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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史记》之太史公家谱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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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史记】酷吏列传(二)

赵禹者,斄人。以佐史补中都官,用廉为令史,事太尉亚夫。亚夫为丞相,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今上时,禹以刀笔吏积劳,稍迁为御史。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与张汤论定诸律令,作见知,吏传得相监司。用法益刻,盖自此始

赵禹在太尉周亚夫手下任职,太尉府中的人都称赞他廉洁公平。但是周亚夫却不委以他重任。周亚夫的理由是赵禹‘文深’。这个‘文深’到底是何意?现代有人解释为赵禹执法深重严酷,但我认为这是一种以结果推论前因的不当作法。我个人认为此时周亚夫说赵禹‘文深’,应该是指赵禹为人过于细致,大概是他在太尉府作管理,制定了很多细致的条文要他人遵守,一旦违反条文就会受到处罚,就像现在美国制定的浩如烟海的法律一样。但这种细致的作法却有违汉朝初期的无为而治,也有违文景之治的宽松,所以周亚夫才认为他不适合担任主官。但赵禹在太尉府的试验,为他后来与张汤一起制定见知法,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太史公认为汉朝法令开始变得严厉,就是从这两人开始的。所谓见知法是什么?其实就是检举法。如果一个官员知道别的官员犯法而不举报,就是故意纵容他人犯罪。这个法令似乎千百年都是一种恶法。到了唐朝武则天时期,进步了一点,不必官员撕破脸皮互相告状了,而是让官员互相秘报,但照样被人非议千年,后来朱元璋又进步了一点,不用官员互相举报了,也不用官员互相秘报了,直接设置锦衣卫监察朝廷官员,但锦衣卫很快就成为士大夫所憎恨的人。那么到底应该用什么方法来监督官僚呢?这是个很头痛的事情。不过不论怎么样,知情不报,即使在现代社会里,在很多国家同样会被视为扰乱司法而受到惩处,只是这种惩处相对较轻而已。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兒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馀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父死後,汤为长安吏,久之。

张汤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出身于司法世家,而且他是个对于司法很有天分的小孩子,所以他的父亲在看到他审鼠盗肉案后,非常惊讶儿子有这样的才能,就让他认真学习如何断案了。而且他在父亲死后做了很久的长安吏,可以说是司法界的一个精滑老手。但是太史公所记载的张汤这件儿时小事,却十足是他执拗性格的缩影,最后张汤自杀身死,也是这种执拗性格使然。

周阳侯始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为之。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汤贵人。汤给事内史,为宁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为茂陵尉,治方中。

张汤的第一个贵人,是武帝刘彻的亲舅舅周阳候田胜,曾经因为犯罪而被关押在长安,张汤当时倾全力保护他,所以在周阳候出狱封候之后,两人关系就很亲密,周阳候也为张汤广铺门路。但真正将张汤提拔出来的,却是宁成。太史公表面是写了好几个酷吏,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他们都是有联系的,是一条纽带上的人。宁成是因郅都的赏识而上位,张汤则是因宁成的推荐而上位。

武安侯为丞相,徵汤为史,时荐言之天子,补御史,使案事。治陈皇后蛊狱,深竟党与。於是上以为能,稍迁至太中大夫。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已而赵禹迁为中尉,徙为少府,而张汤为廷尉,两人交驩,而兄事禹。禹为人廉倨。为吏以来,舍毋食客。公卿相造请禹,禹终不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见文法辄取,亦不覆案,求官属阴罪。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始为小吏,乾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心内虽不合,然阳浮慕之。

武帝另外一个舅舅当丞相的时候,提拔张汤,受到武帝重用。张汤的第一仗,就是把陈皇后阿娇给扳倒了。千百年来后宫女人的杀伐都牵涉到朝廷上男人们的权利更替。如果说陈阿娇单纯是因‘巫蛊案‘被废,那么就要再向前问一句:陈皇后自幼长于皇宫,不会不知道‘巫蛊’之祸的严重性,就算她再怎么骄蛮,也不至给自己下个死套。而从太史公所记张汤的性格,实际上可以得出这个案子是武帝想要的‘案子’,而张汤也利用自己的才能把这个案子作成了武帝想要的‘案子’。所以太史公这句‘深竟党与’确实是深可玩味的。此案的真正战果是武帝狠狠打压了馆陶长公主一门的势力。所以武帝对自己这个表姐老婆就并没有过多的深究,只是让她迁居长门宫居住。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馆陶长公主的势力太大钳制了武帝,以武帝的个性,不一定会废了陈阿娇。

太史公把赵禹和张汤并排来写,其实就是一个汉朝执法者的分水岭。赵禹之前的那些酷吏,包括赵禹本人,虽然执法严酷,但都还是依法判案,就算周阳由这样‘所爱者,挠法活之;所憎者,曲法诛灭之’的人,也还是在法律的框架之下,寻找法律的漏洞,无所不用其极的达到他的目的。赵禹更是为了守法而故意隔绝了人情世故。但到了张汤这里就不一样了。太史公说他‘舞智以御人’,而御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就是‘御人以御法’。张汤为小吏的时候就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而这个田甲在日后张汤显贵的时候还批评过他的过失。可能是多年好友看到他的变化,很心痛吧。到后来贵为九卿之后,喜欢结交天下名士大夫,但是内心又很看不起这些人,只是表面上敬重他们。这一点其实也不难理解,张汤多年浸淫刑狱,属于实践出真知的人,对于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空谈的人,肯定是看不起的。本来他可以像赵禹那样自动隔绝人情世故,做一个纯粹的坚持以法治天下的司法界高手,但他这个人虽然不贪财,却贪名,而名声的大小,就要看与这帮动嘴皮子的人有多少交情啊。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亭疑法。奏谳疑事,必豫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决法廷尉,絜令扬主之明。奏事即谴,汤应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於此。”罪常释。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正、监、掾史某为之。”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蔽人之过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财察。於是往往释汤所言。汤至於大吏,内行脩也。通宾客饮食。於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於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画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後不可治。”於是上可论之。其治狱所排大臣自为功,多此类。於是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

这一段主要就是写张汤是如何最终爬上御史大夫高位的。渣滓洞有这么一段话:长官看不到想不到听不到做不到的,我们要替长官看到想到听到做到!这句话对不对?是非常对的。那些看着这句话发笑的人,是愚蠢的家伙。这句话只是技术性语句,放在任何地方都适用。把‘长官’换成‘人民’二个字,不就变成这样了:人民看不到想不到听不到做不到的,我们要替人民看到想到听到做到!这句话不就体现了共产党人作为模范先锋队,带领人民走向幸福,并且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吗?但问题在于从古至今真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团体和个人都屈指可数。

张汤就做到了。

他初次替武帝办事,查陈皇后‘巫蛊’案,就想到了武帝到底要什么。所以他没有愚蠢的为陈皇后罗织许多罪名。想想历朝历代被废的皇后的悲剧命运,就知道武帝对陈皇后算是很仁慈。陈皇后几乎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废后。但是如果张汤罗列陈皇后许多罪名摆上武帝案头,武帝不做出决定是不可能的,但做出那样的决定肯定是不行的,要真出现这样令武帝左右为难的局面,武帝只怕就要恨死张汤了。但张汤处理得很完善,由此也埋下了武帝如此信任他的种子。

武帝当时已经开始准备使用儒家思想进行新老意识形态的替换。始皇统一中国地域之功,武帝统一中国思想之功,使两人在历史上的地位足以并为二帝,历代帝王无出其右。那么张汤所做的事情就是投武帝所好。说实在的,张汤并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清正廉洁的执法者,他更多的是做为武帝鹰犬的形象存在的。做为统治者,需要这样的人为统治服务是很正常的,问题在于那个做鹰犬的人,到底有没有鹰犬的才能?如果只是一帮贪威识食的废物,那就完全在帮倒忙了。就比如现在国内网络上出现的‘五毛’,其实统治者拥有为自己说话的人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这在过去不就是忠臣良将吗?但问题在于现在网络上,敢于理直气壮为政府说话的‘五毛’有吗?能把话说得令人信服的‘五毛’有吗?能因此使政府的威信得到上升的‘五毛’有吗?能在关键时刻为政府稳定思想局面的‘五毛’有吗?

统治者身边找不到有才能的鹰犬来推行统治者的政纲政策,这真是统治者最大的不幸。好在,武帝找到了愿意而且有能力做鹰犬的张汤。

武帝喜好儒术,张汤在审案的时候就听取儒家博士们的意见,并把他们的建议总结归纳起来呈送朝廷,武帝同意了,就把它变成成为正式文件下发,而且在这样的时刻绝对不会忘记赞颂武帝的贤明。这最后一点对于下属来说真的是非常重要。但是,很多人想当然的以为在职场只要会拍马屁就行了,这个观点其实也是不对的。马屁也要看你怎么拍才有效呢,什么样的人拍马屁可以取得更多更大更好的效果呢。张汤有才能而不恃才傲物,又会拍马屁,因此得到武帝真正的喜欢。

这世间大部分人都会对上司拍马屁,如此也看不出张汤有何过人之处。张汤的过人之处是对下属,他在上司的面前拍自己下属的马屁。他这样做,给了武帝一个谦逊的形象。一个有才华又谦逊的臣子,不正是上司所渴求的吗?而且他这样做,肯定使他的下属多有提拔,下属心怀感激之心,自然对他也忠心耿耿,不过有时候太过忠心耿耿,也会坏了事,此话后说。

张汤断狱,多是以武帝的意志为基础,而不是以原有的律法为基础。不过以当时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当中来看,不能说他是乱法之人。因为当时武帝已想利用儒法治国,那么原有的以‘黄老’为治国根基而设定的法律自然就不合适了。所以张汤在这里起到的是一个破坏旧法而推行新法的作用。他不像他之前的司法界人士,只是一个单纯的法律执行者,他是一个破而后立,以儒家思想为根基的新法制定者。不过在具体的某些案子当中,张汤又确实是以个人的好恶来利用司法翻云覆雨,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从张汤身上确实能体会到人的矛盾性,同时也能看出他是个玩弄权术的高手,而且非常乐在其中。他在某些具体案例上的翻云覆雨,不是为了破旧法立新法。纯粹就是为了显示自己有玩弄司法的权利和地位。这一套职场攻略被他玩得倍儿熟,也令他获得了前所末有的高位: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是三公之位,可谓尊贵之极,尤其是以张汤这样的出身。古代刑狱之人的社会地位其实不高,所以张汤成为御史大夫,太史公才会说他是‘尊任’。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仰给县官,县官空虚。於是丞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鉏豪彊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决於汤。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於是痛绳以罪。则自公卿以下,至於庶人,咸指汤。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

浑邪王降汉,大约是公元前121年元狩二年秋天之后的事情,这一年汉军再次兴兵伐匈奴,而在国内,山东又水灾又旱灾,出现贫民流徙的情况。国家出现灾荒和流民,官方的表现就很大程度决定着这个国家的政权是否还稳定有效。郭沫若先生在《甲申三百年祭》一文中就指出明朝之所以灭亡,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朝廷丧失救灾的功能。而为什么会丧失救灾功能?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财富控制在豪强手中。财富不在朝廷手中,无钱购各类物品去救灾,而豪强又绝不会参与救灾挽救国家。

当时的汉朝也是如此,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但地方豪强有钱,比如张汤的上司宁成就是这样的豪强之一。那么汉王朝当时做法就是: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鉏豪彊并兼之家。就是国家一边开动印钞机,一边垄断有高利润的盐铁产业,使之全盘国有化,垄断化,如此这般,财富才能回到国库,同时出台打压有钱人的法令,兼并豪强之家,收缴他们的财产。而这一切的后面自然有张汤的身影,他利用自己在司法界的名声和才能,为朝廷法令的推行‘舞文巧诋以辅法’,这就是千年之前,由御史大夫带头冲锋陷阵的高级‘五毛’行为啊。所以他在武帝心目中就越来越隆贵了,以致他生病的时候,武帝会亲自去探望,这是不得了的待遇呢。不过从他个人的表现来看,武帝看重他也是有道理的。他能和武帝彻夜相谈,至少说明他与武帝趣味相投,而且能说一晚上,得从肚子里倒多少墨水啊,可见他是个知识渊博,言语风趣之人。这样的人,向来是吸引人的。

当然了,汉王朝做出那么大的法律改变,下到民间肯定是民不堪其扰,普通百姓自然是适新不如守成,而对于一些贪官污吏来说,更是借新法以乱政的极佳借口,所以从上到下都是怨言满天飞,而这样的埋怨不可能针对武帝,自然就是指向新法的制定者张汤了。

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於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曰:“不能。”曰:“居一县?”对曰:“不能。”复曰:“居一障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於是上遣山乘鄣。至月馀,匈奴斩山头而去。自是以後,群臣震慴。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我估计太史公记录此事的心态是想借狄山之口说张汤诈忠和张汤对儒家的态度其实是心不合然阳浮慕之。但是这个故事反过来却恰好说明了儒家从一开始就是个不注重客观实际,不懂得具体事物具体分析,只会夸夸其谈的学派。这个狄山夸赞高后,批评文景二帝,实在就是没有眼力,连基本的政治气候都没有弄懂,结果武帝发作叫他守郡,这一点他倒有自知之明,屡说不能,最后还是不愿输掉面子,硬着头皮说能,结果把命都输掉了。

我看《史记》里其他的文章,都没有感觉到太史公有情绪意气的成份,但是这篇《酷吏列传》确实让我感受到太史公的意气用事。以太史公后来所受到的折磨和羞辱,他有这样的意气也难免。但难得的在于即使有这样的意气情绪,他也一如既往的保持了自己的治史水准和治史职守。

汤之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始汤为小吏时,与钱通,及汤为大吏,甲所以责汤行义过失,亦有烈士风。

田甲是商人,但有贤德,在张汤为小吏的时候就资助过他,到张汤成为御史大夫之后,曾经责备过张汤行义过失,太史公认为此人有烈士之风,这个烈士可不是现代社会所说的烈士之意。不过从反面可以看出张汤与田甲的友情一直保持着,并没有因为张汤升入高位而中途变质。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张汤担任御史七年之后,身败而亡。张汤的结局一方面是他自身个性造成,另一方面他御史大夫的职位,本身也会得罪许多的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有人故意去寻找他的过失,以求把他拉下马,那么一个人的身败就是注定的。

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卻,已而为御史中丞,恚,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不平,使人上蜚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曰:“言变事纵迹安起?”汤详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疾,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汤亦治他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详不省。谒居弟弗知,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告李文。事下减宣。宣尝与汤有卻,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事败三件事,环环以扣。这里面的关键人物是张汤的手下鲁谒居。第一件事是鲁谒居派人诽谤御史中丞李文,这个李文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想中伤张汤,但他还只是在张汤所做的事情里面寻找漏洞。而鲁谒居则是直接让人诽谤李文,这个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李文中伤张汤,张汤很不服气,但因为这些指责是自己犯下的,所以不好出声。现在鲁谒居来了这么一手,张汤立即以公器报私恨,装傻扮懞地将李文杀掉了。

张汤除掉眼中钉,心情 显然非常好,由此忽视了这其中可能导致他身败的细节。李文之死惊动武帝,最起码说明李文并非武帝眼中可有可无之人。张汤一年里治案多少起,杀了多少人,武帝是不是案案皆问?肯定不会的。

其实不但是张汤,连鲁谒居都一直有人在背后盯着呢。张汤在他的为官生涯里,得罪了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宗室赵王刘彭祖。赵王封地有冶铸铁业,冶铁,大利益呢,所以赵王数与朝廷有纠纷。张汤依武帝心意判决这类纠纷,自然是偏向朝廷派出的铁官。

在中国要想搞倒一个人的传统套路基本就是:工作上找不到毛病,就攻击这个人的私德。例如给人戴上‘与多名女性发生不正当性关系’的帽子。

赵王用的也是这一招。只不过与张汤有关系的不是无名无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多名女性,而是有名有姓,而且是张汤下属的鲁谒居。赵王攻击张汤身为公卿大臣,却纡尊降贵跑去给小吏鲁谒居按摩腿脚,疑有大奸也。而且居然还将事情下到廷尉,立案审讯。赵王攻击张汤的表面证据是张汤为鲁谒居摩足,看到这样的话,大多数人想必不会拐个弯把摩足和陷害杀人联系在一起,最直接能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奸情’这样的‘大奸’。

是赵王刘彭祖无事生非吗?肯定是的,赵王明显是以此为引线深查张汤以治罪。所以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能令到张汤被立案审讯?大汉王朝不是男风浩荡的吗?以老刘家为表率,尤其以武帝刘彻为典型,这种事根本不是个事。

只怕不能这么简单的看。张汤的罪,不是与鲁谒居有奸情,而是身为帝国最高的三位领导人之一的张汤和身为庶民的鲁谒居之间的奸情,而这很有可能是帝国所不允许的事情。

我们可以回过头去《佞幸列传》里寻找答案:自是之後,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

邓通出身士人之家,家境应该比较普通。但文帝为了得到他,把他召入宫中,封他做大官。武帝宠幸的男宠,除了早年的韩嫣出生候家之外,其他的比如卫青,李延年,基本上都出身贫寒,但是武帝并不是在他们地位还很低的时候宠幸这些人的,而是在把他们的姐妹封为夫人,甚至皇后之后再来宠幸他们的。

所以男人可以搞基,但不能搞跨越阶级,有明确贵贱之分的基。男人可以出身贫寒,但一定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后才可以成为被宠幸的对象。

如果探讨武帝的私生活,就会发现武帝身边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原本都是地位低下的那一类人。即使是出身候家的韩嫣,他在家中的地位也不算高,因为他是弓高候的庶孙,而不是嫡孙。

这种现象一方面是武帝个人的喜好,但这种喜好想来也不是天生就有的。武帝年少时也是个正常的贵族子弟。他会对同为皇室,出身高贵的表姐陈阿娇说‘筑金屋’,他也会爱上同是贵族世家出身的韩嫣。但是在他最关键的青少年成熟时期发生的事情,令他的人生发生逆转。他爱韩嫣,但韩嫣背叛了他,陈阿娇帮助他取得帝位,但他讨厌她,所以废了她。武帝后来的选择,或者可以看成是年青时候反抗贵族的一个投射。你出生最高贵,但我却偏可以找一个最下贱的女奴做皇后。另外一方面的原因可能也是贵族公卿世家的子弟,并不是武帝想要就能要到的,即使身为皇帝,有些宗法也是要遵守的。所以他只能从贫寒子弟当中挑选合适之人来满足他那旺盛的欲望,而这些人最合适的身份自然就是做皇家的’外戚’。

从张汤一事延伸一下,可以略微看到千年之前大汉王朝某些社会生活情况。

言归张汤。

赵王刘彭祖把这件事做出来,张汤就应该警惕。当时鲁谒居所居之地是平民聚居之处,而且张汤是私自去的,可是他们的事情却被赵王了解得一清二楚,可见当时赵王已经派人跟踪追击了呢,甚至已经收买了张汤或鲁谒居身边的人,赵王是铁了心要把他搞倒。而这个鲁谒居身边的人,依后文来看,很显然就是鲁谒居的弟弟。

从太史公后面的记录来看,张汤的失败似乎只是一个阴差阳错的偶然。鲁谒居的弟弟犯了罪落到张汤手中,张汤想暗中使力救他,可是这个弟弟居然傻到完全接收不到张汤的心意,最后心怀怨恨而告发张汤与哥哥合谋害李文。

这种‘傻’怎么给人的感觉历历在目,千年不变呢。

以张汤和鲁谒居这样的刑案老手能力,要想从李文案找到缺口告他不容易,所以反过来就很奇怪以张汤的老谋深算,居然没能将自己的心意传递出去给鲁谒居的弟弟?更何况当是鲁谒居病死,以张汤的心情来说,肯定是要帮这个忙的。

可惜这个弟弟,并不是与张汤一条心的人。

弟弟之所以被捕下狱受此无妄之灾,就是因为张汤与自己哥哥的‘大奸’之事导致,再加上表面上张汤不理他,自然更生怨恨,就和别人匿名供出是张汤和哥哥一起谋害李文,这个事被捅到减宣那里,减宣也跟张汤有仇,就接了这个案子来查个水落石出,而且没有上报。为什么没有上报?怕是担心上报之后被张汤知道,以张汤的能力肯定能把这事糊弄过去。那么这些事情就真的很奇怪,只能怀疑是因为赵王在背后使了力,推动了张汤的败亡。

这个事情的顺序是这样的:张汤和鲁谒居共谋,杀李文→张汤探望鲁谒居→赵王告张汤,延尉立案审讯→鲁谒居病死→鲁的弟弟因此事受牵连被捕→鲁的弟弟匿名供出李文死亡的真相,指证张汤→减宣立案调查,没有上报让张汤知道。

事情到此不见得会令张汤倒台,但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么巧就发生了有人偷挖孝文帝陵园里的殉葬钱事件。丞相田青翟负有按四季巡视陵园的责任,所以这件事发生之后丞相很害怕,就去找张汤,约定跟他一起去天子那里谢罪。但是这件事张汤做得很不厚道,到了天子那里,就把事情全推给了丞相,自己不肯谢罪。丞相能找到他一起谢罪,就说明这件事并不是丞相一个人的责任,顶多是负有主要责任,而且已经做了约定,却在天子面前公然反悔,身为丞相的田青翟不可能不生气的。而且在丞相谢罪之后,天子还派御史查办此事,张汤就想乘机对丞相落井下石,我怀疑前面赵王告的状及后面鲁谒居弟弟的揭发之事都没有上报,张汤根本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不会在这个时候还得罪丞相。要是知道了还这么做,就只能用‘上帝要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来解释张汤的丧心病狂和不可理喻了。张汤得罪丞相,丞相很担心,他府中的三个长史也恨张汤,就想办法来陷害张汤。

始长史硃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侍中,为太中大夫,用事;而汤乃为小吏,跪伏使买臣等前。已而汤为廷尉,治淮南狱,排挤庄助,买臣固心望。及汤为御史大夫,买臣以会稽守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数年,坐法废,守长史,见汤,汤坐床上,丞史遇买臣弗为礼。买臣楚士,深怨,常欲死之。王朝,齐人也。以术至右内史。边通,学长短,刚暴彊人也,官再至济南相。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於汤。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凌折之。以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奏请,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及他奸事。事辞颇闻。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先知之,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汤不谢。汤又详惊曰:“固宜有。”减宣亦奏谒居等事。天子果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汤具自道无此,不服。於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簿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朱买臣,这个名字很熟悉,是因为自小就听过他被老婆休掉,然后他富贵了,老婆请求回去,他叫人端了一盆水给老婆,叫她把水收回来的故事。原来他就是陷害张汤的三位长史之一。他之所以害张汤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恩人庄助的死与张汤有关系,二是他曾经居高位,张汤是他的下属,可是当他犯事降职之后,张汤已贵为御史大夫,对他是经常‘凌折’之。这两个字用出来很严重,不同于普通的欺负,有故意欺凌折辱之嫌。王朝和边通也是和朱买臣一样的情况,所以他们三个人十分怀恨张汤:深怨,常欲死之。这种心情应该是三人共有的心情。三个人有了共同的目标,就开始谋划如何陷害张汤。首先是派人抓捕张汤的左右手之一田信,污陷张汤利用朝廷政策事先囤积货物以贪污致富。这件事被武帝知道后,就故意问张汤,太史公说张汤此时面对武帝时是‘佯惊’,跟后面说张汤清廉,好像有些自相矛盾。结果这个时候减宣将鲁谒居害死李文的事情上报朝廷,两件事加在一起,令武帝觉得张汤这个人很不诚实,不但不诚实,还嚣张到当面欺骗他,所以大怒之下就将张汤下狱,本来张汤在狱中还不服,想翻案,直到赵禹前来对张汤说了一些话,张汤才自杀身亡。

那么赵禹到底对张汤说了什么威力这么大?赵禹并没有审讯张汤的罪,而是在劝他死:

“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簿为?”

意思就是说张汤从前治狱灭了多少人,现在人家告状都是有证据的,天子其实是想你死,何必一定要对簿公堂?张汤听到这样的说法,就上书说是三长史害他,然后自杀死了。张汤之所以选择自杀,和周亚夫,庄青翟等选择自杀是一回事,应该是西汉时期形成的贵族下狱,义不受辱的传统导致。但他到底是个性格深刻之人,受了冤屈到死也要申冤,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害他的人,就跟他小时候审老鼠的心思是一样的。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汙恶言而死,何厚葬乎!”载以牛车,有棺无椁。天子闻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尽案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上惜汤。稍迁其子安世。

张汤死后,武帝抄他的家才得知他的家产不过五百金,还全是皇帝赐给他的,也没有其他的产业。家里亲戚想要厚葬他,但是张汤的母亲却说:“我的儿子是天子的大臣,可是却被恶言害死,有什么可以厚葬的。”武帝听到这些话,很感慨,说:“没有这样的母亲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就派人追查朱买臣等三人,都被诛杀,丞相也自杀了,释放了田信,并且召张汤的儿子张安世做了大官。

在把张汤扳倒的过程中,减宣起到的作用不小。这个减宣也很有意思。太史令记载了一件导致他身败的事:

为右扶风,坐怨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杀信,吏卒格信时,射中上林苑门,宣下吏诋罪,以为大逆,当族,自杀。而杜周任用。

减宣任右扶风的时候,跟自己的手下成信结怨。成信害怕他害他,就躲藏到上林苑中,减宣这小子也是嚣张,居然指使另一个手下在上林苑格杀成信。结果在杀人的时候,有一只箭射中上林苑的大门而东窗事发,最后也是诛族,自杀了事,他的位置就是杜周接替了。

至于赵禹的结局则是这样的:

赵禹中废,已而为廷尉。始条侯以为禹贼深,弗任。及禹为少府,比九卿。禹酷急,至晚节,事益多,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而名为平。王温舒等後起,治酷於禹。禹以老,徙为燕相。数岁,乱悖有罪,免归。後汤十馀年,以寿卒于家。

赵禹年轻的时候用法酷急,到了晚年的时候,反而转向宽缓,可能也是这么多年的法治实践令他看到使用酷法同样不能治贪劣败坏,那倒不如还是宽缓好一些。他是这么多酷吏当中,少数得到善终的人之一。

至于宁成,则败在另一个酷吏义纵手中:

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宁成家居南阳,及纵至关,宁成侧行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至郡,遂案宁氏,尽破碎其家。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属皆饹亡,南阳吏民重足一迹。

义纵这个人有点意思,他年轻时候与张次公一起做盗贼,但是他有个姐姐则是王太后的医官,王太后问他的姐姐有没有兄弟可以做官,姐姐却说义纵是盗贼,不能为官,但是王太后还是向皇帝推荐了义纵,因此而发迹。义纵也是一个治案酷厉之人,在他治内,人人惧怕,不敢为非作歹。张次公因有功曾被封为岸头候。而义纵的失势则是因为:

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多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嗛之。至冬,杨可方受告缗,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其为可使者。天子闻,使杜式治,以为废格沮事,弃纵市。後一岁,张汤亦死。

义纵这个人为官也清廉,其治放郅都。但他在京都任右内使期间,没有及时修整甘泉宫的道路,使得武帝感觉被轻视而对他有嫌弃。到了冬天的时候,杨可正受命主持处理“告缗”案件,义纵认为这将扰乱百姓,就派人逮捕那些替杨可出去干事的人。这事做出来很打天子的脸啊,所以武帝是更加的愤怒,就派杜式去处理义纵,认为义纵废弃了敬君之礼,破坏了君王要办的事,就将义纵弃市。义纵比张汤还先死,过了一年张汤也死了。

最后说一下杜周。

杜周者,南阳杜衍人。义纵为南阳守,以为爪牙,举为廷尉史。事张汤,汤数言其无害,至御史。使案边失亡,所论杀甚众。奏事中上意,任用,与减宣相编,更为中丞十馀岁。

杜周先是为义纵所用,后事张汤。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说话非常切中武帝刘彻的心意,所以得到武帝的重用。杜周这个人不像赵禹是一个持正的执法者,也不是张汤这种为制新法而破旧法的改革者,他是一个不折不扣以武帝的心意为执法标准的家伙:

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

这份本事也相当不简单。他最有名的言论是:

“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後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三尺法律是怎样产生的?以前的皇帝的法令是法令,现在皇帝的法令也是法令,最重要的是当得其时,不要只想着过去的法令是什么,而要想着现在的皇帝需要什么样的法令。武帝有这样的忠臣也是武帝的福气。

杜周算是纵多酷吏当中运气最好的一个:

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訾累数巨万矣。

其他酷吏还有王温舒,杨仆,尹齐之类,这些人的手段都非常严酷,是导致武帝执政后期流民离乱造反不断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因为看到酷法造成的不良后果,所以赵禹才从年轻时迷信法律可以管治一切转变到晚年变得法治宽缓吧。

这世间确实没有二全法啊。

太史公最后对这些酷吏的评论是‘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而在这些人当中,他最推崇郅都,说他‘伉直,引是非,争天下大体’这个评价可以说太史公是在道德层面上都相当推崇郅都。也可以看出在太史公心中,始终是道德比法律更为重要。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太史公对张汤的这个评价相当高,虽然他对张汤的为人不甚认同,但也认为国家因为有张汤而得到利益。而赵禹则是‘据法守正’,这里赵禹仅仅是一个代表个人的具有职业道德的法律从业人员。而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则已蜕变成一个只懂得为自己谋利益的有能力的人而已。不过在太史公眼中最差的这个人,在现实世界当中却是活得最好。

可感慨乎?

至于其他的人,太史公基本上就是以一句:何足数哉!何足数哉!来表达内心的看法了。

乱法之人多于据法守正之人,这或许是太史公不赞同酷法的原因之一吧。

通宝推:迷途笨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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