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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八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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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九章1

第九章

“黎明,黎明,”

听到这熟悉的招呼声,父亲心中‘格登’一下。他回头张望,果然在路边的饺子摊前看到一位老朋友。

不是龙文枝,是谁?

“来,来,来,吃点羊肉饺子,我请客。”龙文枝异常热情:“老板娘,再来两碗,油重。”

“不是说,你过黄河时跑了吗?”父亲非常吃惊。

”瞎扯什么蛋?我龙文枝打小就是孤儿,是共产党把我拉扯大,党就是我亲爹亲娘。谁不知道我龙文枝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本质好,对党忠诚,党叫干啥就干啥。咱一生跟定了共产党。只要共产党在,就有我龙文枝的伸胳膊伸腿儿的地儿。“

那天的羊肉饺子很香,但父亲怎么也吃不出个味来。

到一九四三年下半年,太行山根据地的形势全面好转。敌人不仅无力进行大的扫荡,而且连中小规模的偷袭作战都大大减少。根据地已经不是如何恢复和扩大的问题,更主要的是如何加快生产建设。黄崖洞兵工厂的生产已经全面恢复,大生产运动也硕果累累。人民负担减轻,军队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不仅吃得饱,而且讲究起营养来。部队的伙食要求是:隔天必见荤菜,周末一次会餐。还可着劲地宣传什么一个西红柿顶一个鸡蛋,半斤地瓜红薯土豆顶一块羊肉等等,提倡多吃杂食,营养全面。苏德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的巨大胜利也对部队士气起了极大作用,人们对抗日战争的前景已经不抱任何怀疑,干部战士莫不充满信心,准备迎接大反攻的到来。

龙文枝就是这个时候从陕北来到了太行山。

一九三七年部队过黄河时,龙文枝因为对批判张国焘路线思想不通,被上级调到抗大学习,不久前才来到太行山根据地。一二九师让他主持三分区的整风运动。这是一个级别不高,但权力不小的位置。龙文枝走马上任后,向谢富治要人,其中就提了父亲的名字。父亲回到旅部,政治部主任山路正式通知他到整风运动工作组报到。父亲的“头衔”叫协理员,主要负责工作组,旅直及基层部队之间的联系,说白了就一通讯记录跑腿的。

据说,中央的整风目的主要是统一思想,纯洁干部队伍,为争取抗战胜利做准备。整风一共搞了两期,第一期基本是场闹剧。旅直的运动由山路主持,所有干部编成几个小组,每组三四十个人,不准请假外出,各自检查自己的工作。父亲主要参加十四团赵保田小组。赵保田是团长,又是小组组长,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伙斗争的主要对象。刚开始,赵保田不以为然,大儿嗨嗨地说:“我是大老粗,有啥子问题?宗派主义只有张国焘那种弯弯肠子才想得出来,轮不到我。不过,主观主义倒是不少。”于是,他侧重检查自己在历次指挥作战中所犯的错误。没想到,很多人给他提意见,说他简单,粗暴,爱骂人,爱训人。列出的事实一桩桩,一件件,有时间,有地点,有情节,有旁证。赵保田越抹越黑,最后连什么军阀,暴君,曹操,十四团的阎锡山都出来了,把他批得狼狈不堪。正在高潮之际,就见二营教导员站起来大声说:“你不要避重就轻,说说你的生活作风问题?”

赵保田顿时懵了:“什么生活作风问题?老子媳妇都还没娶。”

“上个月,你说的麻田那个女孩。”教导员提醒他。

“麻田?那一个?”赵保田根本想不起来。

“还有冀南那一个。”一营营长说。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冀南?”

这也怪赵保田自己。平时,他总喜欢吹嘘自己和多少女人有一腿。其实,明白人都知道那是子虚乌有。

“坦白从宽,你到底有多少相好?”

“算来算去有十来个呢,都是地主的女儿吧?”

“瞎扯,赵大闷灯儿正经贫农,这点立场还有。”

“这算个啥?找老婆又不是找共产党员,可不得水灵一点儿哪。地主是地主,地主妹子是妹子。”

“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就闷灯儿那模样,水灵点儿的看得上他?”

“赵大闷灯儿可是团长。再说,过日子只讲个人感情,不讲阶级感情,漂亮不漂亮那是客观存在。贫雇农的女儿从小挨饿受冻,拾粪检柴,长大了什么粗活重活不干?粗皮厚茧,那有个漂亮的?”

“话不能这么说,西施是浣纱女,就是帮人洗衣服的,正宗的劳动人民。要我看,找老婆漂不漂亮倒还其次,主要还是得有女人味。”

“啥叫女人味,整天涂脂抹粉,说话扭扭捏捏就叫女人味?”

“关键是体贴人。”

“就你那黑不哧溜,说话跟乌鸦似的,谁会体贴上你?”

大家嘻嘻哈哈,七嘴八舌,整个会场的严肃认真气氛轰然而倒。

“这,这都没影儿的事。”赵保田急红了脸,对山路说:“我赵闷灯儿敢向组织保证,绝对没有乱搞女人。我,我,我,就是看见那儿有漂亮妹子,说说两句而已,从来没动过真。”他眼珠一转,发现了出路:“山,山主任,你不是也经常开玩笑吗?和几个妇联主任?”

“黎科长,也坦白坦白你和那个,那个会唱四季歌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会场开始混乱,每个人都在胡说八道,一个干部挤眉弄眼对父亲说:“人人过关嘛。”

“什么关系?革命同志。难道革命队伍不包括女同志?”父亲心里很紧张,担心这帮大老粗口无遮拦,但嘴上气势汹汹,要把人立马堵回去。

“砰”地一声,山路把大茶缸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横眉吊眼地吼叫:“看看你们这个样子,吊儿郎当,一说到妹子老婆就眉飞色舞,像个共产党员吗?整风运动是中央布置的严肃政治任务,不是赶茶楼,上酒店听小曲儿,看大戏。生活作风我们要检查,而且是检查的重要内容,但不是今天,今天就检查主观主义问题。赵保田你给我老实点,今天放过你不等于明天不检查。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是对立的统一,只要是非无产阶级的东西,我们都要彻底清算。”

整个会场重新安定下来,每个人的发言都变得和风细雨。

后来父亲私下问山路:“主任,你在会上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怎么不检查一下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

山路微微一笑,不无自得地说:“小黎,革命是要发展的。你呢,以后也是要当主任的。等你当了主任,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当然,赵保田还得做第二次检查,毕竟大家提了这么多意见。晚上,赵保田把父亲找去,说是让父亲在文字上把把关。到了宿舍,他热情地招待父亲吃牛肉,喝老酒。没想到酒足饭饱之后,赵保田对父亲说:“我给你说明白,这饭可不能白吃。你既然进了这屋,就得证明我今晚在家写检查。”说完转身要往外走。

父亲当即急了,马上站起来也往外走:“搞什么名堂?鬼鬼祟祟的。一顿饭就想收买人,也太便宜了。”

赵保田忙把父亲按住,嘻皮笑脸地:“唉,唉,我的黎大科长,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了对象。不过我今天确有点急事,晚上回来很晚。求求你,千万帮帮忙。”

“整风有硬性规定,不准私自外出,你吃豹子胆了?”父亲有点吃惊。

“这不求你帮帮忙嘛。我实在是有急事。”

“什么事这么重要?不说,我就不管。”

“哎,你,你,你这家伙,咋就这么拧筋?”赵保田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好吧,实话告诉你,你可不许往外传。”

“这个自然。”

“平常老子说摸过这个,碰过那个,全是瞎吹球,猴子捞月亮。”赵保田压低声音说:“不过,这回是真不一样。上次,我们驻东山堡,房东的女儿是村干部,因为工作关系我们来往过几次。我做了个火力侦察,发现她也有点意思。昨儿个有人捎了信儿,姑娘叫再去她家,想把这事儿给父母挑明。我实在找不到别的时间,只好求你帮帮忙。捎带还可以帮我写篇检查。”

“就这么点酒,喝昏头了?”父亲吃惊地说:“白天才检查了生活作风问题,晚上就犯禁,不怕纪律处分?”

“就那几声臭屁哄哄?我还不干事呢。大不了把我这团长撸了。你说,团长重要还是老婆重要?”赵保田说得理直气壮。接着他甩给父亲一张检查,说:“反正你呆着也是呆着,就帮我好好改改,你是文化人嘛。”

赵保田走后,父亲拿起他的检查,眉头皱老高。这是那国语言呀?远看像日语,近看像甲骨文,完全是他自己发明的一套象形文字体系嘛。

赵保田到了后半夜才悄悄回来,看了父亲给他写的检查很满意,第二天照本宣科在会上读了一遍,大家很满意,都说:“赵闷灯儿也不闷嘛,很爽快,割尾巴,不护短。”

风平浪静,第一期整风很快宣告结束。

第二期整风扩大到连排级干部,内容增加了一项:审干。这次,父亲不再跑腿,成了旅直临时支部的书记,负责机关的干部审查。

组建临时支部的原因是三八五旅负有战斗任务,不能一次性地把基层干部全部抽出来,只能从各单位分批调,合并到一块儿搞整风。龙文枝对父亲和其他几个支部书记说:“审干是中央的战略部署,整风的重中之中,是屯(纯)洁我们干部队伍关键的关键。在这里先给你们透露一点机密情况,绝对绝对的机密。现在,很多地方,很多单位都发现了特务,有国民党特务分子,有日本帝国主义的特务,情况是相当复杂。他们混入党内,和这个军内,数目是相当惊人。这是敌人安在我们内部的钉子,埋在我们内部的地雷,时机一到就会捣乱,破坏革命事业。所以,我们必须把他们统统挖出来。当然,在干部审查的过程中,我们还是要按中央的政策办事,不能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草木皆兵嘛。不漏掉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你们几个参加了第一期整风,懂得主观主义的危害。做这件事,关键就是慎重慎重再慎重,来不得半点主观主义。选择你们来做这件事,是组织对你们的最大信任,也是组织对你们的考验。”

坦白说,父亲听到组织的信任还是非常激动,他的内心深处铭刻着“士为知己者死”的传统信条。不过,这特务究竟长什么样儿,他可是一点谱没有。怀着深怕辜负党的信任的心情,父亲站起来说:“党赋予的重要任务,我们当然是义不容辞。但是,清查特务,我以前的确没有干过,没经验,怕搞坏了影响党的形象。希望组织上能派个有经验的人来主持,自己一定认真协助。”

“共产党员,可不能把有经验没经验当着借口来逃避责任。我们的事业就是无中生有,从没经验中可以创造出经验来嘛。抓特务和打仗一样,打仗没经验可以从战争中学,抓特务没经验也可以边工作边学习,边积累经验,谁也不是天生的马列主义者。天生的马列主义都是些教条主义。只要有党的领导,凡事多请示,多汇报,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龙文枝语重心长地说。

这时,会场有点沉寂。政治部主任山路慢条斯理地说:“黎明同志的担心也有几分道理。这事儿我考虑过了,我打算从组织科,敌工科抽几个干部帮助大家。组织科的同志熟悉干部情况,敌工科的同志有锄奸方面的经验。你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把握好政治方向。注意不要抓错人就行了。”

散会后,旅直的工作做了分工。山路自己主管营以上干部审查。父亲主管连排干部审查。给父亲配的干部一个是敌工科的老马,他在天津做过地下工作;另一个是组织科的易干事,长期在人事部门工作。父亲知道说多了也没用,只好硬着头皮上任了。

二期整风开始前,父亲偷了个空隙去看竺青。竺青坐在炕前补衣服,父亲在地上来回走动,手舞足蹈,情绪高昂。

“想不到组织这么信任我,把清查内奸的重任交给我承担。我一个臭知识分子,又没有经验,要帮助党组织纯洁队伍,难哪。既不能主观主义,冤枉同志;又不能保守主义,放走坏人,让党的事业受损失。中间这个度该如何掌握?该怎样努力才不会辜负党的希望?”他站到窗前,双手抱着脖子后梗,长吁一口气:“抗战就要胜利了,真想把家乡的老妈接过来,让他老人家也过几天舒心日子。”

“不是说,你们那儿的腊梅开了吗?怎么不见你弄一枝来?”竺青好像突然想起,笑眯眯地抬起头,打断父亲的话。

“婆娘见识。”父亲本来有点重男轻女,听了这话,颇为散气,忍不住放低声音咕噜道。

“那你干嘛上这儿来找婆娘?”竺青抬起头,白了父亲一眼。

“我是领导,要关心下级,懂不懂?”父亲脸红筋涨。

竺青满面春风站起身,先拿起手中的衣服在父亲身前比划两下,然后拉拉他的衣领,矜矜笑道:“哟,瞧这大男人做领导的料,世界都快盛不下你啦,怎就不把自个儿的衣服领子整理好?”

“哈哈,还说悄悄话哪?都是革命同志,可不兴藏着腋着的。”罗志远突然跳进屋,大声说,把竺青吓了一跳。

“该上课了吗?”父亲一瞬间恢复了严肃的本色。

“还早,战士们还在操练。要不,我们先去看看新布置的连队会议室。”

说话间,三个人来到会议室。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沁人的馨香从讲台那边飘过来。竺青定睛一看,只见讲台上摆着一个土瓦罐,上面插着一树硕大的红梅。

旅直整风队驻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外边有一个排担任警卫。由于村庄位置过分偏僻,敌人在大扫荡中只路过一次,烧了些房屋,比较那些敌人反覆蹂躏的村庄来说损失要小得多。一年多来,这里再没有遭遇战火,大多数破坏都已经恢复原状。只是部队进村时是冬天,气候寒冷,遍地草黄叶枯,老百姓都愿意呆在家里,不大出门,所以村里村外看上去颇有点萧条意味。父亲还记得他们到了村口也没人迎接,只有一个衣衫破烂的老汉自顾自地在井台边车水。他转动着那架油亮的黄木轱轳,不住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在冷清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部队驻下后,开始打扫卫生,收拾住处,挑水做饭,村庄里炊烟缭绕,有了点生气。父亲和马易两干事共住一个窑洞,也算是支部的办公室。

整个下午,父亲显得很忙。到老乡家做调查研究,找人谈话,安排住宿和警卫,整理文件和各种资料,还帮助饲养员饮马,到炊事班剁大白菜。临近黄昏时分,他才有点空闲,独自一人被着件老棉袄去了村外的西山头。

西山头前方是一个大山凹子,视野空旷。那儿风不大,但刺骨。大山凹子中逶迤着瘴疠般的暮色。在深邃的暮色底部,有几股乳白的霜雾从山凹的缝隙中漏出来,被山风一搅和,晃晃悠悠和无形的黑暗融为一体,看上去有点像劣质咖啡混合了变质伴侣。山凹中的霜雾爬到半空,和一条横亘天边的长云相连。长云在桔红色的落日辉映下好像一条金铂挂在山脊上,遮挡住所有的连绵起伏。长云之上,是瓦蓝得有些渗人的天空。天空中没有纤丝云彩,只有孤零零的落日对着半牙若隐若现的月亮。“这真是青天在上,明镜高悬呐。”父亲站在那里,感觉有些寒。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一扔。石头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漫漫的混沌中。

当天晚上,父亲和马易二人商量如何搞好审干。父亲摸着脑袋,学着龙文枝的腔调说:“找疑点,必须经过慎重的调查研究,事实求是,来不得半点主观主义。是啊,主观主义,这主观主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不用担心。只要多调查,多收集材料,不轻易下结论,就能少犯主观主义错误。谁是特务,总会有点痕迹嘛。”马干事不以为然地说。

“这个办法好,稳妥。全靠客观材料,拿证据说话,不会冤枉好人。”易干事审慎地回答。

“还要注意和上级沟通,和其他整风小组交流,尤其是龙主任亲自抓的那个组。他代表的是分区,还有大军区的经验。”父亲觉得自己考虑很全面。

“是,是。他们离我们都不太远,我跑勤一点。”易干事忙不迭地说。

过了两天,山路来这里传达了中央关于审干的九条方针:“首长负责,自己动手,领导骨干与广大群众相结合,一般号召与个别指导相结合,调查研究,分清是非轻重,争取失足者,培养干部,教育群众。”

父亲恍然大悟地说:“我们过去的理解有偏差,把特务当成了死心塌地的坏分子。中央是把他们看成一时失足者,我们只起拉一把的作用,重点是挽救。这是个新精神。”

“这下工作好做了,我们只要把中央的精神给大家讲清除,相信有问题的对象都会主动站出来。”易干事也很高兴。

“还是中央英明,真是高瞻远瞩呀。”马干事有些惭愧:“我也应该检讨一下,以前经手的某些案子是不是处理得急了些?没有尽到争取的责任。”

“你们以前怎么办理案子?走不走群众路线?”父亲好奇地问。

“过去办案一般是根据群众举报,提供线索,然后我们再下去调查。像这样,把干部集中起来整风,凭空就要清查坏人,没见过,也没干过。”

“革命靠自觉。”父亲找到点信心:“中央政策摆在那儿,明明白白:做人做鬼自己选。特务也不是傻瓜,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走鬼门关?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火候到了,榆木疙瘩都会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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