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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五章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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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六章2

谢富治,陈锡联终于下定决心,组建冀南挺进支队。团级单位,营级建制,从各部队抽掉最好的干部战士。连排以上骨干必须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班长战士全部是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兵。主力十团参谋长马家兴担任支队司令员,邵英任政委。邵英是唯一一位没有参加过长征的连以上干部。

任命宣布后,邵英愣在哪儿站了半晌没挪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么多老红军干部归自己领导,老谢是发疯了吗?

作战会议结束后,邵英把父亲硬拉到山沟里,不停地唠叨:“也许是我小肚鸡肠。怎么就觉得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打成一片是那么难,就像是蛇脱掉一层皮。我总觉得自己是革命队伍中的异数。不被理解,没有人向你敞开胸怀。你怎么看?我看你和谁都处得来。”

我怎么看?我能看出个什么新鲜花样来。父亲抬头望了邵英一眼,没有回答。其实,在内心深处,父亲始终认为:知识不过是个人谋生的工具,和木匠,铁匠,鞋匠,钟表匠的手艺一样,关键是你掌握的知识对社会有没有用处。知识不是分割社会的楚河汉界,更不是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武器。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都是普通人,没必要相互看不起对方。当然,更没必要在对方面前有什么自卑感。月有阴晴园缺,人有优劣短长,是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饭,干什么样的事,何苦要削足适履,事事强求。

见父亲不回答自己的问题,邵英催问道:“说说你的秘诀吧,怎么你就能和老谢,赵保田他们搞好关系?”

“我有什么好办法?不过顺其自然吧。人一辈子就像小时候玩的弹子游戏,你掉进一个坑里,当然,这不是碰运气,就算得分,就算对社会做出了贡献。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坑,你就在平地上继续寻找,晃悠。就算是终身找不到,也没必要过份伤心,想想大多数人也和你一样,平平淡淡过了一辈子。”

“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不,我做不到,那还不如让我去死。我一定得找到自己位置。让别人去说:当年,有一个从陕南汉中出来的青年,他做了一件事情,也许是惊天动地的事。”黑暗中,邵英的两个眼睛炯炯有神。

“那你这回满意了吧,老谢还是信任你,给了你个机会。”

“没想到,我真没想到,老谢肚量这么大。”他一把把帽子从头上抓下来,挠着头皮说:“谢政委不简单,将来能成大事,跟着他没错。”

“光靠一个谢富治顶个屁用。还得看共产党,只有共产党胜利了,我们才有前途。否则,一切都个没准头。”

“还有没有烟,再给我一支。”邵英把手中碾碎的烟卷扔掉,又向父亲要。

父亲本人不怎么抽烟,但他经常下部队做调查。那些五大三粗的战士们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和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然的隔阂。你找他们谈话,他们大多是简单应付几句。这时,如果你从口袋里掏出几支烟,俩人一起吞云吐雾,弄到双方看不清对方的脸面,事情往往会有魔术般的变化,他们会扯开话匣子,毫无遮拦地向你坦露胸中的一切。所以,每次战斗缴获,只要有烟卷,父亲都要跟谢富治申请一包。这工作不亚于虎口夺食。陈,谢和那些营团长们哪个不是老烟鬼。你不抽烟,要一包来干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人会流露丝毫共产主义思想。

这天晚上,邵英和父亲谈话时,表现得极度神经质。他嘴里不停地说,手指不停地捻着手中的卷烟,捻碎一支又向父亲要一支,一连干掉了七八支,眼看父亲的口袋就要空了。父亲忍不住叫嚷起来:“你不抽,糟践东西干什么?我每次费多少唾沫星子才弄到一包,容易吗?”

邵英无奈,站起身对着空山谷吼道:“谢富治,我服气了。”

几天后,父亲到宣传队帮忙排练,收拾东西。竺青瞅着没人的空儿,走近父亲,悄悄问:“明儿午后,我去后山窝子踏青,你去不?”

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从竺青口里说出来。以前,父亲还从来没有和她单独外出过。父亲心绪有点乱,慌忙中也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中午,下了一场暴雨,道路有点泥泞。父亲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到后山窝子看看。翻过山,顺着一条松柏林子覆盖的小路下去。快到林子边缘时,父亲停下脚步,站在一棵大柏树的阴影中。他看见竺青坐在下方山崖的青石上,背对自己,周围是满山遍野,杏黄艳丽的迎春花。在竺青对面,邵英如同松鼠般地窜来跳去,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一度竟单膝跪倒在竺青面前。然而竺青的身体始终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邵英忍无可忍,咆哮起来,一转身,向对面不远的悬崖顶奔去。

只见悬崖顶上,团状的白云从天空弥散开,露出如洗的蓝天。耀眼的金光射在山前的湿气中,激起一道绚丽的彩虹。邵英英俊潇洒的背影笼罩在彩虹中央,像一尊凝固的雕塑。起风了,风吹散他的头发,撩起他的衣袂。在父亲的印象中,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位抗日英雄的飞扬神采。

父亲知道了竺青叫自己出来的意思,但没有上前打搅的勇气。他调转头悄悄回到驻地。在路过宣传队后院外的菜地时,意外地看见一只杂毛小兔子偷吃地里刚冒尖的青菜。小兔子机灵,敏捷,父亲觉得很好玩,就退后几步,站在那里看。小兔子警觉地望望父亲,确定没有危险,又继续她的收获。这时,一曲呜咽婉转的二胡调从宣传队后院流溢出来,音质如琥珀,音色如水晶,柔如飘带,亢如松玉。父亲知道这是小何的工夫,宣传队只有小何有一手二胡绝技。夜幕渐渐落下,父亲蹲在地上,闭上眼睛,心驰神往,追逐着那首千古名曲随波荡漾:

北风哪个吹呀,雪花哪个飘。

雪花哪个飘飘,年来到。

三个月后,冀南挺进支队在邢台以东全军覆灭。

这是三八五旅在整个抗日战争中的最大失败。消息传来后,邓小平就说了一句:“让个屁事不懂的学生娃娃当领导,犯了左倾冒险主义错误。”

十一

论才华,父亲对谢富治的评价是:精明强干。比较建国后他的历任顶头上司,父亲最佩服的还是谢富治。说到谢富治,父亲总是感慨地说:“那个人有本事,有水平。”

“谢富治在三八五旅时,有很高的威信。平时,严肃郑重,不苟言笑,原则性很强,干部有了毛病,不管是思想上的,工作上的毛病,都有点怕他。谢富治给人的印象是:思想纯正和以身作则。就这一条,使他批评干部的毛病时,谁也不得不服服帖帖。他不仅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政治干部,而且是一员久经战阵,能够指挥部队打仗的将领。在三八五旅作党的工作,政治工作的人,不会打仗,就没有威信,也不可能长期留在那样的岗位上。谢富治是贫苦农民出身,参加革命前,跑乡场,作木工;参加革命后,是从战士、班、排、连、营,一级一级打出来的;是上上下下公认的优秀政治委员和指挥员。”

给父亲印象最深的,要算一九四一年秋季反“扫荡”。

十二

一九四一年夏秋,各种阴郁的消息在太行山游荡。由近到远的有:三八五旅冀南挺进支队在敌机械化部队围攻下全军覆灭;支持了十年之久的东北抗日联军被日本关东军的打得土崩瓦解;苏联红军在纳粹德国的突然袭击下节节败退。其中,苏军的惨败对父亲他们影响最大。因为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对尚处弱小状态中的中国共产党来说,她是最大的精神支撑。每个人都明白,如果苏联不垮,中国共产党也不会垮,如果苏联完了蛋,那中共的前途可就难说了。大敌当前,很多人泄气了,部队出现大量非战斗减员。一些本地兵,干脆扔下武器溜之大吉。

阴郁的局势中也有令人高兴的事儿:白丁从冀南回来汇报工作。冀南挺进支队失败后,父亲和太行山的很多人把冀南想成了人间地狱。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站着的这位和白丁的名字联系起来。白丁不仅变得坦然自信,挥洒自如,而且养得面皮白净,吃得肥头大耳。看见父亲,白丁哈哈大笑道:“唉呀,老黎,你可瘦多了。你们在太行山都吃些啥玩意儿,要搁冀南,喂牲口都没人要。可笑谢政委还要请我吃饭呢,我倒是把自己带回来的一条酱牛肉给了他,可惜你没口福啦。”

“冀南境况有这么好?哪儿可没有我们的根据地。”父亲根本就不相信。

“老实说,我开始也没想到,还以为谢富治整我呢。”白丁说得兴致勃勃:“到了那里,才知道冀南的党组织有多能耐。不错,敌人是占领了每一个大小城镇,我们拿他们没办法,但每个小村庄全在我们手里。到处是两面政权,明里应付日本人,暗地里全是帮八路军做事,他们拿我们也没办法。我们走那里,乡亲们都是热情招待,吃得好,睡得舒服,一天一天尽长膘啦。”

“那冀南挺进支队怎么回事?”父亲问。

“啊哈,还惦记着你那老同学?”白丁撇撇嘴:“明白告诉你吧,他没戏了。”

“师部通报说他是失踪。”

“瞧瞧,死心眼儿不是。你打没打过仗?啥叫失踪?有失踪几个月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吗?肯定是被打死啦,要不就当了俘虏,不过没人认出他的身份罢了,能有什么区别?咱可是唯物主义者,做判断要有事实依据。心想事成,那是主观主义。唯心论。”

白丁的话戳到了父亲的痛处。的确,是内心深处潜藏的愿望让他把邵英的命运尽可能往好处想。但让人当面指出来,父亲还是有一丝恼羞成怒的感觉,他讥刺地对白丁说:“真希望小日本把你也包了饺子。”

“哈哈,还是主观主义?你忘了我们是敌后武工队,一支部队就那么十来个人,目标小,容易隐蔽。挺进支队好几百号人,还有枪有炮,太显眼,日本人不打他们打谁去?”

“你们成天究竟干些啥?总不成尽吃好的不干事。”

“干不了大事,干小事。打冷枪,发传单,除汉奸,摸哨兵,进城搞些破坏。反正哪,什么事儿小鬼子觉得干着缺德,我们就干什么。前不久,我们还进南宫县城,炸了日本人一个军火库呢。这不,到秋天啦,青纱帐倒了,我们活动不太方便,谢政委就叫回来汇报工作。”

可能这家伙对日本人的缺德事干得实在太多,刚回到太行山就碰上了日军空前规模的秋季大“扫荡” 。父亲心说:真是你小子的“报应”。

十三

这年秋天,旅部驻在涉县以南清漳河畔安城一带的村子里,各团分散在外。一般地讲,敌人每次大扫荡以前,都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最明显的征兆莫过于周围日军各据点开始堆集粮草。另外,敌人飞机的活动也比以往频繁。当时,八路军的情报工作做得很到位。老百姓一旦发现异常情况,马上就会报告给地方各基层组织,然后迅速传递到旅部,师部,乃至总部汇总。所以,每次扫荡,八路军都会预先做些准备。但这次和以往不同,日军的情报封锁极其严密,等部队发觉,合围的大网已经拉开。父亲前一天还带着宣传科的几个人到十团搞调查,第二天就接到命令赶回旅部。一路上,看见敌人飞机在天上飞,一度竟有十来架之多。飞机对集镇,村庄,甚至路上的行人投弹,扫射,撒传单。父亲他们一大早出来,躲躲闪闪,快到中午才走完十多里山路,灰头土脸回到旅部宣传科驻地。进屋后,脸都没来得及擦一把,又马上出门,安排骡马,包裹大行李,清点人员,整顿队伍。下午,接到旅部命令,准备跟随旅直突围。这时,村庄里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黄昏,老百姓推着车,挑着担子,扶老携幼,在村干部和民兵的组织掩护下向北山方向走。部队向涉县西南的一座大山上转移。

在父亲的记忆中,那天的天空是褐色的。挂在山脊线上的太阳没有固定的形状,看上去稀糊浆似一团,就像咕嘟咕嘟向外喷涌岩浆的火山口。山,土地,河沟,树,道路,村庄,房屋,到处涂抹着一层厚厚的铁锈色。空气中充斥着落叶的甜腐味,生土的碱辛味和硝烟的酸涩味。在南清漳河对面的平阳地上,远近不等升起数道滚滚黑烟,让人不禁想到天方夜谭中渔夫放出的魔鬼。四周的枪声起落不定,时紧时密。间歇,有一发炮弹带着尖锐的哨音破空而来,落在近处,发出短促的闪光和震慑的爆裂声。数十只惊悚的乌鸦,扑腾翅膀,呱噪着在头顶盘旋。远方的田间地头,一头无主的耕牛拉着半截犁具漫无目的的狂奔,吓得附近的几头山羊四散逃窜。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倒卧着一匹老马,腿已炸断,头还昂在空中,悲愤地嘶鸣。在它身边不远,有一辆散了架的大车,车辕还辟叭辟叭燃着火苗,卷着青烟。

出得村庄,父亲的心都收紧了。只见旅部司、政、供、卫的庞大机关,抗大分校的部分学员和一个营的战斗部队,一两千人员,数百匹骡马,还有大车,从邻近几个村庄出来,然后在南清漳河边汇成长列,沿着一条分支小河沟缓慢向晦暗的山区蠕动。队伍的脚步踏起的黄红色尘土满天飞扬,遮挡住人的视线。后面枪炮声紧紧跟随。队伍走了十几里地,前面传来枪声,上级命令就地停止。过了一阵,先头部队折向西边一条小路,后续部队随后跟着转弯折向。刚离开河沟,西边传来密集的枪声,很明显发现敌情,于是又传令向回走。黑灯瞎火中,大队伍可没这么好掉头。这样一走一停,一转一折,人马立刻开始拥挤混乱。父亲他们还在往前走,前方却开始往后退,你推我攘,拥挤在山谷道中乱了套。正在不可开交,就见人们纷纷往两边闪避,挤得靠近岩壁的人马嗷嗷直叫。原来是特务连连长钟明锋带着一连人匆匆地拨开人群,往来路方向去。钟明锋锁着脸,一路嚷叫:“闪开,快闪开。”

“牵紧马缰。”

“拉住骡子。”

“他妈的,怎么还带大车?搬家啦?”

部队稀哩哗啦退回河沟,走不动。司,政,供,卫和抗大分校的人员相互交叉,各部骡马乱蹦乱窜,叫声,喊声,诅咒声混成一团。白丁看见父亲,跑过来喊道:“你们宣传科怎么搞得?西边的掩护部队都撤下来了,还有几个人在那边呆着。”

父亲赶快叫人去找,原来是刘行淹几个人。他们半道上迷了路,幸亏碰见白丁,才没走散。白丁在河滩上转了两圈,见不是个头,干脆就呆在了宣传科的队伍中。父亲想赶他走:“去找你的敌工科,呆我这儿干嘛?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看上我那几个女兵了。”

“唉,还真叫你说准了。“白丁嘻皮笑脸地说:“没听说过?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到了危急关头,就咱俩谁也别管,带上几个中意的女同志突围,又刺激又罗曼蒂克。没准儿还顺带着留下一段千古佳话呢。”

“啊,你还千古佳话呢?真是狗蹶尾巴不知羞耻。”父亲骂了一声。然后问:“陈谢首长在哪儿?”

“陈锡联去了九团。谢富治到师部开会,不知道现在回来没有。”白丁简短地回答。

父亲走到竺青身边,轻声问了句:“怎么样,吃得消吗?”

竺青抿嘴笑笑,还没回答。就见她身边的小何挽挽额前的秀发,一扬头:“没问题,忙你的去吧。别瞧不起妇女。”

父亲讪讪走开,赶快清点队伍,把交叉混杂的人员和骡马分开。一时,队伍整齐了许多。白丁闲不住,拉着十来个人聊上大天。

白丁点着一支烟,大咧咧地说:“叫我说,今儿个晚上悬。锡联同志和老谢不在家,靠杨胡子那几刷子,吃得住劲儿?”杨胡子是副旅长,刚从苏联回来,还没有得到部队的信任。

刘行淹刚才崴了脚,脚腕子肿得像个大馒头,柱着一根棍子说:“看样子,前后左右都有敌情,以前没见过。”

“敌人兵力肯定不少。”小郑说。

“刚才老郭庄方向打得紧,我寻摸着是九团那边出问题了。”白丁悠哉悠哉地吐了口烟圈。

“九团?旅长不是在那边吗?”小郑惊慌地说:“九团都顶不住,咱这边可咋办呀?”

“我们三八五旅,数九团的老红军多,武器也最好。”伙房的大老王面无表情地说。

“战斗部队都在外面,就旅部这一摊子,打打不得,碰碰不得,这叫人包了饺子,咋办?”

“陈谢首长怎么还不会来?靠杨胡子和参谋处那几爷子,非出事不可。”

“唉,胡子啊胡子,你别叫部队呆在河滩地里吓转悠呀?”

“敌情不明,往哪儿走?换你指挥就能成?”

“白丁,你小子就不能闭上嘴歇会儿,没人说你是哑巴。再胡说八道,小心老子送你上军事法庭。”父亲对白丁破口大骂,他知道这个时候,这种消息很容易像瘟疫一般上下传播,诱发部队骚乱情绪。

“得,这儿是你的地盘。咱听你的,不搞宫廷政变,别介意。”白丁依旧嘻皮笑脸。气得父亲真想扇他两巴掌。

“怪不得老谢要让你滚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父亲恨恨地道。

“你能耐,吐一根给我看看?”白丁翻着白眼,斜着眼。

聚集的人群散开了。刘行淹一瘸一拐走到父亲面前,脸色凝重地说:“黎科长,一会儿部队放了羊,我腿瘸跑不动,你就把我一枪蹦了。宣传科就你有枪。我是宁死不当鬼子的俘虏。”

“我现在就想蹦了你。叫你胡思乱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父亲拍拍刘行淹的肩膀,平心静气地说:“沉住气,相信上级有办法。”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正在这接骨眼上,一支战斗部队匆匆忙忙从旁边跑步过去,惊得宣传科的一匹大骡马嘶鸣着跳跃起来。骡马背上的行李散了架,哗啦地掉下几面铜锣,铿锵的声音震得脚下的河滩地直打颤。牵马的战士当即吼起来:“你不能跑轻点?打了败仗?奔丧哪。”

对方的战士瞪着眼珠,叫骂道:“再说一遍?老子现在敢揍你。”

小郑慌了,居然搬起一块石头去砸铜锣,结果是更加惊天动地的声响。有人大骂:“想找死?自己找地方上吊去。都这个时候了,还带这些,不嫌累赘得慌。”

父亲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心里直打鼓。就旅政治部这一摊子,光骡马编一个骑兵连就绰绰有余。更别说电台,卫生队,宣传队,后勤分队带着文件箱,油印机,医疗用品,器械弹药,服装粮秣真是应有尽有。各单位的给养更是超载满员,庞大的机构,累赘的行装,没有战斗部掩护,如果碰上日本人的扫荡部队,后果不堪设想。无奈之下,他站在河滩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蚂蚁一般来回蠕动的人群,自言自语地说:“所谓军心浮动,大概就是这样子。”转头看见满不在乎的白丁,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你小子心里就不急?”

“急?急管个啥用。放心,我掰着手指掐算过了,咱共产党命不该绝,”白丁来回遛达几圈,继续说:“马克思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

十四

突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十几匹坐骑沿着河滩,从骚动不安的部队旁疾驰而过,不知谁喊了声:“好了,旅首长回来了。”

这话像电流一般刹时间传透整个部队,部队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刚才议论纷纷的嗡嗡声消失了;刚才黑压压,乱糟糟的河滩清爽了,还露出了一溜洁白的沙石地,就如同火车即将离站的月台。人们虽然依旧来回走动,但看上去不再像无头苍蝇,每个人都直奔明确的目标。蹲坐在地上的人站直身体,整理行装,归还本队。连一贯吊儿郎当的白丁也自觉地站到了队伍中间。甚至于骡马好像都变得懂事了,不再撩蹶子,乱蹦乱跳。父亲望着沙石地中间恣意淌过,明净涓细的流水,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在这不同寻常的安宁中,四面爆炒豆似的枪声突然变得如此贴近,如此清晰,如此楸人心肺,但整个部队却没有一个人惊慌。一个优秀的将军真是部队的主心骨。军心的微妙变化,让所有人都受到感染,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看见了一丝亮光。

果然,上级下达了简短的命令:扔掉大车和笨重行李。不久,部队再次向前移动,这次是向东,沿着一条崎岖险陡的羊肠小道向上攀登。轻装带来的一个明显好处是父亲可以把刘行淹及几个伤病号架在牲口上走。他问宣传队的几个女同志要不要坐牲口?小何跳着脚,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好啊。黎科长,你得给我找头小毛驴。马呀,骡子呀,我害怕。”

竺青笑笑说:“是呀,眼看要走山道,骑上牲口怪吓人的,还自己走吧。”

“怕什么呀,竺姐。让黎科长给咱们牵着缰绳。”小何笨拙地爬上一头小毛驴。

白丁跑过来拉住那头毛驴的缰绳,贼笑着说:“还是让我来吧。黎科长也就一双手,顾不了那么多人。”

“唉,唉,慢点儿,慢点儿。我要掉下来了。”小何弯着腰,简直想抱住毛驴的脖子。

羊肠小道又细又窄又险,而且荆棘丛生。父亲他们手割破了,没人理会,脚踏空了,旁边人拉起来就是。大家一个劲往上爬,累得人全身发热,满头大汗,但没有一个人拉开距离,掉队。午夜过后,这支恐龙级别的庞大队伍终于翻上了垭口。

上了垭口,上级传令休息。大家靠在路边的坡坎上垫着背包闭目养神。有的人倒下就打鼾。白丁闲不住,又拉上人吹牛:“我们一行四人,我,老郭,小张,小李在集市前一天晚上混进李家桥,”

“混进去,住哪儿呀?”小郑问。

“别打岔,听白科长讲。”小何赶忙制止小郑。

“住哪?镇里有我们的堡垒户呀。第二天赶大集,人来人往。到中午时,我们几个队员在镇外的小树林子里打了几枪,炮楼上的敌人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了。镇内的人也炸了营,挤着往外跑。我和老郭,一直蹲路边儿,这时站起来,顺着人群往炮搂下面的检查岗走。小张,小李跟后边儿。要是我和老郭的活儿干得不利索,他俩儿打扫卫生。”

“就不害怕呀?”竺青小声问。

“怕也得干呀。”白丁又比又划,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我和老郭,一人胳膊底下塞只枪,藏外套里边,枪口冲这后背方向。我们用布把枪包好,又挡声音又不伤皮肉。当然,得留着扳机,扣不了扳机,这哪成呀?然后,挤到俩鬼子哨兵身边,背对他们的胸口,一搂火。可笑,俩鬼子还在那儿张罗,让人排好队呢,扑通就倒下了。我和老郭趁着乱,赶紧几步出了镇。等炮楼上的鬼子明白过来,早没人影啦。”

大家不敢高声,但还是都压低嗓音笑了。

当然,抗战结束后,白丁给父亲讲的故事远没有这么轻松:“我所在的平原中心县委,在整个抗战中牺牲的干部,从县委书记到通讯员,正好可以搭成一个县委班子。我们最初一块儿下山的十七个同志,完完整整活到胜利的只有六个。就拿那次打哨卡的四个人来说,老郭丢了一只胳膊。小张,小李在四二年五一大扫荡中牺牲。”他的话头停了片刻,好像是怀念。然后,抬起头望着远方,满脸自豪地说:“但我们每个人手上,至少犯下了一条小鬼子的人命,至于汉奸,特务就更不用说了。”

十五

然而,这个时候每个人的心头像灌着铅。所以白丁的故事讲完,一时竟没人找出新的话题。突然,小郑冒出一句不和时宜的话:“你们说,莫斯科能守住吗?”

没有回答,只有大家伙沉重的呼吸声。

“别信小鬼子胡说八道。”刘行淹中气不足地说。其实,多数人都看到过日本飞机撒的传单。

“真要守不住,那可该怎么好?”好一会儿,听到竺青叹息一声。

“守得住,守得住,别担心。苏联垮不了,共产党垮不了。”白丁信心百倍地说。

“看你说的,你又不在莫斯科,怎么知道守得住?”父亲不屑地说:“空头支票,谁不会开?”

“哎,这可不是我开空头支票,”白丁急得站起来:“斯大林说,希特勒想占领莫斯科,就像他要看见自己的耳朵。你想想,谁能看见自己的耳朵?古时候的皇帝尚且一言九鼎,斯大林是世界革命的领袖,他的话,能随便说吗?”

这话多少给人一点安慰,父亲也不敢吭气了。

正在这时,有人在山崖边子上,压低嗓音喊道:“快过来,看看下边是什么?”

所有人都跑了过去。父亲刚要挪动脚步,回头见竺青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光亮亮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父亲想她可能是累了,笑笑,说了半句话:“真没想到,”

竺青抿着嘴,也是笑笑,没有答话。

父亲转身要走,听到一声轻语:“邵英,有消息吗?”

父亲停住脚,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当时,冀南挺进支队失败的消息只在旅部和少数团营级干部中流传,没有正式传达到部队。所以,父亲含糊地说了句:“那边情况不太好,挺困难。”

“其实,我都知道。”竺青的笑容有点晦涩。

父亲想了半天,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那个玉磁葫芦?怎么,”话没说完就后悔了。

竺青“噗嗤”一笑,缕缕头发:“瞧你,就一玩意儿,那么上心?”

这时,就听白丁嚷嚷开了:“老黎,快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传说中吕四娘的血滴子。”

十六

父亲来到山崖边,朝下张望,果然吓了一跳。黑黝黝的山脚下有一长串红珠子,点点滴滴,圆润光亮,蜿蜒数十里。初看,煞是可爱,如同美人脖子上的红宝石项链;细细捉摸,不禁毛骨悚然,好像火云洞中爬出的蜈蚣精。

“难道,鬼子要烧山哪?”父亲头脑中浮现出晋文公和介子推,屁股也感觉像是坐在了殷纣王的炮烙铜柱子上。

“我担心,”刘行淹声音有些颤抖:“小鬼子不会鼓捣什么新鲜玩意儿来对付我们?”

“新武器总得有个响动,”小郑不以为然:“会不会是探照灯?不对,颜色也不对。”

“他们该不是想弄条烧红的铁链子把山锁住吧?”这是白丁的解释。

正没个开交,就见旅部通讯员跑过来,问:“宣传科吗?黎明同志在哪儿?”

白丁指着父亲说:“在这儿,没跑丢。”

“噢,白科长,你也在这儿。正好,旅首长让你们俩一块过去。”

“旅首长?那个旅首长?”白丁问。

“是谢政委呀,怎么啦?”通讯员觉得白丁问得奇怪。

“真是谢政委?你亲眼见谢政委在旅部?”白丁提着气,追问了一句。

“嘿,白科长,怎么说话?你是姓白吗?”通讯员噘着个嘴。

“真是好消息,黎明,我们赶快走。”白丁好像长舒了一口气,高兴地拉着父亲往旅部方向跑。父亲对刘行淹交代一声,刘行淹也较前轻松不少:“赶快去吧,谢政委的事儿,耽误不得,这摊子有我照看着呢。”

一路上,白丁摇头晃脑,居然哼起诗来:“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指着下方的红光链条,对父亲说:“嘿嘿,触景生情,有没有点儿‘骑火一川明’的味道。”

“那是鬼子烧的火堆。”通讯员突然说。

“什么?火堆?”父亲有些不明白。

“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是嘛玩意儿。后来特务连派侦察员下去,才知道是敌人点的篝火。”

原来敌人在武涉公路沿线,清漳河两岸一带村庄,都燃起熊熊大火,好像给这些村庄各套上了一个明晃晃的火圈。这是敌人怕八路军夜间袭击,所以每进一个在村庄,都要拆掉老百姓的房屋,把木头用来在村庄周围点篝火。凡有篝火的地方,就说明敌人已在这些村庄里宿营。

听到这儿,父亲咕噜了一声:“得多少人,才摆得出这个场面?还挺壮观。”

“应该把‘骑火一川明’改成‘敌火一川明’,这样更恰当。”白丁依然沉浸在诗词中:“唉,我怎么忘了,这是谁的词?”

“啥时候了,还记得这些,”话虽这么说,其实,父亲自己也来了兴趣:“反正不像陆游,是辛去疾?我还记得开头几句: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对了,是张孝祥,没错。”

十六

两人说着话,已经看到谢富治孤独的身影站在穹窿般的夜色中。他手托着下巴,眉头紧锁,黑沉着脸但没有丝毫惊慌表情。在他身旁,是所谓的旅司令部:就几个人围着一盏马灯查看地图。谢富治看见父亲和白丁,严肃地说:“你们两个来得正好。现在,情况非常严重。看看山脚下那条红线,我们被敌人包围了,如果天亮了还跳不出去就要吃大亏。我们必需从敌人占据的两个村子中间往外插。黑灯瞎火,没有向导不行。你们两个大知识分子,能说会道,分头跟上特务连,马上出发,碰上老乡,务必说服他们给部队带路。”

父亲和白丁答应一声“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跟着特务连的同志出发。虽然他们心里直嘀咕,这黑的天,荒郊野岭的地方,上哪儿找人。不过也真是土八路命不该绝,走一走,父亲他们就在前方山脊上发现俩黑影。开始,大家还不相信,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对老俩口。

父亲请他们带路,老大爷站在原地不吭声。老大娘连声说:“同志呀,不是我们不去,是咱这口子老骨头不成了呀。他今儿一大早就出了门,挑一担柴禾下山卖,想换点油盐钱。不想正碰上鬼子扫荡,只好往回赶,我们刚把粮食‘坚壁’好,这不赶紧往外逃。便碰上你们同志了。”

父亲温和地说:“老人家,实话告诉你,敌人把我们包围在这山上了。我们要乘黑夜冲出去。冲不出去,天一亮,那就危险了。这么黑的天,没人带路怎么个走法,还是请您辛苦一趟吧。”

老大爷就是不开口。还是老大娘说:“同志呀,您看他这把年纪,眼睛也不好,怎么走夜路呀。”

特务连的王排长拉着枪拴,焦躁地说:“老大爷,我们几千人的命呀。这大黑天的,叫俺们上哪儿再找人。老人家,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老大爷依旧面无表情。老大娘可吓慌了,拉着王排长的手说:“同志呀,你就枪毙他吧,他实在是走不动,这年月到那里不积点德啊。”

父亲喝住王排长,耐着性子左说右说,老大爷就是闷着脑袋不开口。时间在一分一秒钟过去,部队在山顶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正在没奈何之际,就见谢富治大步流星走过来,径直到老大爷面前,抓住他的手,猛烈抖动着恳求道:“老人家,你要相信我们。看看吧,我们是三八五旅的,有多少太行山的子弟呀,你就忍心看见他们被日本鬼子屠杀吗?我求求您,救救他们吧。”

接着,谢富治的一个动作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谁也没想到,在旷野怒嚎的山风中,头顶着满天星斗,共产党分区的最高军政首长,当着一个普通老百姓的面,突然双膝弯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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