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 忆 连 襟 -- 老光

儿子结婚后，五六年间未曾回来打一转。牵挂起来，父子之间至多敲个电话，隔几千里道一个问候，报个平安，心里也就坦然了。

时日一长，这父与子，婆和媳，都挺牵肠挂肚，都极想当面锣，对面鼓，亲眼瞧一瞧，方才放心，也觉得实在。

冬月初，儿和媳打了电话回家，要接俺老俩口上北京过个团圆年。

放下电话，老伴一脸笑得灿烂。

心里想，这一辈子哟，大门未出，二门不迈，想不到六十岁一把年纪，还能去北京过个年！呵呵！真的是牛耕田，马吃谷，养儿养女老来滴福哦！真要是牵挂儿和媳，无非是为他们多备下些乡间的土特产呀。于是，这家制的香肠，炭火烟熏的腊鱼，腊肉等等，备下了一大堆子。

临行前一天，猛然想起儿子特喜欢自家种的那冬苋菜，又听说北京买不到这南方的土特产，老婆子顶着麻飞细雨，跑到自家菜地里，耐耐烦烦揪了一大包。临到要出发，把些包裹收哈拢来，这才发现，行李带得太多了吧，只怕上飞机有个麻烦呵呵！

老家伙们出门多求个吉利，特地选了个好日子——腊月滴二十八动身。正午时分，一路颠簸赶到长沙，与亲家汇合。还好，算得是一路顺利，提了大包小包，终于上得了飞机。半夜凌晨，总算到了儿子家里。

呆到正月的二十四，外甥媳妇一电话打到北京去，说是公公老头，也就是俺那连襟突然间患个脑血栓堵塞，一哈栽倒在地上，人事不醒，送进医院被抢救。外甥要俺俩口子赶快回来，见见最后一面。儿子丢下电话，长叹了一声：姨父也真是滴，迟不，早不，偏偏捡这当口生个病！

傻儿子哦！你咋这样子憨呢？人生病莫还得择选个黄道吉日不成么？

俺明白儿子心思，那意思没说出口来，我们也难得去回北京，呆了不到一月，就得匆匆往回赶。俺说：这又不是修房盖屋，娶媳妇，嫁女儿，人生病还得择个日子不成么？啥也别说了，赶快订两张票往回赶吧！去得迟了，恐怕就阴阳两隔，再也见不上面了呢！

儿和媳赶忙打电话去订飞机票，一打听，没得，便问我，咋办哩？我说，哪怕是坐汽车，日夜连台地赶，俺也得回去啊！

我说；孩子，你知道啵！俺和你大伯伯的感情，打从和你妈认识起，就粘乎上了！这不，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想想，多少年啊！四十来年啊！人一生能有几个四十年啊！这是生离死别嘛！临死见不到一面，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呢！

听我如此说起，儿与媳也就不再说什么，麻麻利利地把火车票给订好。

拿到票，老俩口又大包小包提着，拎着，背着，挎着，急急如律令，风风火火往回赶。

回到家，把行李一甩，赶快就往医院里头跑。

进得病房一看那势口，人已昏迷不醒，全靠输氧，输液维持着，就晓得，连襟这一回，只怕是走到了头呵，去不得好远了！喊呀，叫呀，他是全然不知！第二天晚上，十一点还差三分钟，连襟一甩手走了去！

连襟这人命苦！真的是命苦哇！

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父母一走，留下孤苦零丁的两姊弟。年幼的姐姐便带着他投奔舅舅。跟着舅舅时间长了，寄人篱下，便如俗话所说：舅舅不吱声，舅妈鼓眼睛。等到姐姐有个十多岁，舅舅便把姐姐送了童养媳。后来，舅舅又死了，连襟便没了依恋与支撑。没得法儿，十来岁便帮人看牛，为的是能讨口饭吃，糊住那一张嘴巴。

听连襟讲起，看牛的那会儿，冬天，没得鞋子穿，打一双赤脚，在雪地里头跟着牛赶。冻不过，便拿刀儿割下人家棕树上长的棕片，把双赤脚包起来。有一回晚上，老北风吹得呜呜滴叫，连襟身上盖的一床蓑衣和稻草，半夜里头，冻得实在受不了，想寻个暖和地方，避一避寒气。发现主人家偏屋里头，搁了口嘿大的棺材。心想，不如躲藏到这棺材里头去，身上再塞些稻草，盖上这蓑衣，兴许会暖和点吧！

心里这样想，身子便往那棺材里头拱。七拱八拱，没打想，那搁棺材的凉儿板凳，搁的年份久了吧，经不起他爬上爬下一阵子折腾。人刚刚才躺进去，那凉儿板凳却轰然一声倒塌掉，棺材打了个滚，覆在地面上，把连襟给罩在了里面。这回，上百斤的大棺材，险滴滴把他给砸死了。

主人一家正缩在被窝里头做着美梦，猛然间听得忽喇喇轰然一声响，也骇得惊魂不定。等到一家人战悚悚爬起来把副棺材抬起来一看，这才晓得，是看牛的小伢儿做的好事，把副棺材给弄垮塌。自不然，一顿臭骂少不得。幸喜的是那棺材倒下来，没砸着人，要不，弄出人命来，都就不值啊。

解放后，俺这连襟随着农村互助组，之后，又是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和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慢慢些长大成人。

57 年冬季征兵，农业社的头头们，看他孤身一人，光棍一条日子过得清苦，傍山崖搭一个草棚子，常常是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有一回，外出修水库，十天半月没落屋，回来后做饭吃，手伸进灶堂里头去撮灰，七一扒，八一扒，灶眼里头扒出了一条蛇，险些把魂都骇掉。于是，社里开大会时，有人提议要推荐连襟当兵去。

那时候的人心善良，都觉得这是个帮助他的好主意，好机会。就这样，连襟离开了农村，去了部队当兵。

连襟命虽苦，可运气好，到了部队，首长安排他学开汽车，天天往福建前线拖炮弹。他这人虽说从小没迈过学堂门坎，大字不识得一个，但人聪明好学，天天跟着班长扫盲学识字，一年下来，文化水平达到了初小程度。凭着死记硬背，开车的技术也突飞猛进。难怪人都说，部队是所大学校啊！是锻炼人才的地方。

转业后，回了地方，那年头，从部队下来会开车的人挺吃香。连襟转业后分到拖拉机站，开四个轮子的大拖拉机。慢慢地，又先后调了好几个单位，直到退休打止，都是开车。

先是开大车，后来便开小车。

55岁那年，时兴起内退。连襟便打了报告，申请退休。

这人开了一世的汽车，退下来之后，三天不掌方向盘，心里头憋闷得慌。家里人看他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像掉了魂的，便同意他买部北京——212吉普，没事时载人挣几个零花钱。老头待车像亲生儿子似。更不消说是自己的车了。这吉普，一天到晚，都擦得锃亮锃亮。

这人太忠厚，便招人玩耍。有几个捣弄文物的贩子，包租了连襟的212吉普，整天在乡下转悠。后来，遭人举报。警察连人带车，统统抓到公安局。贩子们买来的文物没收了，连襟的212吉普，说是捣腾文物的工具，也给没收了。

连襟连气带呕，搞得茶饭不思。

后来，求着在公安系统工作的朋友出面，找相关人员说尽好话，这才网开一面，把辆车给放哈出来。

连襟钱瘾大，也不长记性，没过好久，那伙文物贩子又找到连襟，七鼓捣，八鼓捣，把个连襟给说活。又载着这群人在乡下转悠。有人发现，再又举报。这一回，人倒给弄出来了，可吉普车，朋友说什么也不肯出面讲好话了。这车，便再也弄不出来啰！

这一来，老头把儿子给恨死了。老头觉得儿子不肯帮忙，心里头压根没他这个父亲。

没了车，连襟整天四处游荡。这人从小受苦长大，平时节俭惯了。在大街上游荡时，常发现大街上有人把可乐瓶呀，矿泉水瓶呀，纸箱盒呀到处乱扔。老头看到后，觉得可惜，上街只要发现，便要捡哈起来。积攒到一定的数量，就用个大袋子装起，一担挑到废品收购站卖钱去。一来二去，倒觉得捡废品也是其乐无穷，于是，乐此不疲，渐渐地，把收捡废品当成了退休后的主业来经营。

家里人尤其是年青的娃，看到老头子一天到晚提着个蛇皮袋子在大街上转悠，到处拾破烂，觉得脸面上挂不住，好像有失身份，掉了价。一见老头面，脸上也没得个笑容，一日黑脸一墨起。

这人心里头一有意见，便如邻人失斧那般，但凡一举一动，都认为是对他来的。是与不是，再分辩也是枉然。老头也有些倚老卖老，觉得一屋的家业，都是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抠心沥血，好不容易积攒起来，不消说，自个儿是家里的头一号功臣。没得功劳也有苦劳，没得苦劳嘛也有疲劳。生了闷气也不和儿女们讲，常常独自跑到外面，对人七七八八，说些入不得耳的话语。这样一来，闹得大家气气鼓鼓，如同牛皮硝锅盖——东歪西绞，不得平衡。

老头常对我说：儿女们不喜欢他，把他不当人，有么得事从来不向他讲。

我说，你莫光只给人家戴大帽子。儿女对您不好，请讲几件具体事儿，好不好？

连襟对我说：你是一清二楚的。我这一世，修了几次房，费尽了心血。别的不说，光是日日夜夜看守那一堆材料，耗费的功夫就不善呵。最后修的这楼房，前前后后，大半年时间，吃，住，睡，整日都在工地上。他们说卖就卖，知会都不给一个。这，把我当了人么？

我说：卖房子这事，我相信他们跟你是讲过的，可能是你自己忘记了吧！再说，你修房盖屋，为的么得哟？还不是为儿为女嘛。我的看法，这房子从盖好那天起，你就交给了儿子了。还何必为这些琐事争论不休呢！

连襟一听我这话，晓得是帮他的倒忙，一边说，算我白讲的，算我没说，好啵！一边又同我争论：这房子我何时交把了他的哟！我说，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未必这房子你还能带到土里边去不成！迟早都是要交与儿女的，争起搞么得哟！

说来说去，连襟说漏了嘴，讲起这房子卖了多少多少的钱，也不告诉他一声。

我说，现如今你老了，退休在家，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烟抽，有零花钱，便万事大吉。房子卖了好多钱，那是儿女们的事吧，你管它干甚？告诉你和不告诉你，好大一回事哟！我跟你说，不痴不聋，当不得阿翁！儿女面前，要装聋作哑，少管些闲事。硬性插一杠子，岂不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

连襟一看说我不过，连连朝我直摆手，表示甘拜下风。

不过，背地里见到姨外甥们，我则诉说他们不对，对父亲要多尊重，多理解，多孝敬。

我说：这人嘛，没得哪个系了万年桩的，永世万代不老滴。真要是那样的话，也就没得你和我了。常言道，人生苦短，去日无多。老父亲这一辈子，吃的苦有得卖。为把你们抚养成人，他自己省吃俭用，舍不得乱花一分。记得有一回，你父亲生怕你洗澡受凉感冒，特地生了一盆火，让你关起门洗澡，结果缺氧，煤气中了毒，险滴滴一命呜乎去。那一回，父亲抱着你送往医院，哭得呼天抢地，那个看到都要流眼泪。这事儿能忘记么！再说，老头隔七老八十还有好远的路哦？人生七十古来稀呢！他还活得多久呵。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生前不敬汤，死哒莫烧香！活起的时候，对父亲要好一点，将来人不在世上了，想起来心里头就不会后悔哟。要不，以后那一天想转哒，再想孝敬老头子，去哪里寻呢！

外甥对我说，父亲在外面收捡破烂的事，让自己似乎觉得在人前抬头不起。

我对外甥们说：老头是吃苦长大的，一生中经历的磨难太多，几十年节俭惯了，养成了习惯。见到还能卖几个钱的东西随地乱扔，心里头便学得可惜。在你们看来，这是毛病，对老一辈来说，这也是好处。他要捡便让他去捡吧。收收捡捡，既不偷，也不抢，劳动所得，有么得不光彩的呢？人要嚼舌头，随他去吧！正大光明的事儿，不怕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