革命坚决不坚决的问题,也是个在革命队伍中光荣不光荣的问题。我居然会糊涂到把国民党腐败反动的结党营私往共产党脑袋上套,真是混蛋透顶。

这就毫不奇怪,当时站在谢富治面前的父亲是何等的喜出望外。

接下来,谢富治把父亲拉到里屋内单独问话。

“你是什么成分?”

“我爷爷手里有几十亩地出租。”

“到底多少?三十亩以上要算地主了。”

“我那时小,不清楚。恐怕到不了三十亩。在城里还开过铺子。”

“啥铺子?有多少资本?”

“买布的。资本不清楚。”

“有没有绸缎?有绸缎就算资本家了。”

“不清楚。”

“你爸爸干什么的?”

“中学教员。”

“就算个小资产阶级罢。地主,资本家上边不好批。”

接着填表。谢富治对着门外喊了声:“锡联,你看就我们俩做黎明同志的入党介绍人吧?”

“老子从来不介绍臭知识分子入党。”陈锡联笑哈哈地走进来,一眼看见了父亲脚上那双日本牛皮靴,眼珠一转:“不过嘛。嗯,黎明同志,你这穿双靴子真是不错,看上去很威风。能不能脱下来给我看看。”

父亲那时小毛头一个,旅长的话真让他受宠若惊。他马上把靴子扒拉下来。陈锡联把脚伸进去后,连说几声:“很合适,很合适嘛。”眼睛一挤巴,说:“谢谢你,黎明同志。既然你送给我,我也就不客气了。”

父亲愣了半晌,天下竟有这么“无耻”的旅长。顿时扑上前去,一把抓住陈锡联的脚就往下扒拉靴子,恨恨地说:“哪个同意送给你的,堂堂旅长这么吃诈骗?”

陈锡联干这勾当也不是一回两回儿了,哪里肯放。边说边嘻皮笑脸地说:“我答应给你做入党介绍人。”

“老子不需要你介绍入党。亏你也是共产党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倒敢明抢我的靴子。”父亲已经气急败坏。

谢富治在旁边洒脱地笑笑:“唉,我看还是来点经济学原理,等价交换吧。”

“对,对,等价交换。”陈锡联从上衣口袋上摘下一支钢笔,递给父亲道:“你看我搞的战利品,听政委说还是美国货呢。我大字不识几个,别这儿也是个浪费。你们文化人拿去正好用得着。这双鞋你穿上威风是威风,但太笨重,行军也不方便。我骑马上上下下多得劲儿,你送给我,公平交易,该行了吧?”

父亲看见那支派克钢笔,早已心痒痒得不行,连忙一把抓过来。嘴里还直嘟囔:“算了,小人不见大人怪,咱当兵的也不跟你旅长争。就算我做个人情吧。不过入党介绍人可是你答应了的。”

十一

按党章规定: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有三个月候补期,但父亲参加宣誓后,没过几天就提前转正。当时他是以极虔诚的心情和极严肃的态度履行入党手续和仪式的。特别是入党宣誓的时候,内心充满了庄严神圣的感觉,满腔忠奋决心要为共产主义抛头颅洒热血。入党之后,马上父亲由文化教员提升为政治教员。好笑的是,他刚开始上政治课就被吓了一跳。第一堂课的讲授提纲是“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不遵守这个原则,就会影响民族团结,影响抗日战争的胜利。父亲在课堂上讲得唾沫横飞,头头是道。没想到过了不久,校部找党员去开会,忽然说: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是错误的,要进行批判,可把父亲弄懵了。这不都是上级的指示吗?父亲他们上课的提纲是校部印发的,准备课是教育科召集的,怎么说错就错了?别说父亲那时的政治水平绝不可能有辨别这样大事的能力,就是经过多年政治风浪考验,明白很多政策是错误的,他也不敢公然唱反调。党员会议开过后,教育科又召集父亲他们开会,布置改变讲法。提纲也改变了,改成统一战线中的独立自主政策,批判两个“一切经过”的提法。

这是父亲第一次体验中国共产党政策的朝三暮四。由于照旧让父亲上政治课,他思想上倒没有什么顾虑和害怕。不过为了备课,父亲还是仔细阅读了列宁的两个策略。那时他是越读越觉得有味道。觉得列宁不仅写的精辟、深刻,而且简直象是针对着“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的错误讲的,他哪会儿还不知道这个政策和王明有什么关系。父亲一遍又一遍的自己反复琢磨大革命失败的教训,越琢磨越感到陈独秀丧失无产阶级领导权的后果严重。同时,对照太行山的情况,他感觉一切经过统一战线就是一切要经过国民党的许可,一切服从统一战线就是一切要得到阎锡山的批准,真要这样办,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怎么能坚持抗战,争取抗战的胜利?有了这一次波折,自己着实用了点功夫去掌握批判的武器,用了点脑子去提高辨别的能力,似乎真正找到了理论和实践的充分根据。所以,按新精神讲课的时候,觉得更加头头是道。学员也都通情达理,听了父亲讲自己的理论水平低,没有辨别能力,他们在讨论时也说自己的文化低,没理论,需要好好学习,提高觉悟,没有一人怪罪父亲。父亲也就心安理得了。

十二

很快父亲就被提拔为旅宣传科长。那个时候当官可没那么轻松,打起仗来就得负独立责任。父亲第一次独立负责是在破击平汉线的战斗中。这是几个军区主力配合作战,要拔掉敌人设在铁路两侧数十个碉堡。父亲自已参加过阳明堡,响堂铺等多次战斗,受到一些锻炼,有了一点利用地形地物,躲避飞机、炮弹,分辨危险枪声等感性知识,很有点自得,觉得上级肯定会给一个艰巨任务。不想谢富治给科长们分工时,让有的人随战斗部队去作战场鼓动工作;有的人带民兵去破坏铁路、公路;有的人准备收容俘虏;有的协助卫生队抢救伤员。连敌工科长白丁都弄了个“负责敌占区群众工作”的任务,而分配给父亲的任务居然是带民夫,接运物资。父亲感觉这个任务显然要轻松些,心里老大不高兴。他觉得“负责敌占区群众工作”的任务又光鲜又刺激,应该交给宣传科,怎么给了敌工科。谢富治似乎看透了父亲的心事,把父亲单独留下,认真地说:“黎明同志。你可别小看这个事儿,你要带一千多民夫,他们是老百姓,虽然有些训练,但比不上部队的纪律严明。要带这么些人往返穿过敌人的碉堡群,保证接运物质的安全很不容易。这些物质非常宝贵,都是根据地急需的,担子不轻呀。有些人(父亲觉得是指白丁)办事咋咋呼呼,没有你那个认真劲儿,所以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放心些。”

父亲那时从未单独负过责任,听谢富治这么一说,马上紧张起来,担心这些贵重物资在接运途中有个闪失。心理压力挺大。

谢富治转头对政治部主任山路说:“山路同志,宣传科就那么几个人,都没什么战斗经验,能不能从政治部找几个人帮帮他们?”

山路挺爽快:“我已经指派三个干事协助他们,三个人都有点战斗经验。黎明同志,具体事项你去找地委曹书记联系,他们有安排。组织上信任你们,你一定要保证完成任务。不得丢失贵重物质。”

父亲出来,找到地委的曹书记。曹书记有点重伤风,鼻涕口水满脸污黑,瓮声瓮气,但很干脆地说:“我们组织了一千五百人,全是各村的基干民兵,还有不少老基干民兵。我们把他们按班,排,连,营编组,各级都有地方干部带队。他们大多有支前经验。队伍的总负责人是赵县长。你们的任务就是指挥队伍行进,休息;指导利用地形,地物隐蔽飞机;战斗打响后帮助稳定情绪;交接物质时防止混乱;保证迅速通过封锁线;安全把物质送到根据地。”

父亲悬吊吊的心放下不少。曹书记抬头看看父亲,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怎么样?小伙子,有点紧张吧?”

父亲瞟一眼肩上那块新起的污垢,咧咧嘴说:“曹书记,这可是新洗干净的衣服哟。”

“那太对不住了。不过这样一边干净一边脏也难看,不如我再来一巴掌,两朵花对称。”

于是父亲另一只肩膀也染上一块污垢。

十三

赵县长叫赵志一,中等身材,瘦长马脸,头上一顶灰色军帽,身着兰布短衫,脚蹬草鞋,腰挎短枪,一付文不文,武不武,军不军,民不民的派头。父亲和他打过招呼后,两人各自拿出一张地图。赵志一的地图是油印的,质量低劣,花里呼哨看不清楚。父亲的一张行进路线图,是他从作战室抄来的,比例既不准确,标记也不规范。黑点代表碉堡,曲线代表封锁沟,叉代表封锁墙。如果没有其他解释,简直就是一部天书。两人对照地图细心研究,基本弄清楚了,他们要从冀西的浆水附近出发,沿着沙河向东偏南,直驱平汉铁路,行程约一百二十余里。敌人在铁路两侧设置有封锁沟、封锁墙,而且碉堡林立。沿着沙河两岸,每隔三里五里,便有一个碉堡,要从它们中间插进去,再穿回来。赵志一看见地图上黑点起疙瘩就有点发愁:“黎明同志,我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一千多人,说是民兵,其实都是老百姓,要从这么老些碉堡中来回穿插,还不得放了羊。”

“不要紧。我们部队这次出击,打的就是这些碉堡,沿路都有部队掩护。关键是我们自己沉住气,只要干部不乱,民兵就乱不了。不知道各级带队的地方干部有多少打过仗?”父亲回答。说到最后,父亲有点后悔,这话会不会有小瞧地方干部的意思。

赵志一低着头,若无其事地在地图上比划了一阵,抬起头注视着父亲。父亲当时的感觉是他在冷笑,觉得肯定会听到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比如“抗日的地方干部也不是孬种”什么的。不想赵志一出口就是泄气话:“你说得对。地方干部大多缺少战斗经验,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们军队干部撑腰呢。”

谁给谁撑腰?听了曹书记的话,父亲胆气壮了,没想到赵县长又要拔塞子。父亲暗暗佩服谢富治经验丰富,同时意识到他对自己的充分信任,心里不禁有些骄傲。这个时候自己不出头谁出头?他对赵志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是三八五旅,太行山的绝对主力。有情况,部队的同志先顶着。你们地方干部,摸得透民兵的脾气,掌握队伍还得依靠你们。”父亲把带来的几个干部分散开来,各自跟着一支队伍走。

十四

又值初秋季节,天高云淡,燕舞蝉鸣。似乎一切大的战役行动,都喜欢硕果累累的丰收季节。大约下午五时左右,部队从驻地各村陆续出发。这是冀西一带山区,山上长满柿子树,酸枣树,核桃树。各种果实,红的像灯笼,绿的像翠玉,园漉漉,光生生,掩映其间,真个色彩斑斓,物华冉冉。刚刚翻过西边高山的太阳,露着半圆的脸庞,又大又红,沉浸在一片薄薄的云层中,从参差不齐的山脊边喷射出万道金光。猩红的太阳,绯红的天空,把茂密的树林染成深红色,把黄土山地映成赭红色,仿佛是位画师,用一支粗笔,蘸着红色颜料,把这一带的天地山川给涂抹了一遍。队伍从各个山坳里冒出来,像无数溪流,曲折蜿蜒的朝一个方向汇合。父亲带的民兵队伍,早已准备就绪。他们扛着准备抬东西的棍子,棍子上缠着准备捆绑用的绳索。少数老基干民兵肩上扛着杆长枪,即使是支“单打一”,也显得颇为神气。和战士们臂缠白布一样,民兵们人人头裹白巾,便于夜暗中相互识别。这支队伍在夕阳辉照下行进。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土枪,哪是棍棒,宛如一支装备颇佳的正规部队。赵县长和父亲走在一起,带着队伍跟在主力部队的后面行进。

天渐渐黑了。人马在无边的夜幕中,静悄悄的前进,只有离得很近,才能听见脚步的沙沙声。父亲骑着马前后观察照应。让父亲意外的是:这队伍虽然是些老百姓,夜行军的速度却不慢,没人大声说话,没人咳嗽,没人打火抽烟,前后联络也颇为紧密。当进入敌占区,从据点的中间通过时,连脚步也走得很轻。好在封锁沟、墙已经被前面的部队填平、推倒,民兵队伍只是随队跟进,所以,一切都很顺利。从敌人的碉堡丛中,穿行五、六十里,除了零星的枪声、狗吠声而外,竟没有任何响动。父亲对赵志一说:“看来敌人的封锁也不过如此。”赵志一回答:“平汉线两侧是敌人防御的重点,不可大意。”

到达平汉路附近,已是深夜两、三点左右。月亮从云层中渐渐露出,用它柔和的光影,抚摸着整个部队。不久战斗打响,全线红光闪闪,流星飞雨,照得铁轨闪闪发亮,树木、房屋清晰可辨。枪炮啸鸣,钢铁碰撞,加上喊杀声,爆炸声,人呼马叫声,掀翻铁轨的吼喝声,把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变成了天摇地动的世界。

顾不得去观赏这雄伟壮丽的场面,忙着和送物资的同志取得联系,指挥民夫迅速交接。物资全是用麻袋装好了的,每袋都很沉重,要捆绑结实,才不致在路上丢失。好在冀南那边来的人和我们这边的人,一齐动手,没要好久就交接停当了。父亲对赵志一说:“战斗情况,千变万化。要赶快走,天亮前离开铁路越远越好。”于是一声号令,扛的扛,抬的抬,连和冀南的同志告别都来不及,就往回走。走了一阵儿,父亲才想起来连物质名称,种类,数目都没弄明白,也没有和冀南的同志告别。赵志一急喉喉地说:“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我们不会贪污。”这时,再也用不着保持肃静了,大家吵吵嚷嚷,你催我喊,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加快步伐,趁天明前,越过敌人的碉堡、据点。

然而,走过二、三十里路程,每个人肩上的沉重负担,毫不容情的压低了行进的速度,当太阳已经很高的时候,敌人的枪弹从我们的两侧,不断的射来。民兵们有点心慌意乱,焦躁不宁。父亲派到各营的宣传员,立即向民兵解释:‘巴,巴’响的子弹是从距离较远的碉堡中射出来的,弹道较高,伤不了人,要赶快走。听到发射距离近的子弹‘嗖,飕’作响时,他们又会立即安排民兵选择地形隐蔽,躲开危险。有的民兵疲困加害怕,拖不动了,宣传员就帮助扛一阵。父亲的任务就是左右观察,判断周围敌情地形,选择路线,尽量利用死角通过危险地带。

离最后一道封锁线还有十几里,所有人都筋疲力竭,再加上几位民兵负了伤,需要包扎、抢救和找担架抬运。另外,经过长距离搬运,有的麻袋松了口或戳破了,父亲这才发现包裹里装的是银元和印书报的铅字,需要重新包扎。父亲当然知道白华华的银元是什么价值,但就不明白干什么要不辞辛苦搞那么多铅字,难道这时候还要讲究文化不成。赵县长有点手忙脚乱,顾了伤员,顾不了物质,顾了物质又顾不了收容队伍。他声嘶力竭,到处叫喊:“不能丢下一个伤员,”“不能丢下一块银元,”“不能丢下一个铅字,”然而,不少人经过连续十七、八个小时的负重行军,再也拖不动了。正在这时,一个骑兵快马加鞭跑过来,逢人就问:“你们的负责人在哪里?”民兵把父亲指给他,战士跳下马,匆匆说:“首长叫你们赶快走,敌人的骑兵出来了,我们的部队顶不了多久。”说完跳上马就跑。

谁都明白,日本骑兵非常灵活,战斗力也很强,一旦插到这支乌合之众的面前,后果不堪设想。不过,情况一紧张,父亲头脑反而清醒了。事情明摆着:八九个伤员,要三四十人抬,这三四十人留下的物质又叫谁扛?他马上对赵县长说:“别管那么多。第一是伤员,你带人抬着走。还有人就搬运散了架的银元。铅字带不动,就扔一边。”

没想到赵志一认了真,他铁青着脸喝道:“上级的指示是死命令,丢人不能丢物质。扔掉铅字,银元,你敢负这个责吗?”

父亲也知道命令,只是刚才完全忽略了。赵志一提起来,他内心一沉,知道说错了话。然而,他心中突然冒出一种难以压抑的自傲,红着脸大叫道:“负责就负责。就算这些物质比人命值钱,该枪毙该杀头我一人担当。”

赵志一沉默片刻,过来紧紧握握父亲的手,低声说道:“谢谢你。我替这些伤员感谢你。要受处分,算我一份。”

父亲已经来不及动感情,他让赵志一带上人先走,自己去周围找人。现在的关键是能不能找到人,有人一切好办。他恶狠狠对身边的小干事说:“子弹上膛。进村就找维持会长,给找人,万事大吉,不找你就开枪。”

父亲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知道这儿是敌占区,没有党组织,上哪儿找人?就算霸王硬上弓真弄到几个人,也很难保证他们不捣乱。所以他当时想的就是和少数人留下来掩护,万一敌人扑上来,就用随身带的手榴弹跟他们拼死了帐。这样至少多数同志可以把大部分物资运回去。

万万没有想到,就这接骨眼儿上从周围村子里冒出好几百号人,男女老少。刚开始父亲和赵志一以为碰上土匪哄抢物质了,不想他们二话不说,过来就帮助父亲他们补换破烂的麻袋,收拾散乱的物资,重新包扎捆绑好。接着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替换了累垮的民兵,还抬来几块门板,做成临时担架,把几个伤员抬了上去。父亲队伍中的其他人看见这支地下冒出来的一支生力军,也都情绪大振,纷纷加快脚步,像飞一样朝最后一道封锁线冲去。父亲不仅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且被蕴藏在人民大众中的这种崇高的爱国精神、同仇敌忾的勇气所深深感动。他相信不管日本鬼子如何凶恶、疯狂,是绝对无法征服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的。

正在这时,大道边落下几颗炮弹,一架涂着“红膏药”的飞机飞了过来。父亲赶快指挥大家往路边隐蔽。一眨眼工夫,路面上就只剩下大包小包的麻袋,几乎所有人都躲到了路边的沟坎中,只有一个小矮个儿站在道路中央发愣。父亲顾不了那么多,狂奔过去,一把将小矮个儿拖出路面,两人连滚带爬下了坡,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十六

“小妮子?”父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些犹豫地叫道。

小矮个开始把脑袋死死钻进父亲怀里,双手紧紧握着他的的腰,浑身如同筛糠似地颤抖。这时她抬起头来,理理散乱的鬓角,双眼有些迷茫。

父亲一把扯开衣襟,从胸前的衬衣口袋中取出一个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芦,上面画着几叶水嫩嫩的绿竹。他把葫芦在小妮子眼前幌了幌:“看,青竹叶子镇酒,信不?”

小妮子的双眸园瞪,欣喜的眼光如同汽车缓慢启动,加速,越来越快,最后奔泻而出。她抢过青瓷小葫芦,飞速塞进自己的怀中。然后,欢快地用手摇着父亲的肩头,晃着脑袋顽皮地说:“大哥哥,信不信,我也是八路,八路军了。”

“小妮子真当兵了?”

“我早知道你们小瞧人。”小妮子嘟着嘴,却挡不住高兴:“信不信由你:你们走后,我们全家跑到外婆乡下。后来八路军宣传队从那儿路过,看我活蹦乱跳,就让我就跟着他们走啦。”

小妮说完满脸自豪,她接着关心地问:“小骡子和秦连长呢?”

“秦连长现在当司令了,在路北活动。小骡子先前还在随营学校。上个月有人告诉我,他去了战斗部队,具体在那里我就不知道了。”父亲回答完,马上好奇地问小妮子:“那你怎么到了这儿?”

“破击平汉线呀。我们还在碉堡前面给伪军唱戏呢。”

“真的?唱的什么?”

“唱‘松花江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们在太行山上’。好多好多,有两个炮楼子还是我们给唱下来的呢。上半夜我们才撤退到这儿,刚要在村里歇息歇息,就有人报信说八路的运输队跑不动了,叫大家伙快去帮忙,我们就都来了。没想到碰上大哥哥你。”

“这儿不是敌占区吗?”

“敌占区怎么啦?不都是中国人吗?何况村里的维持会长都是咱们的人,他们只是应付应付日本人。这不宣传队就大大方方住村里。”

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双手还抱着小妮子的腰,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到身后。小妮子一把推开父亲,低下头,红着脸朝四周看看,盘腿端坐,不住地用手指在地面划拉。父亲轻轻伸出手,用两根指头叼住小妮子的小手指。小妮子摇晃摇晃手掌就不再动弹。父亲感到一股暖流从小妮子的指尖传到自己的掌心,然后顺着手臂蒸发起来,激荡心房,温暖周身血液。父亲听到四周围飞机的引擎声,炸弹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声,但他没有丝毫恐惧和害怕,因为他希望飞机不会离去,炸弹不停爆炸,机枪永远“达达达”响个不停。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小妮子灿烂笑靥的背景,就如同黑白对比,只有永恒的深渊才能烘托纯真的晶莹。

“小妮子。”父亲喃喃自语。

“人家有大名了。”小妮子扭动腰俏,咯咯地笑。

“大名?”

小妮子又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竺青。”

“竺青?真好听。”

“大哥哥以前叫什么?是不是黎吉昌?”

“是啊?我参军后改了名字。”父亲莫名其妙,不知道小妮子从那儿知道自己的原名。

竺青从随身带着的碎花兰布小包中掏出一封信,扔给父亲,轻轻说:“知道就是你的信。我在总部看见的,谁也不知道收信人是谁,我就拿到手上了。心想反正还能和你见一面。”

父亲一看,原来是奶奶写的。信是一年前写的,不知辗转了多少路程,经历过多少曲折。信封的边沿,有不少地方磨破了,仅仅没有把信纸漏掉。信封显然经雨水侵蚀过,模糊的字迹仿佛水墨画的印渍;经过仔细辨认才看出:“八路军一二九师”几个字,至于父亲的名字,字体较大,还比较清楚。多亏小妮子有心,否则也许永远收不到。

父亲拆开信一看,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竟是奶奶的亲笔。信纸上的红格框虽然被水浸得有些散开,把纸的边沿染成了淡红色,写在上面的字却还清楚。信写得很简单,看那歪歪扭扭生涩的笔划,可以想见写时的困难,不知费了多少遍的功夫才写成的。

信是这样写的:

昌儿:

自你走后,我和顺儿已搬到乡下老家来住。接到你的信后,顺儿也和他的几个同学到延安去了,家里只留下我一人。

你们两弟兄都离开我,娘是舍不得的,国家成了这个样子,不离开也不行。你们两弟兄都能上前方,村里的人,亲戚朋友没有不夸奖的;娘的脸上光彩。

听说北方很冷,晚上睡觉要把肚脐盖好,不要受凉。在前方,遇到合适的姑娘,要早订终身,成了家,有人照顾,娘就放心了。

母字

民国 年十月廿日

看了这封信,父亲的眼泪止不住象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他把信塞回竺青手中,站起身跑到一边,竟嚎啕大哭起来。赵志一不知发生了什么,快步跑过来,从竺青手上接过信扫了一眼,表情淡淡地说:“这不是一封信,这是全中国母亲们的心。”

十七

枪炮炸弹声停止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大道上,他们整理好散乱的包裹,踏上了突过最后一道封锁线的路程。越走枪声越远,他们很快进入根据地。到达目的地后,太阳也到了他们昨天出发时的位置,从西面高山上又放射出万道霞光,大地一片绯红,像在迎接完成了这一趟任务的人们胜利归来。

通宝推:红军迷,gaogeli,夏至欧锦,caj306,土八路,酒剑狂徒,朝雨,老醋花生,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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