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穿行在黄土高原上 -- 晨枫

1976年是一个很特别的年份。这一年，美国纪念独立200周年，中国则痛失三位伟人。在寒风瑟瑟的1月，我随着叔叔出发，开始了一次横穿中国的汽车旅行。叔叔的水利队从南方购买卡车，他是来接车的，绕道上海，看看亲戚，顺路捎带一些那个时代稀缺的轻纺日用品和食品回宁夏。我则中学毕业“待分配”，在家无事，索性跟着叔叔去远游长见识了。我们穿越了江淮大地，穿越了太行山，经过大寨（还有人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和内蒙的戈壁滩，颠簸两个星期，最后到了宁夏。

宁夏自古就是丝绸之路上的要冲，西域重镇原州、灵州就在现在宁夏的固原、灵武，北宋李元昊自立为王，开创了党项人的西夏文化，更是中华文明史上独特的一笔。但这也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叔叔是50年代的支边青年，在海原干了一辈子的水利，在干旱的黄土大地上打深井。即使在70年代，叔叔要从海原回银川，不到300公里的路，开着大解放要走一天。在阿波罗飞船已经登月的时代，黄土高原的荒芜和月球相差并不远。

35年后，我又重新回到了银川。在金色黄昏的余晖中，飞机平稳地到达河东机场。在很气派的大厅里，见到了久违的堂哥、堂妹，当然还有嫂子和妹夫。堂哥热情地要带我去甘南草原和青海湖玩，我也很想看看大西北。近些年来，在几次回国中，东南沿海大中城市的建设见识不少，印象深刻，但橱窗门面说甚至政绩工程说也是有所闻。再次穿行在黄土高原上，见识这片中国最贫困地区之一 ，或许有助于更加完整地认识中国。小歇一夜之后，我们就出发了。

银川不算一个大城市，“一个公园两只猴，一个警察看两头”，这句顺口溜或许曾经适合于很多中小城市，但作为省会，银川可能还是独享这份“殊荣”的。但如今银川的大街小巷也是熙熙攘攘，多如蝗虫的私家车把本来很宽敞的街道都严丝合缝地堵上了。突出重围走上高速公路后，原籍英国、落户上海的荣威开始轻柔地哼哼唧唧，我们终于上路了。

堂哥在大学是学林业的，毕业后在林业部门工作一段时间后，下海了，现在在平安保险工作，嫂子在神华宁煤工作。堂哥新买了一辆荣威，经常在周末兴致勃勃地开车出去，周围的大小风景都玩得差不多了，现在喜欢往远处跑。他们两人没有家庭背景，也没有撞上飞来横财，都是靠自己的勤奋干出来的。堂妹也是一样，在宁夏医大当教授，妹夫则是烧伤外科一把刀。他们买的是马自达旅行车，看中后面的空间大，出门时有地方把家里的大宝贝苏格兰牧羊犬带上。现在对于中产阶级的争辩很多，很少有人认为自己能算入中产阶级，但这样的咬文嚼字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衣食住行无忧，可以满足一点生活情趣，夫复何求？

在神州上下的基建大潮中，西部建设了大量的高标准高速公路。这些公路连接大小城市，不仅极大地便利了人们的出行，也极大地便利了货物和资源的流通。在这些单行、全封闭的高速公路上，穿梭着光鲜的轿车、巴士，更有灰头土脸地吃力爬行的重载卡车。很多卡车明显超重，对路面、桥梁带来损坏，上下山时甚至靠对刹车注水降温，以维持起码的减速能力。挥汗如雨的司机光着膀子开车，疲惫的神情溢于言表。但压扁的轮胎承载着经济发展的重任，更承载着人们致富的希望。高速公路隔离带里栽种的五色花草，更是给人们的梦想增添了亮丽的颜色。

银川号称塞上江南，是黄土高原上一片难得的绿洲，但银川之绿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城里的河湖湿地不说，城外也是郁郁葱葱，绿树行行，青苗片片。这里阳光充足，仰仗黄河之便，在黄土地里浇灌出一片良田。但再往南，就远离黄河了。黄土高原就龇出灰黄的牙，吞噬了一切绿色。且慢，地里似乎有一行行的青绿，那是西瓜。有些地方用塑料地膜覆盖着，有些地方裸露出拳头大小到排球大小的西瓜，更大的西瓜或许已经上了人们的餐桌，这些是第二梯队、第三梯队。农民在三三两两地伺弄着西瓜，地里只看见星星点点的红色、黄色，绿色、蓝色，农民的衣着再也不是那种说不清什么颜色的灰黄了。比较震撼的是：田埂上停着摩托车，他们是开着摩托车来种地的！

对于北上广的高等公民来说，摩托车可能是太土气的东西。但对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跃进。叔叔当年到西北的时候，有的人一辈子只洗两次澡：出生和落葬。招待客人最奢侈的东西就是一杯水和一撮盐。那个时候要是有人对他们说，你们以后会开着摩托车去种地，他们会睁大眼睛瞪着你，把你当疯子看待，如果他们知道摩托车是什么的话。如今要是有人对他们说，开摩托车去种地太奢侈，他们会同样睁大眼睛瞪着你，把你当疯子对待。

田埂上还有农用卡车等着，不知道是在往地里运化肥、农药，还是等着把成熟的西瓜运到市场上去。高速公路边，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农民撑伞搭棚，摆起瓜摊，向过路的人们兜售自产的大西瓜。据说西瓜喜欢沙质的土壤，充足的阳光和水份则长出皮薄汁多味甜的优质西瓜。农民不是不知道这个，但多少年多少代以来，农民为了果腹，只有与天斗与地斗，从干旱和贫瘠里夺出口粮来。只有在口粮不再是问题的今天，经济作物才可能成为致富的方向。塑料地膜和压砂地解决了水的问题，这才有了今日有名的中宁西瓜。据说中宁农民如今不仅在压砂地上种西瓜，还种芝麻、辣椒、油葵、棉花、绿豆，更不用说传统的枸杞、金丝枣了。

在传统上，中国是一个农民国家，经济形态为自给自足，人们也以丰衣足食为满足，不太关注上升通道之类的花花事。改革开放之后，全国人民向钱看。这是一句调侃，但也反映了人们渴求改善生活、发家致富的强烈愿望，反映到农村，就是种地不再是为了糊口，而是为了赚钱。中宁西瓜早已超过在高速公路边叫卖的境界了，银川、兰州、西安也是小意思。中宁西瓜远销北京、上海、深圳和更远的地方，早已形成很大的商业规模了。从自给自足到商业生产，这实际上是一个观念和层次的变化，这种观念和层次的变化促使人们不再满足现状，寻求变革，寻求进步，才有了今天中国爆发性的发展。

渐渐地，西瓜地让位于黄土梯田，梯田上不种地，种的是成行成列的小树，这就是三北防护林带的一部分了。在这片沙漠化很严重的不毛之地上，自然生长的植被几乎没有，防护林带完全靠人工修筑梯田，栽种树苗，还要勤浇水。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也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看到近期效益的纯粹为后人造福的工程。除非强大、持之以恒的政府行为，很难想象这样的工程如何才能成为可能。这里还是有太多的山头、原野依然荒芜，但林带已经初步形成，开始发挥防止进一步沙漠化的作用。假以时日，生态恢复或许不是天方夜谭。

穿过兰州，进入临夏。临夏古称河州，是一个西域重镇。这里是回族自治州。回族据说来自中亚。成吉思汗大军西征，信奉伊斯兰教的回族先人东迁，在此过程中，混入了阿拉伯人、波斯人、维吾尔人、蒙古人、汉人甚至藏人的血统。今天，回族在语言文化上已经高度汉化，但依旧信奉伊斯兰教，在衣食风俗上保留民族特色。

在地貌上，这里一反先前的干旱的贫瘠，反而郁郁葱葱，满目浓绿，大概是洮河、夏河和几条高原河流的关系。我们没有在临夏停，但从高速公路上，就可以看到沿路众多的新建的清真寺。清真寺有很多种形制，埃及到叙利亚的清真寺常常是方形的疏朗院落结合高瘦的宣礼塔，这是僧侣定时登高呼唤信众们祈祷用的。土耳其到沙特的清真寺则受索非亚大教堂的拜占庭建筑风格影响很大，常用连环的穹顶覆盖集中的主体建筑，周围建造纤细的尖塔，同样是宣礼用的。伊朗到中亚的的清真寺则是又一种风格，同样是集中式的，但在厚重中显轻灵，素雅中显活泼。中国的清真寺或者伊斯兰建筑在传统上接近中国寺庙风格，容易看成“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和尚庙”，像北京牛街或者扬州的普哈丁墓。但现代临夏的清真寺风格很杂，什么都有点，最有特点的是中式清真寺的坡顶上用象征伊斯兰的绿瓦，屋脊上树立尖细的针，上面装点着新月。不过更多的是模仿沙特风格的清真寺，突出穹顶。这或许反映了现代中西交流，或者外来影响。

这里长期贫困，现在也依然属于需要扶贫的地区。国家的宗教政策对有传统的重要寺院包办维修，但村头镇尾新建的庙宇和清真寺，国家是不出资的。看来临夏发展得不错，至少人们有富余的钱大造清真寺了。临夏之外的其他民族地区和汉族地区也是一样，村头镇尾的寺庙像蘑菇一样建起，很多都颇有规模，既反映了人们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也反映了人们在现实世界的经济状况。

过了临夏，就进入甘南，这里是藏族自治州，差不多可以算九寨沟的后山上。在州府合作和县城碌曲，我们又震了一回惊：满街的出租车！这里不是旅游区，偶尔的旅游者大多是自驾过来看高山草原的，或者跟旅游车过来看拉卜楞寺的，这些出租车是干什么用的呢？疑惑没有持续多久：这些出租车是当地人自己用的，捎个脚，办个事，或者买了东西往家里拉，叫个出租就齐活了。叫个出租车对于北上广人士来说不算什么，在二线城市可能也是小事一件，听说连华北农村都有自己的出租车，农民进个城或者走个邻村亲戚就叫个出租车。但在这个人们印象里鸟不拉屎的地方，普通老百姓可以经常叫出租车，这只可能反映了一个事实：普通人们的生活水平极大地提高了。

更惊奇的是，很多农民、牧民开上了自家的私家车。农区里村头地尾的私家车不说，在甘南绿得透明的山坡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牧民的帐篷，帐篷旁边经常停放着一辆汽车。开始我还以为这里的干部特别体察民情，到处访贫问苦，后来才知道，这个是他们的私家车。诚然，这些私家车不是什么路虎或者悍马，也不是什么奔驰或者宝马，而是谦卑的吉利或者奇瑞，但这是老少边穷地区最普通农牧民人家自己的私家车啊！不知道等级公路通到这里有多久，但二三十年前这些居住在高山上与世隔绝的人们可能还把看见汽车当稀罕事呢。中国汽车产量已经超过美国，跃居世界第一。在大城市里，别克、大众见得很多，但奇瑞、吉利之类见到较少，还曾奇怪这些汽车的产量都流失到哪个黑洞里去了，现在明白了，在高山上，在田野里，在河川旁。

中国的既定国策是开发西部，但西部是什么？西部太大，我们的旅程最多只能算是打开了一个窗口，但这是一个很宝贵的窗口。从这里，我看到了中国的希望。有人说，北上广至少在建设上已经追上发达国家的水平，二线城市也在崭露头角，但我看到了中宁农民骑着摩托车下地种西瓜，陇东农家屋顶上的卫星天线和太阳能热水器，甘南藏民帐篷旁的私家车，还有无尽的黄土梯田上的防护林带，这些或许才是更重要的。面对的是同一片黄土，背负的是同一片青天，但青天和黄土之间的一切都在巨变。在物理上，黄色和蓝色叠加，就成为绿色。绿色，春天之色，活力之色，这正是我看到的，绿色！

照片请见：

晨枫:【原创】西北行之一：在路上

• 给你一个晨枫去宁夏旅游的文章链接，就是河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