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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史记》之太史公家谱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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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淮阴候列传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韩信是真的叫韩信,跟那个韩王信不一样。太史公开篇的记载就告诉世人,淮阴候是个无德行之人。放在和平年代,像他这种人就是一个寄生虫,人多厌之是很正常的事情。

信钓於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这个漂母很有性格,不知韩信听了之后,是怎么样的想法。但是以他的个性,可能还是不以为然。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於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韩信的这件事有一个成语传世:胯下之辱。太史公关于这件事是这样记录的: 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韩信当时的表现不是怒,也不是慌,更加不是耻,而是非常仔细的看着对方一会,然后就低头俯身爬过去了。这个‘孰’字说明韩信根本不在乎这种事情。至于他为什么不在乎?可能是心高,觉得没必要跟这种小痞子动手,相反可能还会觉得自己从一个小痞子胯下钻过,证明自己能屈能伸,是做大事的人。隐隐的,从这件事当中透出韩信自以为是的性格。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戏下,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適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於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萧何月下追韩信被传为千古美谈,但真正救了韩信,初初赏识韩信的人,是滕公夏候婴。不过看韩信在乱世当中的经过,可以看出他没有识人主之能,只是随波逐流,直到刘邦入蜀,他归汉遇到夏候婴。夏候婴这个人真是一个真正的仁者,前面刘邦被项羽追杀跑路的时候:

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柰何弃之?”於是遂得脱。

这种人是让中国人心暖的,这种人是让中国人坚信‘情义’二字的。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古

这一段太史公写得非常有戏剧性,当成小说来读也完全可以。刘邦开始以为萧何逃亡,非常愤怒,如失左右手,可见萧何于刘邦的重要性,当他看到萧何回来时,便不顾王者的仪态骂萧何“既然走了,为何又回来?”,萧何解释后刘邦才转怒为喜。刘邦其实是因为萧何的原因而信任韩信的,如果有一天,萧何不相信韩信了,韩信会怎么样?所以才会有后来的成语: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韩信对项羽的分析很中肯,他自己对兵法也很精通,随后一路过关斩将,功业渐高。但他的人生转折点也随之到来: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原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於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徵其兵击楚。斋

这件事是韩信与刘邦分歧的开始。以刘邦当时的困境,接到这样一封信,不怒是不可能的。但是千年之后我们再回头看,却可以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件事。这件事极有可能是通信不便,交通不便造成的巨大误会,刘邦派人救命的信可能与韩信要求封王的信正好错开了时空,以致于刘邦以为韩信挟功自傲,竟置他的安危于不顾,要求封王才肯救。当然,也有可能当时韩信确实是挟功自傲,要求封王才愿发兵救刘邦,所以埋下了日后不得善终的隐线。但是在这个事件中,不得不赞叹刘邦的急智非一般人可比:

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虽然刘邦发怒的时候是张良,陈平提醒他要冷静,但是能说出这么胆气豪迈的话,站在一旁的张良和陈平只怕也要暗中击节赞叹。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

武涉和蒯通叽叽歪歪说了那么多,其实核心内容都是在劝韩信背叛刘邦,而韩信当时对刘邦深信不疑,对他们的回复皆是:

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汉五年败楚,封韩信为楚王,汉六年就将他擒拿回都,降为淮阴候,这其间的转折也实在是非常大。但是看韩信到楚地后的所作所为,也只能说这个人的为人实在是有点不知所谓,莫名其妙,明显缺乏EQ。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於此。”

韩信功成,赐救命的漂母以千金,但是对当时污辱他的少年也任命为楚中尉,是想表现自己既记念恩德又胸怀大度吗?可是他在面对一向与他交好的钟离昩时,又完全可以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持着钟离昩的头去见刘邦。结果刘邦根本不领情,令武士缚信,载後车。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言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韩信为人可谓恶劣。樊哙对他敬重有加,跪拜送迎,言称臣,但他却完全不愿与这些人为伍。做人做得人情世故这么差,怎么不被人暗中告发无数次?在与楚军对擂的时候,用得上他,只好忍了,现在大敌已除,有多少人会愿意与韩信这样的人一殿为臣?大臣与大臣之间也会互相倾轧,勾心斗角的。其他人也会怕被这样的人抓住把柄,性命不保的同时,夷家灭族。不过这段时间,刘邦虽然把韩信降为淮阴候,倒没有继续为难他,还经常与他相谈。如果这个时候的韩信能够醒悟,以后就做个逍遥公,倒也可能一世无忧。但这人啊,脑子真的是少根弦。此时的天下,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他这边,居然还想着造反,还白白的搭进去一个陈豨。结果最后的命运是:

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於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於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彊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锺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兒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很多人说到功臣的横死,总不免要说一句什么功高震主。一个人的功劳到底有多高,可以震主?尤其是在开创天下的雄主面前?如果一个人功高到震主,需要一个雄主亲自出面去打击这个人的话,其实是对这个雄主的贬底,因为这证明这个雄主身边无一人可用,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在危急时刻救主护主。但是这样一个无一人可用可信,为之效忠的人,真的能称为雄主,能得到天下吗?看看萧何的所作所为,就会觉得这句什么功高震主,不过是失意者一句自我安慰的话。萧何为大臣首功,但他并没有站在韩信这一边,而是一直站在刘邦这一边。这能说明什么,这能说明真正的雄主身边会一直有为他效忠的人,压根不需要雄主亲自出面,也可以把背叛者铲除。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刘邦这人,还是有豪迈之气的,对蒯通倒是没有怪罪。而太史公记录的当年蒯通对韩信所说的那段话,应该就是当时刘邦与蒯通对话时,蒯通的证言。而这证言,很有可能是被记录在宫中档案上,所以太史公能把这段话复原得这么清楚。刘邦对韩信的死,是既喜又怜,可谓真实心情。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於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太史公最后的评点十分有意思,他不是说韩信不该和刘邦争天下,他是批评他怎么会这么愚蠢,在大势已定,优势完全不在已方的情况下去谋畔逆。而在个人的原因上,韩信情商之低下,也是导致他最后被斩于长乐宫钟室的原因之一。

这篇文章,用了两年时间才完成啊。至于千古有传韩信是被困在麻袋里用竹枪捅死的,这就完全是后世居心叵测,多事之人的编造的野史而已。由此也可见,所谓 野史一定是人民的历史观这句话,也是要用辩证法一分为二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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