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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海东青 -- 八面琵琶奏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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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海东青

楔子

“鸳鸯蝴蝶张恨水,愤青骂遍英雄。是非成败企能空,管他青山在,几度翻脸红。文艺壮年蜗居上,笑看新楼重重。一罐可乐喜相逢。悠悠多少事,尽在和谐中。”

——调寄《临江仙》

几句世情表过,各位看官便知,这篇小说又是现代人说古事。这现代人为何偏爱说古事?其中好处只可意会,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说得好时,自有现代人捧场;说得不好时,却没有古人问罪是也。

且说天下事,难逃“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就是说雄起时难免兴致勃勃,颓败时总是忽忽拉拉。原因何在?古人早已自问自答。

《左传》说:问罪于己者,雄起;伐罪于人者,颓败。但问罪于己谈何容易?谁不非诚勿扰、自我欣赏?谁不得过且过、想唱就唱?让我自我批评、自我监督?我跟你急!

到头来终于“你方歌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然而数千年帝王将相你争我夺、尔虞我诈难道只是一番白忙?掩卷长思,江水悠悠东流,心头总有些“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婉转低唱。

诸位有闲,且听我说段辽、金、宋三国争雄的故事!

第一章 初相遇

一、 翱翔

北国初冬十月的清晨,苍天一片瓦蓝,连片云也无。这天纯净得如此冷漠、高远,仿佛宁可独自寂寥,也不肯降下身姿,略微混同于身下那笼罩淡淡晨雾的卑微尘世。

忽然,一只鹰从林间直窜天际,待飞到高处,便自由滑翔。

它舒展着双翼,羽毛在风中微微拂动,在阳光的镶嵌下,银色、雪色、灰色、透明色交替流转。一时间,冷漠的蓝天仿佛也妩媚了,屈首于这鹰的自由、鹰的华彩,甘心做了它的布景。

“看哪,海东青,纯白的海东青哪。”一个老人伸出枯干的双手,用女真语对它呼喊着,跪了下来。女真人从祖先肃慎族时起,就觉得长生天宠爱鹰胜过他们,因此才让鹰飞在天上,飞在众鸟之上,却让他们在风雪严寒中,与众兽争食、受尽苦楚。

而海东青则更是长生天的宠儿,因为即使在鹰中它也是飞得最快、飞得最高的,女直人便尊它为“万鹰之王”,赞美它代表生灵中一切可敬的美德,勇敢、坚毅、智慧、美丽而慈悲。象海东青那样翱翔,是一代代女真人仰首苍天的向往。

白色的海东青又是最纯净、最尊贵的,它必定是长生天的使者,因为只有长生天才有福分与它日日为伴。所以,卑微的老人见到它翱翔的风采,便不由自主膜拜在它的面前。

那海东青翱翔了片刻,忽然听见下面的树梢间一声胆怯的喘息,它迅即收起了羽翼,箭一般射了下去。片刻间,它已从树梢上落在地上,把一只吓得痉挛的松鼠踩在爪下,用喙撕扯着它的咽喉。

“啊,神鹰啊,多么威武啊!”跪在地上的老人举手赞叹着,干涸的眼窝中几乎要渗出老泪。

地面震动、马蹄声响,一匹健壮的赤鬃黑马忽然疾风般卷来,马上的人面貌滞重而狰狞,一张肆无忌惮咧开的嘴更如蟾蜍一般。

那壮汉嘬唇打了个唿哨,这只海东青便驯服地抓着松鼠,落在他伸出的缠着布带的左臂上。左右侍从跑来,利落地用刀剖开松鼠的肚腹,剜出些肝肺用银盘呈了上来。壮汉用肥腻腻的手指随意捻起些,捅在海东青的喙边,海东青狼吞虎咽地吃着、鸣唤着,仿佛在哀求能吃多些、吃久些。

那壮汉却迅疾扔掉了银盘,把一个锦缎做的小帽将海东青的头眼粗鲁地蒙上。失去光明的海东青仿佛刹那间被抽走了灵性,耷拉在肥汉手臂上,不太动了。是啊,自从被捕捉时起,它的宿命便早已不再是翱翔天际,而是娱乐这个肥汉了。人类用代代相传、不断改进的驯鹰手段折磨它,早已将它的野性耗尽,现在它唯一的挣扎只不过是为了活着。

而活着也并不容易。壮汉是不会喂饱它的,唯有饥饿,才能使它忘我捕猎,才能以这忘我捕猎时的英姿博得主人刹那间的狂笑。而这狂笑,就是它继续活下去的资本。它的余生将在饥肠辘辘中度过。

老人的双臂依然伸在空中,他似乎尚未从对神鹰的崇拜中解脱出来,他似乎难以接受那健美的神鹰竟栖伏在那个丑陋人的臂上呻吟求怜。

壮汉笑着纵马从老人身前踏过,把一口浓浓的粘痰唾在老人仰起的脸上:“女直猪!”他用契丹话这样说。辽国为了避先帝耶律宗真的名讳,强把“女真”改称“女直”。

二、刺鲨

此地是辽国乾统三年(1103年)北国宁江州的榷场。这榷场是女直人贩卖兽皮、生金、药材、珍珠等土产给城中契丹人的市场。跪在地上的老人从怔忪中醒来,用掉光毛只剩光板的羊皮袖子擦干脸上腥臭的唾液,嘟囔着打开个破布囊,摆开十几棵药草。他祈祷今天剩下的时光里,再不要遇见契丹的恶人,受他们欺凌。

此时晨雾尚未化尽,一个十六岁左右的精悍少年蹒跚而来。他的腿显然受了伤,左腿和左脚都用粗布包扎着,洇出血色。他用右手提着一只麻布包袱,背上负了兽皮鞘包裹的双刀。

少年在市场里找好位置,把粗布包袱解开铺在地上,便静静地注视着渐明的晨曦,开始等待。

晨曦里,看得出这少年浓眉下一双亮眼,如海水般爽朗明澈。连着鬓角的浓发,如厚厚的牧草,在风中起伏着雄浑的波浪。刚刚长成的躯干,如红松一般挺拔。当赶早市的契丹女人心里暗自赞叹“好一个英俊少年”时,便不由得低头去看他的包袱。那里面是三颗珍珠,最大的一颗宛如鸽子蛋,银色珠光中又泛着绮丽的霞色,宛若未放的桃花。

少年注视着远方,似乎在回想采珠时那惊险的一幕。

那天清晨,侍女正在给大辽临海军节度使萧挞不野九岁的女儿萧若柔梳妆,她嘟着嘴,在为即将开始的私塾课生着气,又暗自思忖着怎么能逃过这一劫。赶早市回来的侍女说榷场上来了个好英俊的蛮族哥哥,带来了三颗好美丽的珍珠。她们说,若是把这三颗珍珠戴在若柔身上,她会象现下皇上最宠爱的元妃贵哥那么好看呢。

萧若柔听了就高兴起来,披散着头发去看那少年,侍女慌忙忙忙跟着追出去。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她披着一袭绣着银杏叶的湖绿色长棉袍子,长长的黑发象遇了风的瀑布;她的眼睛他再也忘不了,那是如同玉兰的花瓣,却有着甜梦样的黑色,不笑时也在酝酿欢笑。她象个小仙女那样快乐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如同一样清亮的水融汇在一起。

萧若柔低头看那珍珠,那珍珠就映出她黑眼睛里的光彩。女孩对少年说:“哥哥,你跟我讲讲你采珍珠的故事吧。”

于是,他就磕磕绊绊地用契丹话对她说了。

这少年是女直族完颜部酋长盈歌的侄子,名叫谋良虎,他是为了攒银子给父亲换取很贵重的契丹药才去东海采珠的。几年前,契丹郎中说父亲得的是心疼症,要好多珍贵的药材凑成方子才能维持。他因此小小年纪便常来这榷场,他知道要在榷场换银子,最好莫过于用那东海的“飞虹珠”,那是契丹贵族家的女子个个喜爱的。

但这飞虹珠却十分难得。因为长着这种珍珠的鲨鱼蚌只在初冬的十月才在北国部的浅海成熟,而这时北国部的浅海不但已被寒冰封起,更有鲨鱼游弋,所以渔人是轻易接近不了这鲨鱼蚌的。

好在海边有会潜水的叫“海钻子”的海鸟,最喜欢憋一口长气潜到海底,挖鲨鱼蚌的肉吃。它们吃蚌肉时若遇见珍珠,仿佛也知道这珍珠的贵重,却不把它们吐出来,而是把它们藏在嗉子里。而海东青却特别喜欢捕捉“海钻子”,以它们的脑浆为美食。所以,契丹人常常在海边放海东青捕猎“海钻子”,以期待凭好运气得到飞虹珠。但冒着严寒守在海边的人又有几个能有好运气如愿以偿呢?

所以,急等钱用红了眼的悍勇之徒经常铤而走险,凿冰下海,冒着被鲨鱼吞噬、冰水冻僵的危险采蚌取珠,其结局大都是尸骨无存。

“部落里那个叫璎珞的女孩,在‘自度歌’里不是这样唱的吗?‘好哥哥夸妹的容颜好,好妹妹夸哥的肝胆壮,好哥哥问妹心里想什么?妹若无心啊就说想天上的月亮;妹若有心啊就说要海底的彩虹。’”谋良虎想到这里,为自己的勇敢自豪地微笑了。

长在黑山白水间的女直女子当然喜欢歌唱,她们把即编即唱的歌儿叫做“自度歌”。从这歌词里看得出,这爱情自古以来是要男人命的东西,对于女直人也不例外!

这次父亲的心病来得急,家里的银两凑不够,谋良虎便瞒着家人来到了这海边。当他憋了口长气,腰间绑着块礁石,手擎单刀第三次潜到海谷时,惊喜地发现了那只大大的鲨鱼蚌。当他用刀剖取那大蚌时,挣扎着紧闭蚌壳的大蚌划伤了他的左手,他的血便象一抹朝霞般飘拂在青蓝的海水中了。

谋良虎小心地剖死了大蚌,他感到气息已然不够、身体已冻得麻木了。

就在他准备带着大蚌上浮时,却瞥见一团黑影敏捷地袭来,那是一只虎鲨。背鳍如同战旗高耸,眼睛如死亡般的冷。

谋良虎知道他不能动,否则在上浮的半途,他将无法抵挡虎鲨从下而上的袭击。他于是决定对峙。

虎鲨扭动着身躯,选择着这新奇猎物最虚弱的部位,它决定就从腰腹部下口,在血液喷溅中最大限度地享受那咀嚼的快感。但令它惊奇的是,今天的猎物并没有按它的预想落荒而逃。

谋良虎已感到头皮刺麻,仿佛思绪正游离开躯体。就在这时,他感到黑影向他扑来,他扭身挺刀,刺向虎鲨头侧,感到疼痛的虎鲨敏捷地扭身,刀刃在坚韧湿滑的鲨鱼皮上划过,虎鲨身体带动起的旋流反倒让谋良虎打了个转。气息用尽的谋良虎感到自己肺部好似要被撕裂,即将昏晕。

这时,恼怒的虎鲨扭头又反扑过来,谋良虎用最后的气力本能地俯身,挺刀向鲨鱼那白色的腹部划去。他感到刀划入了虎鲨的身体,便用最后的力气把刀往深处塞去,然后在意识消逝之前,他把自己的身体挂在了那刀上。

五国部的渔民在一汪血海中发现了谋良虎和虎鲨,他们象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气息奄奄的谋良虎左臂夹着那只大蚌,右手依然握着他的刀。

三、遇虎

谋良虎讲述这故事时,有一列骑兵通过榷场,在他身旁停驻。骑兵停下时,那卖药材的老人象遇见瘟神一样仓皇地逃了,其他百姓也纷纷走避,仿佛水塘边的麋鹿遇见前来饮水的猛虎一般。

马队中居中的正是刚才架鹰的壮汉。在已明的晨光中,只见身披甲胄的他身躯显得格外浑圆。他怒目如金蟾,阔口若鲶鱼。此人是朝中新贵萧奉先的弟弟萧保先,正挂了个钦差的名头巡游各地、耀武扬威。

他得知哥哥的政敌萧挞不野刚刚被皇上贬为临海军节度使,便找上门来落井下石,趁机勒索。此时萧挞不野被他从公务中拖出身来,正万般无奈,要率军陪他去围场打猎,凑巧路过榷场。

萧保先见一个蛮族少年对若柔诉说着故事,若柔眼中满是钦佩目光,心里可大大不忿了。他让亲兵将珍珠连包袱捡起交给他,把最大的珍珠捏在肥滚滚的手指上,那珍珠似有灵性,光彩瞬间黯淡了。

“这珠子是鲨鱼眼弄成的假货,不值几个钱。”萧保先蛮横地说,他撇了撇嘴,亲兵就随意往地上抛了几个钱。萧保先就把珍珠收在了怀里,拍马要走。

观看的契丹和女直百姓,对于辽国权贵强取豪夺女真人财物早已见惯,此时都沉默不语。有的固然同情这少年,有的却早就心怀妒忌,此时不免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萧保先纵马欲行,马儿却走不得。他低头看,谋良虎用未受伤的右手握住了马辔头。萧保先撇撇嘴,猛挥马鞭,胯下的“赤鬃黑风兽”前蹄踏动,马首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萧保先瞪起金蟾眼,就要发怒,却迎上谋良虎锋利若剑的目光。

“你个大胆女直蛮子,拿鱼眼冒充假珍珠蒙骗,左右快将他拿下。”

围观百姓听了都心里黯然。契丹贵族、无赖在榷场强取豪夺不成,最卑鄙的手段便是以诈骗的罪名拉女直人去衙门见官。那衙门是契丹人开的,哪里有女直人的公道可言?一顿大棒板子之后,你纵有千般委屈、万般理由却怎能开口?却大家眼见这大好少年要身遭巨祸,连先前幸灾乐祸的人都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见萧保先的亲兵迎面扑来,谋良虎右手松开辔头就要拔刀,却见一个稚嫩身躯挡在胸前。萧若柔举手止住来兵,很坚定地对萧保先说:“那珍珠分明是真的,你既不诚心买,就该还给这个哥哥。”

萧若柔见过父亲接待萧保先之后回家发脾气,跟母亲忍辱含愤拿了家中好多积蓄换了只白鸟送给他,便知道这是个恶人。她见这恶人又来欺负英俊的哥哥,便挺起胸膛要保护他。

陪同的萧挞不野见小女儿如此作为,心内倒颇为惊喜。他一直教导女儿要刚直不阿、柔中有刚,不想女儿小小年纪倒真做到了。面对如此情景,他不动声色,只把眼睛看着萧保先。

萧保先看得出萧挞不野意图袒护这女直少年,心中暗恨,嘴上却哈哈一笑,对少年说:“你说这珠子是真,我偏说是假,如何分辨?不如你随我前去围场射猎,若你射获的野兽多过了我,那证明长生天眷顾你,这珠子便归你,大爷再赏你二十两金子,如何?”

萧若柔听了,皱着眉头、抿着嘴儿思忖,终于回头踮起脚,俯在谋良虎耳边说:“哥哥,把珠子给了他吧?这个恶人说要给你金子,那肯定是要害你了!”

萧保先隐约听到萧若柔说他凶,不但不怒,反而觉得得意。他索性把珠子从怀中取出,装作大度地甩给萧若柔,狂笑着说:“这珠子交给你这丫头保管。好在你这野人哥哥自己知道分量,不敢跟我较量射箭,否则,我定让你明白谁才是这世界上真正的大英雄。”他说着顺便摸了摸若柔的脸颊。

萧若柔痛惜地接过包袱打开,却看到那珍珠又恢复了光彩。萧保先的随从都冲着谋良虎调笑,料他不敢应战。

谋良虎却沉声用契丹语应道:“就依你。”他经常来榷场卖货换钱,又陪伯伯、父亲办理许多部落事务,再加上聪颖勤奋,契丹语已是学了不少。

一行人来到山里的围场,萧若柔在山上搭起的帐前坐定,把那包袱紧紧握在胸前。萧保先假惺惺从怀里掏出两锭金子,放在桌上,回头却向众随从使了个眼色。

这边萧挞不野燃起线香计时,却见那边萧保先的亲兵为谋良虎牵来匹羸弱瘦马。萧挞不野知道,射猎时没匹好马就好比跟人打架被栓住了双腿。他怕萧保先得手下在弓箭上再做手脚,使这女直少年太受欺凌,便亲自给谋良虎一张自己用的硬弓、两壶羽箭。谋良虎真诚地看着他,对他称谢。

他把包裹左手伤口的布重新缠紧。在疼痛中,他的眼睛淬出了寒光。

围场四周的军卒开始击鼓呐喊,惊吓猎物,射猎开始了。

谋良虎的马儿本就瘦弱,非“赤鬃黑风兽”可比,而且每当猎物出现,特意跟在旁边的萧保先的亲兵便纵马冲撞谋良虎的瘦马,令他失去机会。但犹然如此,谋良虎总能凭敏捷的眼力,抢先发现猎物,举弓便射,羽箭每每从人缝里穿出,竟然也猎获不少,令人惊叹。

天色将晚,山影渐阴,围场里的猎物已然不多。萧挞不野无心与萧保险争胜,早已落后,萧保先有亲兵暗中作弊相助,早已领先。萧若柔看着记载猎物的粉牌,见谋良虎虽然射到了不少飞鸟、野兔,但大猎物还落后萧保先两只,心里好不着急。

忽然间,林间山洞里一直藏着的三只麋鹿终于耐不住恐慌,窜了出来。谋良虎和萧保先恰在附近,连忙追逐而去。

谋良虎出箭飞快,连发双箭,已有两只麋鹿脖颈中箭倒在地上。他正要射第三只时,坐骑被赤鬃黑风兽撞得突然失足,往前跪倒。

好个谋良虎不等马儿翻身,已跃在空中,趁势把箭搭在了弓上。萧保先见状赶忙抢先射出一箭,却射得偏了,把剩下的麋鹿惊得跳了起来。谋良虎落在地上,稳稳地出手射得了这第三只麋鹿。

围场里鼓声雷动,更响起萧若柔清亮的喝彩,谋良虎已知自己扳回了局面。此时谋良虎马前草丛中突然又钻出一只獐子,他兴奋之下反应更快,拔脚便追。忽然听得萧保先在背后大叫:‘箭到了’,他猛回头,恰见两箭迎面射到。他不及细想,侧身避过一箭,探手已将另一支箭贴耳抄在手中,那箭簇上已挂着他腮边的血丝。

鼓声顿停,场边人看得个个呆了。萧保先本想假装失手,射杀这少年,却不料见他如此手段,顿时颈后寒毛耸立,做声不得。

谋良虎接箭后并不停留,就势以手中箭搭弓射獐,弓弦响处,獐子已倒地。

此时不独萧若柔,连那萧挞不野及众辽军都由衷地喝起彩来。那萧保先气急,呼喝一帮随从纵马在围场中搜寻,却一时再寻不得猎物,连鸟也不再飞过天际。众人都将忐忑目光看着线香,不多时,线香燃尽,谋良虎赢了。萧挞不野麾下的军卒都为这个异族少年喝起彩来。

谋良虎的脸蛋红扑扑地,来到山顶。萧若柔踮起脚,擦掉哥哥腮上已流得长长的血迹,再将攥得紧紧的包袱还给他,又转身把桌上的金锭子也抓了给他。--- 她得把哥哥该得的都给了他,免得那恶人反悔抢去。

谋良虎把金锭子揣到怀中当做父亲的药钱,却握着若柔的小手把包袱推到她胸前,对她说:“你,我的恩人,珍珠给你。你长大了,我守护你,保护你,一辈子。”

在场的契丹贵族、将士听这女直族的野少年竟然用生疏的契丹语说出了这样的话,都呆了,心里想:这正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只有懵懵懂懂的萧若柔开心地咯咯笑了,笑得杏仁般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儿。她觉得这个哥哥很勇敢,很英俊,她喜欢。于是她活泼泼地使劲点头。萧挞不野也忍不住笑了,笑出眉际的深纹:唉,谁没有年少的时候呢?

第二章 期荣得辱,轻浮朝堂欺无种;同仇敌忾,宁罪君子勿小人

时光一闪,已是十年后的光景。天庆二年、宋政和元年(1111年)九月,秋高气爽,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率领群臣,在南京析律府德胜殿接见了大宋钦差。

当时的辽、宋,可谓东亚双雄。辽国是契丹族建立的北方大帝国,她东至日本海和库页岛,西至阿尔泰山,北至黑龙江,南京析律府就在如今的北京地界,可谓幅员辽阔。

辽国的民族北边以契丹人为主,南边以汉人为主,于是辽国顺应时势,创立两府体制,以北院枢密府、南院枢密府来管理国家。辽国是当时东北亚版图最大的国家,领土西窄东阔,宛如雄狮横卧。

汉人为主的宋国版图圆润,宛若绣球屈居狮子之下。但宋国历史文化悠久、经济繁荣,人口最多,国力足以与大辽匹敌。

辽、宋作为当时东北亚最具实力的大国,曾经相互争雄。1004年,辽国最有作为的萧太后和宋国颇有作为的宋真宗打了一仗,互不能胜,也互相赢得了尊敬,于是签订了“檀渊之盟”,在宋朝年年纳贡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的条件下,两国和平共处已逾百年。这次,宋朝遣使是为庆贺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的生辰而来。

大辽群臣来的很齐,情绪比较高昂。大家以一种逛庙会的心情等待着宋朝钦差的光临。理由很简单,这次的钦差不是一般人,他是个太监,而且是执掌大宋军权的太监。

鼓乐齐鸣,宋朝钦差终于在百官翘首以待中光临。

缓慢走上大殿的正使是个斑白胡须的腐儒,他是宋国端明殿学士郑允中。群臣见他颌下飘拂的胡须已然失去兴趣,纷纷将目光转向后面的副使童贯、童大太监。

童贯五十多岁年纪,身形颇为高大健壮、面皮黧黑,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擦了油的一门铁炮,很有些威严。他鼻梁甚高,法令纹很深,加上瞳孔收缩,乍看去确实让人如芒在背。但是,也许由于刻意强调威严,他面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因抽紧而显得过于深刻了。

此时,仿佛担心辽国群臣轻视,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重、每一步都尽量做到顾盼自雄。这反而让本来为他形体震慑的辽国群臣又重新感到可笑,进而轻蔑起来。

当童贯一步步沉稳以至于沉重地走上德胜殿时,他显然听到了辽国群臣渐渐涌起的讪笑,感到局面失控了。此时,他不禁有一丝后悔,想起了出使前的往事。

在出使大辽前,童贯在对西面弱小的吐蕃、西夏用兵中意外地顺利。在劳民伤财、结怨睦邻之余,确实为宋国争得不少土地。这使他的自信心膨胀,有了一种孤独求败的感觉。也许是由于身体残缺带来的屈辱,童贯格外希望他的威风得到世人的承认,他的功业能够名留青史。

五年前,辽国接受的西夏的恳请,曾派身材矮小的知北枢密院使事萧得里底、知南院枢密使事牛舒温出使宋国,以三寸不烂之舌力压宋国君臣归还了业已侵占西夏的部分国土,大扬大辽国威。这让童贯很不服气,于是在扬威西域之后,他把目光盯向了大辽。他向徽宗皇帝请求,借机到大辽考察,以图有朝一日,收复被大辽屈辱夺取的燕云之地。

宋朝的徽宗皇帝赵佶是个历史上有名的轻浮人,此时正醉心于寻仙求道,争取达到腾云驾雾、出入凡仙的逍遥。他骄奢淫逸已久,围绕在周围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班佞臣,为首的是号称“六贼”的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邦彦,咱们的童大将军在这帮群星璀璨的奸臣中仅排行第三。

一心成仙的宋徽宗听了童贯的雄心壮志也不淡定了,跟打了鸡血似的,很兴奋。因为“燕云之地”这四个字非同凡响。

五代时,石敬塘为了自己当皇帝,把传统上由汉族政权统治的“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族政权大辽。宋朝立国后,这一地区就成了辽宋纷争之地,很象现在中东的约旦河西岸。

对于宋朝来讲,这一地区是军事屏障,是祖先世代居住之地,寄托了多少热血男儿恢复故土的梦想;对于大辽来说,算政治账,这一地区不是我偷来抢来的,是合法取得的,理应归我所有;算经济账,这里水土丰盈、物产丰富、人杰荟萃,是我大辽的钱柜、粮仓、人才基地,不容有失。双方本着各自的立场征战不休,直到签署“檀渊之盟”。

所以,宋徽宗听说童贯有恢复燕云之志,当然高兴:童爱卿这是要当民族英雄啊!他当了民族英雄,朕岂不成了千古圣君?这事儿朕得支持!于是,徽宗皇帝立刻就同意了童贯出国考察的请求。

反而是大臣安尧臣提出了不同意见:“圣上,童大将军的威武,臣等是无不钦佩领教的。但是,童大将军以宦官身份出使大辽,会不会让大辽误认为我朝中无人啊?”

安尧臣尽量把话说得含蓄,那意思是:“这宦官嘛,他是主管内宫的,就因为他工作的特殊性、光荣性,才在上岗前被割去鸡鸡的嘛。你现在让他一个搞内交的人跑到外国搞外交,人家外国会不会纳闷呀?--- 咦,你们有鸡鸡的人那里去鸟?--- 皇上,这你让我们这些有鸡鸡的大臣脸往哪里搁啊?”

此时的徽宗皇帝已修炼到看透红尘、贯通古今的境界,他觉得安尧臣的观点很庸俗。于是,徽宗皇帝回答:“童爱卿连败吐蕃、西夏,威振大辽,契丹人都成了他的拥趸(粉丝)。他出使契丹,必定‘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那是相当地轰动’。让他出使,奇妙无比啊。”徽宗皇帝是想让安尧臣清醒清醒:“什么有鸡鸡没鸡鸡,能开疆拓土才是硬道理!”

满腹经纶的安尧臣立刻卡壳了,他感觉自己跟圣上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时,中书舍人宇文虚中连忙出班陈奏,和了个稀泥:“圣上,让童大人单独为使,宛如高山流水,百姓粗俗,恐怕难解其中妙义。依臣愚见,让郑允中大人为正使,童大人为副使。如此搭配,一个男人,一个太监,方显我朝风范。”徽宗恩准,郑、童二人就这么来到了辽国。

童贯把思绪拉回,此时后悔已于事无补,他已置身殿上,面临大辽群臣言语机锋。

郑允中宣告贺表、履行礼仪已毕,天祚帝耶律延禧安排国宴以表答谢。几巡酒过后,大家的思路打开,气氛就活跃起来。

辽国南院枢密使耶律俨,把目光定在童贯下颌十数根胡须上。说来奇怪,这童贯虽然是太监,但下颌竟然生有胡须。这在生理学上是讲不通的,因为失去了“物质基础”,怎么会长出“上层建筑”呢?

只能推测,宋朝时,作手术已有收受红包之风,看来童先生在动手术时送了大大的红包,因此在成为童公公后,才能够以残存的激素滋养十数根胡须,迎风飘扬。

童贯深爱这十数根胡须,以此为傲,所以留得很长,梳洗得很亮。

耶律俨始而惊诧、继而正色道:“童公公须髯甚美,三国时的关羽想必也自愧不如,但不知这胡须如何得来,又如何保养啊?”童贯赶忙整顿思路,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耶律俨一脸坏笑,故作不知道:“宫中太监,我们辽国也有。但作为一个太监,胡须保养如此之好,倒真是难得。公公有什么秘籍啊?”天祚帝听了大笑。

身材矮小,面色黝黑如同树皮的知北枢密院使事萧得里底见皇上笑了,也钻起身凑趣道:“耶律大人差矣,俗话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保养胡须,又不是为将为相,难道也要有种?”他故意把“有种”两个字说得极响,又装作忽然想起什么、感觉失礼的样子,掩口不已,引得君臣更是狂笑。

童贯曾无数次设想自己在敌国朝堂之上,慷慨激昂,驳得面目可憎的老对手萧得里底体无完肤,却可怜此时竟理屈词穷、张口结舌。

宴席下来,童贯感觉又恨又悔。悔的是此次出使,原本指望扬威大辽,不想却自取其辱;恨的是大辽君臣,不顾外交礼仪,对自己可怜的身躯肆意调笑、戏弄。

回到寓馆童贯闷闷不乐。偏有属下来报,说辽国招待使节的寻常用物,于牛、羊、面、酒之外,今日又多了一锦盒,说是给宋朝大使特备的土产。

打开来,锦盒内是铜镜一面,还有一银盒,内装金黄色的油脂。童贯不解:这金油是做什么用的?(那位看官说什么?印度神油?看你想的,宋朝时哪有这种腐败东西!)

他差人暗寻当地汉人来问,才知这金黄油脂叫做“佛装”,是辽国妇女涂面所用。却原来辽地冬季寒冷,当地妇女就用叫栝蒌的植物提炼出色泽金黄的膏脂,涂在面上。因为涂了后很象庙里的佛,就美其名曰‘佛装’。在寒冷的冬季,女人只加厚‘佛装’而不清洗,到得春暖花开,一旦洗净见人时,则个个面白如玉,再将脖子扭一扭,自然标致极了。

童贯于是知道,这是辽国君臣意犹未尽,调笑他如同妇人了,心中自然更添愤懑,直欲喷出火来。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童贯却恰是心胸狭隘之人,辽国君臣刺痛的,又是他心灵最痛之处。

童贯不想在这伤心之地久留,吩咐下属整顿车马,赶紧踏上归程。

此时时节已进十月,初冬霜气爬上析律府道旁芦苇,夹以寒风袭来,破衣侵体,童贯想到身体残缺之苦,官场拼搏之累,不禁随寒风而阵阵凄凉。

不堪再行,当夜,人马宿于卢沟驿站。

夜晚风停,童贯仰首远望一轮明月,皎洁灿烂中略含污浊,正似自己。童贯此时眼中那月中污迹,在常人眼中却是玉兔一只、桂树一棵,更有嫦娥当空舞。

童大人正自月下自怜自伤,侍卫来报:当地大户马植,久慕童大人威名,备了厚礼,乔装前来拜见。童贯觉得辽人个个可恨,心里有些恐惧再受折辱,因此一反常态,失了对厚礼的胃口,回绝不见。

侍卫冷着脸回了话,马植却并不气馁,他把一张财神脸堆满笑意,将一锭金元宝塞入门吏袖中,陪笑问:“敢问童大人现在在做什么?”门吏冰冻的脸,在肌肤接触金子的一刹那融化,也陪着笑答道:“童大人在后院赏月,心情好象不好。”

马植略一沉吟,便揣摩到童贯心意。他对门吏说:“烦劳您禀告童大人,只说我有破辽妙计,童大人必肯见我。事成后,我必定再有厚谢。”那门吏立刻想象到另一只金元宝的样子,欢欢笑笑地去了。

他见了童贯,说:“童大人,那人执意不走,说是有建立不世功勋的破辽妙计,只献给威武神勇的大人您。我看他器宇轩昂,倒象是有真实本领呢。”

马植此时等在门外,也是心如撞鹿,恰似命运交响曲在耳畔鸣响。他知道后半生荣辱,只在今夜这一会。

马植本是析律府本地的燕人,并非契丹人。他祖辈历经数代拼搏钻营,已让马家成为辽国大族。马植为人精明,继往开来仕途本也畅顺,做官做到了光禄卿。也许是春风过于得意,马植的举止就轻浮放浪起来。

他为官贪纵,私行更是淫乱,常在家中聚众胡为。辽国不象宋国,本非礼法拘谨之地,但马植的浪行,竟然在辽国也为人不齿,可见其行径已在挑战社会伦理之底线,几近禽兽而比取禽兽之胆汁尤不知过分之几千万倍也。

所有的生活作风问题,都可以是小节,是可以掩盖的疮痍。但当生活作风问题触碰到政治利益的冰山时,疮痍就构成了致命杀机。

马植放浪形骸之时,正是辽国后族萧氏大力在南京析律府扩张势力之时。马植却自恃树大根深,没有迅速地逢迎新任留守萧保先。在他尚未醒悟之时,就立遭萧保先打击。

他因“行污而内乱”的罪名被褫夺官位、数代累积的家产也被罚没大半,这很有点《红楼梦》里“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感觉。回首家门,门风早已沦落到只门前石狮子算得上干净,此时此境又怨得了谁呢?

痛醒后的马植力图振作,但无奈大势已去。“行污而内乱”的罪名,满足了市井的好奇心,在人们孜孜探求他的“行如何污,内如何乱”之中,他已被击垮,再无崛起之日,他在道德上已被踏上千只脚,为万人所笑。公众的兴趣似乎自古未变,他们对贪官的艳情日记永远比他实际造成了多少损害更加津津乐道。

官场杀机重重。朝中群臣,历来如缸中游鱼,平时各自畅游,仿佛礼尚往来,各不相扰。一旦一鱼受伤,则情势立变。先有好事的鱼前来叨扰几口,继而有追随者陆续来攻,到头来定然搞到你鳞翻血尽、吐气呜呼。

总之,此时的马植,感觉辽国之大竟已无立足之处,风刀霜剑步步惊心。为了生存,他唯有叛国一途!于是,今夜他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敌国的军政巨擘门前。门会开吗?

吱扭一声,门开了,童贯铁炮般的身影立于门后房檐之下暗影之中。

是夜,两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童贯视马植为平生所见之奇才。共同的仇恨化作共同的理想,他们走到了一起,转眼间成了志同道合的战友。

驿站附近历来鱼龙混杂、耳目众多,君请试想《龙门客栈》之情形即可见一斑。“此地已不宜久留!”童贯急命当夜备马,清晨出发,直向宋境而去。

一路风尘,终于来到宋国都城汴梁。童贯担心马植名声过于狼藉,会干扰皇上圣断,于是先将马植改名为李良嗣,留在府中调养气色神韵。然后先疏通圣上红尘知己李师师在龙心愉悦后略作铺陈,再请大太监梁师成于深宫推心置腹处数番耳语,这才将郑重包装、焕然一新的李良嗣作为有“破辽妙计”的特殊人才举荐给皇上。

被调理到全身心准备容纳李良嗣的徽宗终于决定在朝会上讨论李良嗣的妙计,发扬一下纳谏的风度。于是,事关两国外交政策的讨论开始了。

李良嗣阐述了他的妙计:“辽国的天祚帝荒淫无道,他的统治已摇摇欲坠。辽国东北部的女真人英勇好战,却世代受辽人欺压,恨辽人入骨。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我大宋若从登州、莱州下海,通过海路与女真联系结盟,然后南北夹击,则不但燕云之地旦夕可复,一举剿灭大辽也并非不能。”

宋徽宗见他言词慷慨,义正辞严,很是喜爱。说来奇怪,李良嗣本是个有严重作风问题的人,但他却以天祚帝的“荒淫”来作为辽国可灭的论据。说来好笑,赵佶的荒淫决不次于天祚帝,但他却觉得天祚帝因荒淫而亡国这种论断非常有说服力。可见人啊,都是批评别人的巨人,自我批评的矮子。

在李良嗣吹出的绚烂泡泡前,安尧臣仍然保持清醒并发表了持重的意见:“圣上,自祖宗开朝奠基以来,与辽东部族联络的‘海上之路’就一直存在。但大辽禁止我朝与辽东部族联系的态度明确,因此这海上之路不通已有百年之久。一旦我朝贸然开启,定会惹恼大辽,那时只怕扑面迎来的不是福祉,而是战祸啊。”

安尧臣的意见,套用现在的概念,是提醒宋徽宗:“海上之路不简单,他涉及大辽‘密切关注的核心利益’,我们不应该去触碰它!”因为一旦与大辽交恶,后果难以预测。

徽宗以鼓励的目光,垂问李良嗣对安尧臣异议的答复。

李良嗣慷慨激昂地说:“辽国必亡,已是定局。所存的悬念,不过是鹿死谁手而已。陛下出师,既是不忍燕云人民遭受辽人涂炭之苦,更是恢复故国疆土,正可谓替天行道、以治伐乱,名正而言顺。王师一出,百姓必然烹饭备酒、鼓舞相迎。若是陛下犹豫,让女真抢了先机,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大概越是无能的皇帝越是需要恭维。徽宗听了这番话很是舒坦愉悦,当下封李良嗣为秘书丞,详细研究与女真结盟攻辽的方略,并赐其姓赵,暗示:“兄弟,你这话说到朕心坎里了,朕也就不客气,把你当自家人了。”

第三章 血雨腥风,身登天阶如噩梦

一、 初春盛典

北风呼啸,林海雪原。

正值寒冬未尽,春意乍萌之时。清晨的混同江,一如既往,浩浩汤汤向前奔流。在皑皑白雪、厚厚坚冰之下,江水厚重如油,正渐渐舒缓日益丰满的臂膀,拱动冰面,仿佛马上要破茧而出,几只苍鹰逆风结伴、凌江飞来,似在探询:问天下谁主沉浮,谁是英雄?

江水如墨,雪原如纸;鹰眼尽处,但见那如墨江水遒劲一钩,钩到与嫩江合流处的查干湖处(今吉林西北的查干泡)。

此时是辽天庆三年(1112年)二月,这里正有无数帐篷,人马喧嚣,炊烟袅袅。却原来此时正逢辽国天祚帝完颜延禧进行每年开春的 “春捺钵”。

所谓“捺钵”是契丹语,意思是“皇帝的行帐”。辽国建国后,依然保留了契丹族游牧时期“依时迁徙”的习俗,辽国皇帝率领官员按四季游历四方、在各地行帐处理国事,形成了“春、夏、秋、冬捺钵制度”。辽国相应建立了中京、东京、西京、南京、北京,合共五京,为皇上的巡游执政提供支持。

所谓“春捺钵”,起源于契丹人开春的祭祀仪式,其中最隆重的活动是把开春捕到的第一条鱼、射猎的第一只天鹅或大雁敬献给祖先,并设宴庆贺,这宴会就叫做“头鱼宴”、“头鹅宴”。不知印地安人在美洲创立的“感恩节”和“火鸡大餐”是不是从此而来灵感,若果真如是,想必让国人再次分外欣喜。

但“春捺钵”的意义已超越祭祀祖先,更非品尝野味,而是趁机对北部边疆各族,尤其是崛起势头甚猛的女直各部落进行巡查,以宣化王道、展示权利、确定主仆关系。

今年的“春捺钵”,不但负责北方边境事务的辽国北院枢密使萧奉先、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得里底都从百忙之中抽身前来,天祚帝耶律延禧和他最宠爱的女儿蜀国公主也有亲临。这使得辽东各部头领、四方百姓齐来捧场,一睹皇室风采。蜀国公主乃素有倾国美人之称的文妃萧瑟瑟所生。那时传媒不通,萧瑟瑟身处深宫,边民百姓哪里得见?想通过蜀国公主,怀想那金屋之中绝世美人的风采,自然也是津津乐事。

天尚未明,戴着熊皮帽、身着墨绿绸袍的天祚帝亲随卫队--永昌禁卫军早已各就各位,沿湖畔相隔五、六步分别肃立。他们有的手持钓鱼银钩、刺鹅金锥,有的肩架鹰隼,有的腰系扁鼓,总之各持稀罕物件,各饰佩甲玎珰,好似国家级文艺团体。百姓们被拦在隔离区外远远望见,指指点点、唏唏嘘嘘、赞叹不已。稍有见识,出门去过铁岭或胆大敢忽悠的,便在那里如去过大观园的刘姥姥般,口沫飞溅,评述各种器具的妙用,不时引得禁卫军嗤嗤发笑。

湖面坚冰之上,兵士早在十里远外开凿好弧圆如月的冰沟,撒下了长网。此时,听见帐前巨鼓擂动、雅乐奏起,知道皇帝耶律延禧即将率众出帐,禁卫军便驱动骏马拉动绞盘,将长网渐渐收聚到铺好青花锦毯的冰口。人头顿时攒动,此情此景恰似《皇帝的新装》里那穿着一新的皇帝即将闪亮登场。

锦毯边凿了一大三小四个冰洞,后面的三个冰洞,并未凿穿,只将冰面凿薄至透明,以让人观察鱼势,前面的一个则凿成丈许宽阔的冰口。此时被长网驱赶前来的鲟鳇鱼、鳊花鱼、鲫花鱼、胖头鱼、岛子鱼便渐渐聚拢,纷纷要到这冰口透气,其景象倒似往年黄金周里买房的人群,又好似不听劝告坚持留在股市的股民一般。

此时大辽帝国的皇帝耶律延禧正斜卧在锦帐之中一张虎皮榻上,被众臣、侍卫拱卫着,等待出场。他正值三十七岁的盛年,身姿舒展潇洒,面庞润泽丰满。他戴着红宝石的环冕,身穿黑貂皮右衽窄袖锦袄,上绣双龙抢珠,腰系犀角玉带,看上去富贵而矜傲。往脸上看,只见他双眉斜飞,若彩翼双飞;鼻如悬胆,尽显皇家威仪。只是一双眼睛却似望着虚无处,眼神里满是落寞,眉宇间甚至有些哀伤。

每当喧闹隐去,静寂来临的时候,有时哪怕只是瞬间,他好像总会忽然被拉回那黑色的回忆里…

二、十香魂断,七步弑后

耶律延禧继位之前,辽国已经历了两代政治动荡、几番血雨腥风。先是他的爷爷辽道宗耶律洪基,被皇太叔重元谋反,几乎身死。平叛后,道宗皇帝就一味信任护驾有功的耶律乙辛。但不幸的是,那耶律乙辛虽然仪表俊伟、气概不凡,实际上是个比重元皇太叔更凶残的奸臣。据说他年幼放羊时做梦被人踢醒,就惋惜地抱怨说:“唉呀,我梦到刚刚吞下了月亮,太阳只吞下去一半,正体会那甘美无比的滋味,却被你踢醒,搅了好梦一场。”他的这个梦,恰与他将来所成就的恶业相符。可见那黑暗的封建社会,奸臣代代有,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耶律乙辛贪婪地在权利之峰上越爬越高,他的对手也越来越显贵。为了独霸朝纲,他开始与皇后萧观音、太子耶律浚家族较量。但那萧观音年仅四岁时便嫁给了耶律洪基,不但貌美更通诗文,可谓秀外慧中,风华绝代,自然深得耶律洪基宠爱。她的儿子耶律浚温厚孝顺,已被立为太子,萧观音在后宫的地位就更加稳若磐石。说有人敢挑战萧家,谁人能信?他莫非吃了豹子胆?

但耶律乙辛敢!他知道萧家虽然位重,萧观音虽然得宠,但有一双手能致她于死地 --- 皇帝的手。

怎样让皇帝的手为我所用呢?让皇帝仇恨萧观音!于是,耶律乙辛制造了著名的《十香词》冤案。这个冤案共分七步,步步惊心,可称“七步弑后”,实在是“已婚不宜”,与曹子建“七步成诗”堪称文化史上璀璨双璧。

第一步,耶律乙辛选了个小题目入手,邀请对手萧观音入局。他安排道宗皇帝四处游猎,更格外怂恿皇帝迷恋于驯服烈马、快速驰骋,从危险中寻刺激。萧观音少不得劝谕夫君,终于渐渐引起道宗皇帝的反感:“朕玩的是马,又不是女人,你都不让我尽兴。管太宽了吧?”耶律洪基疏远了萧观音。

第二步,在马的问题上击败萧观音后,耶律乙辛得寸进尺,开始为道宗皇帝搜寻天下各样美色供其淫乐,可谓燕瘦环肥,各展其妙。他知道萧观音虽贵为皇后,其本质不过是皇帝的女人、伴侣。当皇帝已不再需要萧观音作为女人和伴侣时,萧观音将脆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哇,皇帝大开眼界!

第三步,耶律乙辛竭尽激发皇上性欲之能事,鼓励皇上骗奸大臣的妻妾。一贯以忠直、才干著称的耶律俨首先抵挡不住皇帝的威逼和权位的诱惑,拱手献上了新娶的夫人邢氏,并因此得到了皇上多次大庭广众下的褒奖。当然,皇帝褒奖的是耶律俨的才干,但大臣们个个心领神会:“才干这东西,还不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人家耶律俨为什么进步快?是因为‘舍得老婆被人耍,定把皇上拉下马’!”

于是,榜样的力量推动着更多的人放弃了人格和气节,而这所有的人形成的潮流裹挟着朝政流向深渊。唉,这一潮流的始作俑者、祸害了辽国整个国运的耶律乙辛,其初衷不过是为了扳倒站立在他权位征程前的一个女人。

那道宗皇帝发现天外有天,“当皇帝是如此快活,搞大臣的妻妾是如此的刺激、过瘾、无耻、邪恶、快乐!真是‘越堕落越美丽’啊!”他乐此不疲,不能自拔,更加疏远了萧观音。

第四步,耶律乙辛再进一步,献计让耶律洪基恶作剧似地以萧观音的名义招大臣妻妾入宫淫乐。这不但使那些精疲力竭仍勉力维护尊严的大臣更加难以拒绝皇帝的淫行,更把污水泼在了深爱道宗皇帝的萧观音身上。

“啊,既然我已无法报答你的深情,无法不深含愧疚地面对你,让我毁灭你吧!”酒后的耶律洪基那夜不知酒醒何处,躺在不知哪家臣子的温香软玉上,听到自己在心里这么对萧观音讲。此时,萧观音在耶律洪基的心里,已被处决。

哀怨多情更多才的萧观音写了十首《回心院》,细致描绘了自己时时处处思念往日恩爱的情怀,希望用女人的一片柔情拉回越行越远的丈夫。但这终究是迂腐的想法,写在纸上的文字怎敌得过现实世界里那万紫千红的软玉温香?

萧观音落寞了,哀怨了,甚至心里因怨而愤。在这样的心态下,她不经意地、下意识配合地捧起了耶律乙辛为她早已准备的下一杯毒酒,踱入了刀锋耸立的又一层罗网。

负责后宫乐舞的朱顶鹤为萧观音引见了多才多艺、英俊潇洒的赵惟一。萧观音正想寄情于音乐来排解心中一江幽幽春水,她擅长琵琶,赵惟一则最擅玉笛。“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萧观音见了赵惟一,恰如三月不知酒味的酒徒遇见了一杯鸠酒。

两人整天辞赋唱和、琵琶玉笛。酒是色媒人,乐是催情使,不出事才怪呢。

终于感情难以抑制。萧观音贵为皇后,赵惟一当然不敢放肆。萧观音虽有满腔情愫要诉说,但一来皇后身份在,二来宫廷礼仪之下总有外人在场,所以两人虽然日日相对、目光浮掠、各自心跳,却也只能如此而已。

这时,萧观音身边的侍女单登却表现得善察主人心意,宛若《西厢记》里的红娘一般。

深宫寂寥、痴情渴望中,谁不想有个闺房知己?巧的是,单登这个解意人,恰恰出现在萧观音最孤寂、最焦渴、最需要解意的时空。于是萧观音隐约地透露了她的寂寥哀怨、对赵惟一的倾慕和心中的为难。

怎样能让情郎心有灵犀一点通?如何才得“娇羞花解语,温柔玉生香”?主仆二人一筹莫展。

忽然有一日,单登神秘地给女主人一首皱巴巴的辞稿,那便是《十香词》。这首词写得香艳浓丽,诉说了女人身上各有佳境的十处体香,笔者不必一一道来。如今是信息时代,求知心切者自有求知的门道。

萧观音如此见识的人,看了这词也觉面红心跳,却又暗叹那词写得韵味深长,意尽其妙。

单登见女主人被词打动,方说出这词来历:“这首词是南朝皇后特里骞所作,写成后她曾在深宫哀叹:‘不知普天之下有否堪与我媲美的知音能为之谱曲,若成则必成天下绝唱’。奴婢想赵先生自恃高才,不知能否为主人谱成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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