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印度次大陆的帝国博弈——愤怒青年王玄策的彪悍年华 -- 毘沙门
公元649年7月10日,大唐帝国的西京长安,李世民大帝与世长辞。那一年,他和玄奘法师在翠微宫同住,谈论佛教中有关生死等问题。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皇帝感触颇深,他对玄奘诚恳地说:“我和大师相逢太晚了,没有能力兴扶佛事了”。
公元648年,也就是李世民死之前一年,大唐的势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唐军打败了称雄中亚的草原帝国西突厥,在西突厥境内的碎叶设立了军镇,著名诗人李白后来就出生在那里。
“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但有的事情是任何伟大的君主都无法逃避的,即使是“天可汗”也是一样,与终于叫出那句叹息的浮士德相反,李世民显然非常害怕死亡。
说来可能滑稽的是,就在皇帝与法师在供中坐而论道的同时,不远的金飙门旁,一位方士正在为皇帝修炼据说能摆脱死亡长生不老的金丹,这个叫做那罗迩婆娑的阿三术士是皇帝的女婿松赞干布麾下的吐蕃军队从古印度俘获并由王玄策带回来的,很可能在家乡时就已经认得当时已誉满天竺的玄奘,如今在这种境地下故人再见,不知道两人会不会尴尬地一笑?
而在金飙门之内,一个美丽的女子正在皇帝的病床边服侍,她在忙里忙外煎汤喂药的同时,还有闲情逸致与同样在病床边的太子李治互送“秋天的菠菜”,按照后人充满暧昧的记载,她甚至找机会让太子“幸”了自己。也许在忙碌的间隙,这个从小笃信佛教的姑娘会饶有兴致地旁听佛教大师对伟大君主的传道,年青的武才人还不知道,自己将终身与佛结缘,她不仅很快就要成为尼姑,而且即使在她未来掌握天下的时候,其名号也是充满了浓厚佛教色彩的“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经过漫长的等待,印度术士的丹药终于炼成了,皇帝几乎立刻服用了它们,可与他的期望相反,史载“药成,服竟不效”。而后世的研究者们的想法则更加恶毒,他们认为,正是这些来历和成分都相当可疑的药丸,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将疾病缠身的太宗更快地推向了死亡……
此刻,生命即将燃烧殆尽,皇帝才意识到,以往的野心勃勃似乎都毫无意义。仙丹并没有阻止甚至加速了死亡的降临,在皇帝弥留之际,玄奘讲解的佛经却为他减轻了面对死亡的痛苦。李世民去世前三天,玄奘完成了《心经》的翻译。玄奘翻译的这部经的第一个读者就是李世民,法师希望这部经能为濒死的皇帝带来心灵上的安慰。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在玄奘的颂经声中,随着这位被后世尊谥为“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庙号“太宗”的李家二郎的离世,灿烂辉煌的贞观时代结束了。
太子李治也就是后来的高宗皇帝,继承了一个庞大的帝国以及代表着四夷尊长的“天可汗”头衔。据说,太宗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后,八方恸哭,许多酋长按照本民族的习俗以刀割面表达哀悼,那位曾率唐军攻占龟兹的突厥族将领阿史那社尔,甚至要求“请以身殉,卫陵寝”,高宗皇帝当然没有答应这个过于血腥的请求,而是变通地在太宗的昭陵前列置了十四蕃君长的石刻像,其中就包括了那位誓死在地下保卫皇帝的阿史那社尔王子,他作为突厥的代表之一而名列其中。
在与阿史那社尔的雕像站在一起的这十四蕃君长石像里,当然少不得太宗皇帝那位殷勤的女婿——松赞干布,他是作为吐蕃的代表而忝身其列,他们身旁还站着松赞干布名义上的连襟吐谷浑可汗、朝鲜半岛的新罗王、已归降唐朝的龟兹王、高昌王等等。
而让人感到搞笑的是,在这些石像中,竟然还有吐蕃军队帮助王玄策从印度抓回来的那个中天竺王阿罗那顺,他将代表印度人民在昭陵永远侍侯中国皇帝——“太宗之葬昭陵也,刻石像阿罗那顺之形,列于玄阙之下”。
新皇帝很快面临了一个难题,究竟应该如何处置造成严重医疗事故的那罗迩婆娑呢?高宗不好将他正式治罪,因为这无疑等于向天下人宣布,自己伟大的父亲竟然与历史上那些迷信方士的荒唐皇帝们同列!考虑再三,无可奈何的皇帝只好下令将这个阿三驱逐出境,即“放还本国”,但据说这个已习惯于大都市繁华生活的神棍却死活赖着不肯走,最后“不能去,死长安”。
家丑固然不可外扬,但对自己家里人就没有必要客气了,作为引入那罗迩婆娑的直接责任人,倒霉的王玄策在新皇即位后再也没有得到重用,终生徘徊在五品以下官员的级别。
等我们再看到王玄策的名字,竟然是在一块砖头上——《唐文续拾》卷10收有唐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窖砖铭一则,其文为:
“和汆副使、左监门长史王玄策。”
尽管砖铭用的是贞观年号,但其实唐太宗此时已经驾崩,新皇帝即位,所有官员照例要加官进爵,王玄策也得到了新的任命。不过,从这两个新官职却可以看出,他的级别仍在原地踏步:和汆副使这个名字很古怪,看上去与其说像官职不如说更像厨子,其职责级别也不清楚,但左监门长史却属于诸卫长史之一,而诸卫长史的级别为从六品上,这样看来,王玄策似乎还降级了。
到了显庆二年(公元657年)七月,高宗皇帝疾病缠身,其症状表现为“风眩头重,目不能视”,现代医学推测其很可能患有李唐皇室遗传下来的心脑血管疾病,也就是俗称的高血压。关心皇帝健康的王玄策相当执着,他按当年侍奉太宗的经验照方抓药,竟然又举荐一个印度婆罗门术士来为皇帝炼丹!想起父亲的遭遇,高宗皇帝皇帝吓了一大跳,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王的建议。
此时王玄策正担任着“道王友”,这个古怪的官名属于亲王职官体系,相当于亲王的侍从官——“皇伯叔昆弟、皇子为亲王,置师、友各二人,文学二人,嗣王则无师友”,其级别为从五品下。
就在这一年,大唐朝廷爆发了一场著名的辩论,起因是高宗下了一道诏书,要求出家人不得接受父母长辈的礼拜,这就是著名的《僧尼不得受父母及尊长礼拜诏》,而到了龙朔三年(公元663年),皇帝又下了一道《僧尼致拜父母诏》,要求出家人不仅不能让父母拜而且还要反过去拜父母。这两道诏书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僧徒和信佛的朝臣纷纷反对,而反对者的首领就是武则天的母亲、皇帝的老丈母娘荣国夫人杨氏。
这场争论以高宗皇帝下诏让再为详议而初步妥协,到了同年五月,高宗皇帝又集文武九品以上、并县官千余人于朝堂,再次讨论这件事情,史载王玄策站在反对致敬者一边,其官为左骁卫长史,是从六品上的诸卫长史之一。王玄策的发言后来一直保存在《全唐文》中,这就是著名的《议沙门不应拜俗状》。
在这篇发言稿中,王玄策凭借自己多次出访印度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强烈坚持“僧不拜俗”,其观点无疑让坚持儒家忠孝礼仪的皇帝相当不爽,:
“自佛教之兴始于天竺,臣经三使,颇有见闻。臣闻输头檀王是佛之父,摩诃摩耶是佛之母,僧优波离者本王家仆隶,王亲遍礼敬同于佛。臣又见彼国僧尼法,不拜诸天神祠,亦不拜君王父母,君王父母皆礼僧尼及诸道众。
“臣经难彼僧曰:此之仆隶始落发披缁,殊无所识,即令君父致敬,大不近人情。僧对曰:虽初剃发形已同佛,复能震动魔宫,虽曰无知岂不如泥木,泥木一立为主像,纵博通贵胜得不致敬,僧不拜俗亦已明矣。”
而左骁卫长史也是各种历史资料中王玄策的最后一个职位,此后他似乎再也没有担任过其他官职,而按照中国官修史书的惯例,五品及以下官员通常是不能在正史中立传的,因而两唐书中并没有他的传记。
从史书中的零星记载来看,王玄策无疑是一个干练、果敢的人,这在擒印度王阿罗那顺的事件中,表现的尤为突出。他屡建奇功,为扬大唐国威于异域作出了积极贡献。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官运却一直不佳,唐太宗封其为五品朝散大夫,他此后再也没有提升一步,不管其官职如何变更,都未能有超越此级别的封赠。
追其原因所在,皆由他同当时皇帝背道而行,荐印度术士为太宗合药,致太宗卒而不明,他不但没有吸取教训,后来反而再荐术士为高宗合药,为高宗所不取,并遭到朝臣反对,称其为“诡狂”之人。在参与沙门事俗的辩论中,王玄策又站在唐高宗李治的对面,并以赴印度所得见闻为佛徒提供依据,如此等等都注定了他官运不佳的命运。
另一方面,尽管王玄策很有能力,但他的眼光未必高瞻。其实,如果我们冷静下来再看王玄策当年发动的那场战争,除了最后“不吃馒头争口气”的相当拉风的献俘仪式,很难说唐朝从中得到了什么实际利益,随着戒日王朝的彻底崩溃,吐蕃的后方再也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大唐也从此失去了一个能在背后牵制自己那位野心勃勃女婿的潜在盟友。
吐蕃则从这场战争中获益良多,戒日王死后本已分崩离析的北印度经此战又被大大削弱,藏王从此开始了对喜马拉雅山另一侧的持续征伐,直至一个世纪之后之后“立碑于恒河之滨”。
没有人知道王玄策的最后岁月是如何度过的,从零星的历史资料中,我们得知他曾写过一部关于印度地理人文的重要著作《中天竺行记》,包括文十卷和图三卷,只可惜这部本可能与《大唐西域记》媲美的作品现在早已失传,只在《法苑珠林》、《释迦方志》等佛教典籍中余下些许散逸残篇。后来,官府曾依此书资料编撰了一部百卷巨著《西国志》,可惜也在宋代以后遗失。
有研究者认为,《中天竺行记》的内容与同时代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极为相似,后来的人们对一些找不到出处和来源的资料,见玄奘《大唐西域记》有相类的记载,便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地将王玄策的许多记事转到玄奘名下,如有关印度佛足迹石图,据考证本是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印度带回来的,但宋朝义楚撰写《六贴》时,便将此事改移为玄奘的记述。
我们还是照旧用田中大神的话来作为本文的结束吧。在他的另一部书《中国武将列传》里,田中以煽情的文笔如此描绘王玄策的归宿:
“背靠着万年冰雪的喜玛拉雅山、立于尼泊尔骑兵先头、在辛都斯坦平原上奔驰的中国武将之姿,我等可以想像。只是归国之后的他,并没有再度出世,而是在宫廷的一个房间里默默地写作《中天竺行记》一书。
“冬日长安,停笔望向窗外,铅色的天空粉雪无声无息地飘落,一面哈着热气的王玄策心中在想什么呢?而到了老年,他是否又会对着孙子们道往昔,说说那永不会落雪的遥远南国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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